讀《製造俄羅斯》:解禁之路上的潘朵拉盒子
從去年開始,在西方國家的主要選舉中,各種啟人疑竇的爆料資訊滿天飛舞,「假新聞」迅速竄升為熱門詞彙,美國國內甚至一路吵到現在,上升到司法偵查的階段,google、臉書、推特等網路平台紛紛宣布配合調查並自理門戶,而被指控「干預選舉」的幕後黑手,就是「外國勢力」——俄羅斯。
老牌民主國家的輿論生態作直接受到外國「狙擊」,可說是前所未有的大事件,人們不約而同,問出了同一個問題:即使這是正確答案,俄羅斯怎麼會有能力辦得到?美國人驚覺當代俄羅斯,居然擁有連蘇聯,都不具備的政戰能力。
冷戰的結束,原來不是美國的勝利,而是新一輪對抗的開始?
事實上,早在美國總統大選前,《經濟學人》俄羅斯分部主任的奧卓夫斯基(Arkady Ostrovsky),在2015年就出版了本書《製造俄羅斯》的英文版,當時著眼於俄國怎麼合併克里米亞的解釋脈絡,如今看來,卻成了21世紀俄國絕地大反攻的另類預言書。
過去談蘇聯解體,多半注重在物質層次,認為經濟崩潰是主要原因。不過,整個過程快得令人難以置信,若考慮到蘇聯擁有惡名昭彰的鎮壓史,很難想像,解體純粹只是國庫阮囊羞澀的結果。對此《製造俄羅斯》一書提出了另一種看法,認為「媒體」造成的思潮潰堤才是主要原因,當意識形態蕩然無存,國家的權威也就隨之崩殂。
這位英籍俄裔作者的成長,正好跨越了整個1990年代。那個俄羅斯陷入混亂的年代,政局發展脈絡讓外人雲裡看霧,本書用難得清晰的洞見,串起了諸多遺漏之處。
《製造俄羅斯》主張蘇聯崩潰成因來自內部三方勢力的鬥爭:自由派、史達林主義者、國家主義者;更重要的是,這種脈絡橫跨了四分之一個世紀,從蘇聯末期一路延續至今日。作者以媒體演進為核心,在書中檢視了在過去25年的歷史沿革,觀察俄羅斯人心中的「民主」如何走下神壇、新聞又怎麼淪為一種政治技術。
本書把當代俄羅斯聯邦的「拼裝」過程,大致分成「蘇聯末期」、「1990年代的混亂期」、「2000年後的普丁時代」三個階段,每個階段隨著社會菁英的世代交替,一次又一次的思潮變動,都由掌握媒體發言權的菁英在幕後推動著權力演變。
蘇聯「自爆」的實際情況,與西方常常把功勞歸到戈巴契夫一人身上,相差甚遠,而是由一群共產黨菁英共同推進的,他們被稱作「1960世代」或是「第二十次黨代表大會世代」,共享史達林高壓統治的童年記憶。
1956年蘇聯領導人赫魯雪夫在共產黨第二十次黨代表大會上,發表機密演說《關於個人崇拜及其後果》,破天荒譴責了史達林的個人崇拜、揭發黨內肅清規模與細節,像炸彈依樣炸開,四小時的演說,雖然從電視與報紙上消失,卻已在自由派的年輕蘇共黨員上播下了種子。
赫魯雪夫的年代主要特徵,就是注重民生與利益和解;政敵不再動不動就被處死,民眾開始從多達十個家庭共用一間廚房、一間浴室的公社,搬到國家新建的小型個體公寓,居住空間的改變,允許知識份子開始擁有思想自由,不用再擔心相互監視。
赫魯雪夫只接受開放個人思想,卻未進一步涉入個人行動、私有經濟,不過,融冰的程序已經開始。不想重返史達林時代的心理狀態,決定了後來的統治者誰上誰下。
下任領導人布里茲涅夫的文膽,波文(Alexander Bovin)在回憶錄寫著:
開始形成一股關鍵多數,四分之一個世紀後,這群人將終結二十世紀最強大的極權主義政權。
