見證原爆的新聞人(上)曼哈頓計畫的勞倫斯...交換真相的販子?
1945年8月6日凌晨2點46分,「艾諾拉.蓋號」(Enola Gay)在天寧島的跑道上緩行向前,而後猛然升起、飛進夜空時,《紐約時報》科學版記者威廉.勞倫斯(William L. Laurens),正站在「北機場」塔台上關注著這架巨型轟炸機的起飛情況。曼哈頓計畫副指揮官湯馬士.法雷爾准將(Thomas Farrell)就站在他的旁邊。
「艾諾拉.蓋號」是B-29超級空中堡壘轟炸機,對戰爭時期的日本人民而言,B-29是空襲的大怪物,朝他們的屋舍田地投下一顆又一顆的炸彈,但「艾諾拉.蓋號」的使命與她的伙伴不太相同,承擔這次任務的第509大隊,除了大隊長保羅.蒂貝茲(Paul Tibets)之外,絕大多數隊員儘管接受了秘密訓練,仍不清楚目的,直至「艾諾拉.蓋號」接近硫磺島時,聽到保羅.蒂貝茲從對講機下的指令時,才明白嚴重性。
此時,保羅.蒂貝茲說的是:當日本進入目標視線,對話皆要錄音,「這是為了紀錄歷史,所以請記住你們的用字。我們正攜帶著一顆原子彈。」此前,大多數機組人員從未聽過這個詞,因而感到毛骨悚然。
即使並不知道自己將面對什麼,機組人員仍如常工作。副駕駛羅伯特.路易斯(Robert Lewis)在「艾諾拉.蓋號」飛到三萬兩千英呎的轟炸高度時,應記者威廉.勞倫斯的要求,在飛行日誌上寫下:「各位,目標不遠了。」
看著「艾諾拉.蓋號」起飛的威廉.勞倫斯,或許比機組人員更清楚,他們將是見證歷史之人。
▌威廉.勞倫斯是誰?
1888年生於蘇聯時期立陶宛的威廉.勞倫斯是猶太人,其於1905年俄國革命後,被母親裝進一個大醃漬桶中,偷運出境,最後落腳美國。雖取得法學學位,卻於1926年當上記者。4年後,他加入《紐約時報》團隊,主跑科學新聞。
1939年2月,威廉.勞倫斯參加一場哥倫比亞大學物理學會議,聽著物理學家恩里科.費米(Enrico Fermi)與尼爾斯.玻爾(Niels Bohr)針對原子裂變(atomic fission)發表演講,旋即意識到人類的命運將會出現改變──
有「原子能之父」之稱的恩里科.費米在獲得諾貝爾物理學獎後,從義大利移民到美國,與哥大同僚一起進行核分裂的實驗,進一步驗證連鎖反應的可能。這些科學家發現:用一個中子轟擊鈾原子,會造成鈾235原子分裂,並產生兩個中子,同時釋放出能量。他們意識到這樣一來,新產生的中子又可以繼續轟擊其他鈾235原子,繼續產生更多中子和能量,這樣的連鎖反應繼續進行數十次後,產生的能量非同小可。
當時威廉.勞倫斯一邊聽一邊在紙上計算,發現連鎖反應進行80次後,產生的能量就巨大到驚人的地步,絕對是世界上最強大的反應爐,驚覺這會是一件「大代誌」,而自己竟成為這場科學史上最重要會議的見證者。
原子裂變的發現可能是劃世代的,而這場會議對威廉.勞倫斯而言,或許也是人生的分界點,至少他的妻子佛羅倫斯(Florence D. Laurence)曾如此形容他的改變:
「從那天晚上起,原子就和我們一起生活了。」