一場看不見的世代轉變正在發生。
新雜誌《新聞記者》(Zhurnalist)率開風氣,記者寫出「人們在莫斯科家中廚房談論的事」,大受歡迎,短短兩年間,發行量達到25萬本。《新聞記者》把讀者帶到美國電視攝影棚、和《花花公子》海夫納的芝加哥豪宅,遊走政治正確邊緣,旁邊還會配上蘇聯媒體大亨的「洗白評論」,哀嘆西方讀者「道德敗壞與墮落」。
《新聞記者》也反映了1960世代的優點與缺點,知識份子寧願坐在家中空談夢想,打造舒適圈卻孤立於大眾之外。一直到1968年蘇聯坦克開進了捷克斯洛伐克、鎮壓布拉格之春後才大夢初醒。
蘇聯的自由主義知識圈分化成兩派,一派化身體制外異議人士,另一派譴責鎮壓,卻選擇留在體制內,藉此存續「第二十次黨代表大會世代」的精神,這兩股力量交互作用之下,最終導致了蘇聯的解散。
以暴力終止布拉格之春,衍生出一種迷思:「如果沒有被蘇聯干預,布拉格之春就會成功」。蘇聯用坦克輾壓了布拉格之春,這群自由派則靜待時機,最終用文字屠宰了社會主義。
戈巴契夫這代掌權後,因而打開了社會自由主義的大門,媒體解禁,許多禁書與思潮如雨後春筍。在最受歡迎的報紙《莫斯科新聞》上,過去禁止刊登的文章,現在可以具名刊登,光憑這一點,報紙本身就是最大條的新聞。害怕當局沒收,報攤前每每都從凌晨就開始出現排隊人龍。
當時莫斯科開始流行一則笑話:
有人打給他的朋友問:「你讀了最新一期《莫斯科新聞》嗎?
「沒有,那裡面寫了什麼?」
「那不是我們能在電話裡講的事。」
同時,蘇聯電視媒體,開始得跟外國俄語節目如BBC或美國之聲一同競爭,而第一個推出的週五晚間節目《觀點》(Vzglyad/Взгляд),專門深度討論各種「官方過去宣稱並不存在蘇聯的事物」,例如貪汙、毒品、同性戀等議題,民眾眼界大開。當時另一檔《600秒》(600 sekund/600 секунд)脫口秀更是辛辣,短短6分鐘內,爆料蘇聯底層的陰暗面與揭露醜聞,播出時間總是萬人空巷。這段時期標示著輿論影響力,已由平面媒體轉向電視媒體。
中國發生天安門事件的1989年,自由派當道的蘇聯,電視直播了第一次民選的人民代表大會開會議程,人民親眼見到領導們在「國會殿堂」爭論不休,爆炸性資訊零時差,官方最後的權威也隨之崩塌。
列席代表之一的「蘇聯氫彈之父」沙卡洛夫的演說,提及廢除共黨專政,導致兩個月後克林姆林宮外多達25萬人的抗議遊行,最終1990年3月修憲,給予多黨政治合法地位。最終,蘇聯總統戈巴契夫將權力交與俄羅斯總統葉爾欽,蘇聯滅亡。
1990年代,當俄羅斯政府機關紛紛失能,電視媒體則從第四權爬升至首位。
當時的俄羅斯沒幾樣正常國家的特質。沒有正規銀行體系、沒有獨立法院、國會時常捲入衝突、警察軍隊素行不良。於是,電視節目成了唯一能讓觀眾感到「正常」的存在,告訴人們日子會依然繼續下去。
1993年10月10日開播的NTV(俄文為「HTB」)與觀眾一同經歷生活作息,想像媒體在居家生活當中所扮演的角色。延續了蘇聯時代電視機代表集體平靜的意涵,「好好睡,國家正在守護你」是電視要傳達的訊息。
1994年第一次車臣戰爭期間,NTV如實的戰地報導,揭穿政府軍隊刻意掩蓋的資訊,因此吸收大批觀眾,莫斯科幾乎一半的人都看NTV,全國30%的觀眾則因為「客觀報導」選擇收看,NTV成為俄國史上第一個能夠逼迫政府採取行動的私人媒體。