此後,威廉.勞倫斯陸續發表幾篇與原子能有關的報導,儘管當時對於鈾的報導不算少,但他寫在《星期六晚報(The Saturday Evening Post)》上的文章〈原子放棄(The Atom Gives Up)〉,讓曼哈頓計畫負責人萊斯利.格羅夫斯將軍(Gen. Leslie Groves)留下深刻印象。
曼哈頓計畫是首枚核子武器建造的秘密行動。這個計畫於1942年正式啟動之前,歐洲許多科學家已在原子能應用原理上有些收穫,但也擔心這些研究成果將為納粹德國所用,從而打造出毀滅性武器──其中,躲避納粹迫害而逃亡美國的科學家們,尤其憂慮,故組成一股勢力,力圖說服美國政府高層面對這項危機。
美國原子能發展就在這個背景上,在總統羅斯福於1941年秋天批准研究計畫後,由陸軍接手。至日本偷襲珍珠港、美國宣戰的半個月後,核子武器研發專區才開始動工,名為「曼哈頓工程特區」(MED)。這項研發計畫之所以取名曼哈頓,實是一種掩耳盜鈴法,基於保密立場,故以當時負責設立工程特區的麥紹爾上校(J. L. Marshall)紐約辦公室位址辦公室命名。
曼哈頓計畫初始進行時,除了總統羅斯福外,政府高層與國會都被蒙在鼓裡──羅斯福去世,接任總統的杜魯門方才知曉。另,直到1945年2月雅爾達會議召開之前,美國國務院也才獲悉此事。儘管情報不時遭到洩露,曼哈頓計畫決策者仍執行最高度的保密計畫,即使是計畫參與者,也只曉得自己負責的部分。為此,高層還實施嚴密的新聞管制(註1)。
格羅夫斯認為曼哈頓計畫的新聞發佈,應該由專業人員來進行,便向《紐約時報》總編輯艾德溫.詹姆士(E. L. James)提出借調需求,並強調:借調期間,此人不得享受《紐約時報》的任何權利或特權,但不限制他使用雙重名義,只是所有報導均將分送所有新聞同業,該項報導將不屬於個人或某一報社獨有。格羅夫斯特別指名了威廉.勞倫斯。
「在討論細節時,為了保密起見,我們決定威廉.勞倫斯仍列名為紐約時報支薪,但其所需費用則由MED(曼哈頓工程特區)負擔。」格羅夫斯要求詹姆士對威廉.勞倫斯的任務保密,但也未曾過問報社是否有人知情。
而威廉.勞倫斯則走訪曼哈頓工程相關地區,瞭解全盤情況後,自1945年春天起,接手了草擬新聞稿的工作。例如,在原子彈於阿拉莫哥多試爆前數周,他就在臨時委員會(Interium Committee)(註2)指導下,協助準備白宮新聞稿件──但稿件發佈前均需經國防部長及總統核定。
「稿件內容當然需經嚴密管制。」格羅夫斯在他的著作《Now i can tell》中強調。
▌唯一知情的記者
原子彈製造過程困難重重,但最終於1945年7月16日凌晨於美國新墨西哥州阿拉莫哥多(Alamogordo),完成「三位一體」(Trinity)試爆計畫。曼哈頓計畫決策團隊清楚他們的任務是發展原子彈,以儘早結束戰爭。因此,當炸彈在新墨西哥沙漠開成轟開成蕈狀時,在一萬碼距離外觀看爆炸情況的法雷爾在回到基地帳棚時,忍不住對格羅夫斯說:「戰爭結束了。」
「是的,」格羅夫斯回應他:
「只要我們在日本丟下一顆、兩顆,戰爭就結束了。」
此時,歐洲戰場已終結,僅剩下亞洲戰場需要收拾。美國軍方與科學家對於是否該使用原子彈而有不同意見──依據負責原子彈設計與開發的科學家羅伯特.歐本海默(Robert Oppenheimer)的估計,一顆原子彈能殺死兩萬人,而這數字令戰爭部長(United States Secretary of War)亨利.史汀生(Henry Lewis Stimson)很驚訝,他只想摧毀軍事目標,而不是平民的生命。臨時委員會成員意見各自不同。最終能拍板定案,只有一個人,即是總統杜魯門。
此時,全美國,乃至全世界,只有威廉.勞倫斯一位記者確實知道發生了什麼事。就在試爆前三天,他忍不住提醒《紐約時報》總編輯艾德溫.詹姆士:這個秘密武器的爆炸性影響將遠超過任何人的想像,當這則新聞被報導出來,「在這件事發生的這天,世界將會變得不一樣。文明中的一個新時代將就此展開。」
但他沒有在第一時間寫下這則獨家報導。他選擇的是協助曼哈頓計畫團隊「遮掩事實」──儘管在無人之地,但原子彈爆炸之巨大,不免會驚動居民與媒體。當美聯社不顧勸阻,仍堅持要發新聞時,團隊先發制人發出由威廉.勞倫斯草擬的新聞稿,宣稱原因是火藥庫不慎爆炸,「由於毒氣彈爆炸,其所含毒氣受天氣影響,陸軍當局從採取必要措施,暫將少數居民予以撤離。」因為新聞審檢的關係,即使有西部地方報紙頭版報導此事,以及華盛頓早報簡略刊登幾行訊息之外,美國東部各媒體皆無刊載。
遲至兩個月後,當原子彈已毀掉日本的兩座城市後,威廉.勞倫斯的報導才發出:
在那偉大的歷史時刻,足以與許久以前人類首次生火,並開始走向文明相比。這鎖在物質原子中心的巨大能量,第一次釋放出這星球尚未曾見過的爆發烈焰,照亮天地的短暫時刻,似乎就是許多超級太陽的永恆光芒。
從威廉.勞倫斯的遣詞用字中,不難看出他對這一刻的發生,有多麼興奮。他在報導中對美國科學家領先德國表示驕傲,並隱喻他們是邊界的開拓者,是探索新大陸的先驅者。
就在「三位一體」試爆成功的同時,美國總統杜魯門與英國首相邱吉爾正在德國波茨坦舉行會議,討論降服日本的事宜,並商決是否該讓史達林加入戰場。因為試爆結果出乎預期成功,杜魯門也將這個成果和邱吉爾分享,似乎也在這個時候,他便決心要在日本投擲原子彈,以盡快結束戰爭。
▌為什麼轟炸後一個月,才出刊現場報導?
8月6日,第一顆原子彈炸落廣島時,威廉.勞倫斯來不及登上觀測機,只能觀察起飛前的準備工作。儘管早在5月16日,他已就在日本投下原子彈一事,替總統杜魯門擬好演說稿,不過不被格羅夫斯核准,故8月6日當日,杜魯門的演講與白宮發出的新聞稿,是由戰爭部長辦公室主導完成。聲明文告中強調了廣島被轟炸的原因,以及原子彈的威力。
然而,作為與美國軍方合作的新聞人,威廉.勞倫斯仍克盡職責地發送原子彈原理或組織說明,並佐以小故事的新聞稿給媒體。這除了滿足新聞媒體報導所需,也可以防止記者過強的好奇心與窺探。
三位一體試驗時,他僅作「公共服務」,沒有發出自己掛名的獨家,在第一顆原子彈落下後,他依然沒有發稿──他針對廣島的報導,是在一個月後與其他西方記者同時刊登──在美國準備投下第二顆原子彈時,他搭乘隨同轟炸機出發的儀表機,親見長崎遭第二顆原子彈轟炸後,終於發出現場報導,但刊登出來,也是一個月之後的事。
▌外界如何看?
這篇報導為他奪得第二座普立茲獎。對此,格羅夫斯下了這樣的註腳:「當時,他是唯一的新聞通訊員,他所發的審稿需經安全檢查始可發佈。這些新聞電稿使他獲得了當年普立茲獎的最佳新聞報導。這是理所當然的。」
然而,從當代對於新聞記者的標準以及倫理要求,威廉.勞倫斯就算在科學報導上達到諸多成就,都無法否認他在當時所失去的新聞客觀與獨立性。新聞學者、亦是知名戰地記者貝弗利.基弗 (Beverly Ann Deepe Keever)便著書批評在電視時代之前,《紐約時報》具有相當大的影響力,但威廉.勞倫斯與紐約時報,卻於此時與美國政府產生共生關係,隻手型塑了這個原子彈發展的黎明時期,協助人們接受這前所未有的毀滅性武器的誕生,也依據情況,決定報導幅度,乃至於不報導。
對於威廉.勞倫斯的質疑始終不斷,2005年,進步派媒體人艾米.古德曼 (Amy Goodman) 和她的兄弟大衛.古德曼 (David Goodman) 以〈廣島掩飾(The Hiroshima Cover-Up)〉一文,要求普立茲獎主辦單位撤銷威廉.勞倫斯的第二座普立茲獎,原因是這位本應客觀公正的記者,當時與軍方有著共生的關係,替政府做不當的遮掩──與其他隻身挺進災區採訪,並設法突破美國新聞審檢限制的記者相比,威廉.勞倫斯因為特權而獲得得到普立茲獎並不公平。尤有甚者,在澳洲記者弗雷德.伯切特(Wilfred Burchett)發出報導,強調原爆造成的輻射傷害後,威廉.勞倫斯甚至發佈了另一則報導反駁輻射致死的觀點。
不過,也有科學專欄作家及歷史學家替威廉.勞倫斯說話。他們認為在原子彈發展時期,這個記者的見聞都來自軍方或政府給予的資訊,在對核輻射及其造成的災難認知有限的情況下,就連科學家都要親赴日本,才知道其嚴重性,威廉.勞倫斯不可能比專家知道的更多,更不用說,在戰爭這種非常時期,這樣做真的不道德嗎?
「我們是為了生存而戰,」而就其代表紐約時報與軍方合作一事,威廉.勞倫斯的同事、後擔任《紐約時報》總編輯的亞瑟·葛伯(Arthur Gelb)便曾替他感到不平,直言當時是戰爭時期,人們會有恐懼,也會被情緒左右,「勞倫斯知道他將成為知道原子彈發展的歷史學家,他視這個指派為一個記者所能獲得的最具新聞價值的任務。」
在「原子能時代」的開始,一個科學記者會受原子能發展吸引,自然可以想像。威廉.勞倫斯自己也曾說,他就像普羅米修斯一樣,從科學的奧林匹斯山,汲取火焰,將其傳遞給人們。
研究核武器的科學史學家艾力克斯.維勒斯坦(Alex Wellerstein)對於威廉.勞倫斯當時的書寫可以理解,也認可他終生投入在核彈、氫彈(勞倫斯稱為地獄炸彈「The Hell Bomb」)的研究書寫中,且再未與政府有所合作。但他也不免形容威廉.勞倫斯「一半是小販,一半是記者,是個百搭牌(wild-card)」,很難想像他這樣的人會被允許參與今日的核武器計畫。
而另一科學作家馬克.沃佛頓(Mark Wolverton)更是在專欄文章中替威廉.勞倫斯打抱不平,稱他日後甚至因為報導太平洋政府的氫彈試爆,而被聯邦調查局調查。就他而言,威廉.勞倫斯一直都在做一名科學記者該做的事,如勞倫斯自己所言:「對於科學記者來說,記錄科學的某種發展是不夠的。他還必須有一種社會意識,一種社會意識。」
正是因為這種社會意識,驅使勞倫斯擔心納粹取得先機而投入原子能寫作,到了晚年又提醒這個發展可能摧毀文明。但無論如何評價威廉.勞倫斯,都已經無法否定他在某種程度上,確實終生都與「原子」「炸彈」生活在一起了。
註1:據格羅夫斯所言,新聞審查處給予相當的協助。該處是由前克里夫蘭新聞報總編輯霍華德(N.R.Howard)與普萊斯(Byron Price)所領導。他們會協助新聞處理。而曼哈頓計畫的新聞管制原則約分以下三項:凡可能洩漏重要情報的任何消息都禁止刊載;凡對計畫的任一方面可能引起注意之消息均禁止刊載;凡敵人或具有科學發展知識之人所注意的報章雜誌中,禁止刊載任何報導。
註2:1945年春天,經戰爭部長史汀生推薦,由總統杜魯門委派九位文職官員組成。他們的任務是草擬重要的戰後立法草案,協助白宮新聞發促,並對美國未來原子能所需進程提供意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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