1996年,NTV高層為了不讓共產黨候選人當選總統,拋棄了過去中立的立場,以鋪天蓋地的媒體攻勢幫助葉爾欽連任,卻也打開了潘朵拉盒子。葉爾欽最後一次的勝選並非民主政黨推動,而是寡頭政治家與媒體經營者所推動,這是從中獲利最多的那群人,口中的勝利。
自此之後,俄羅斯的新興寡頭們,開始把媒體當作是政治技術的魔杖,掌握媒體及其技術,讓他們得以達成與公眾利益無關的目的。到這個時期,企業大亨變成了寡頭政治家,新聞記者則成為精神領袖。在史達林主義者與自由派鬥爭的過程中,國族主義者漁翁得利,於是迎來了普丁時代。
蘇聯時代最受歡迎的間諜影集《春天的十七個瞬間》,系列主角蘇聯間諜派駐納粹德國,化名史第爾立茲,1973年影集推出,甚至導致犯罪率下降、耗電量大增的全國性現象,年年重播不在話下,影響力更延續到後蘇聯時代深植人心。這部影集很可能影響了當時二十出頭的普丁加入KGB,更改變了他的一生。1992年普丁以類似形象,在螢光幕前,重現了影集完結篇的那一幕,恰巧普丁也是前駐東德KGB。
舊時代的KGB滿足了民眾對信賴的想像,風度翩翩、知識淵博又不可能背叛祖國,1995年熱門雜誌《商業人》的民意調查,詢問俄國人希望那位影劇人員成為下一任總統,史第爾立茲名列第二,僅次於真實歷史人物二戰元帥朱可夫(Georgy Zhukov)。於是,與葉爾欽的酗酒形象大相逕庭,普丁就以「真實版史第爾立茲」之姿,入主了克林姆林宮。
這也解釋了為何普丁,後來任總統後常常以上天下海的硬漢角色出現在螢光幕前,因為這正是他權力的起源。
1990年代的民主化實驗並未帶來經濟生活的改善,美國對俄羅斯金援頤指氣使的態度,反倒激發了國族主義。1999年北約介入科索沃獨立戰爭,轟炸南斯拉夫的畫面,成了壓垮駱駝的最後一根稻草。俄羅斯人開始對自由主義幻滅,媒體嗅到這股轉變,紛紛導向國族主義。
2000年以來,俄羅斯的國族主義風潮,獲得了壓倒性的影響力,反對普丁的政敵一一倒下,不是被刺殺就是被判刑。官方控制了電視新聞的播報方式,並且將輿論的操縱練化到爐火純青的境界。在幅員廣大的俄羅斯,大部分民眾資訊的管道仍然是電視,電視上沒報的事就是沒發生的事。2014年至今的烏克蘭戰火,對大多數俄羅斯人來說,更像是一場電視秀。
俄國著名電視記者涅夫佐洛夫就寫下:「愛國的幻覺既激進、歇斯底里且持久……人們必須謹記,(愛國主義的)意識形態藥物只為了一個重要的目的注入國家血液:只要有軍階的任何一個傻瓜彈一下手指頭,成群男孩就會自願獻身,變成焦炭或腐肉。」
電視新聞「創造了真實」,以蒙太奇的手法拼接出觀眾希望找到的脈絡,同時大肆宣揚國族主義,自由派所創造的權柄,現在落到了國族主義者受手上;戰爭敘事如今超越了烏克蘭本身,升級成跟西方對決的層次。
1897年,美國報業大亨威廉.蘭道夫.赫斯特(William Randolph Hearst))曾對他的古巴特派員說:
你提供照片,我來提供戰爭。
新生的俄羅斯,將這個概念發揮到淋漓盡致。在民主國家,政府權力來自於個人思考決策,再透過投票或是輿論壓力的形式來賦權。公民社會的根基奠定於資訊流通性。當資訊遭到嚴重扭曲,民主運作機制就會遭受侵蝕,美國大選的「假新聞」爭議,就是有心人士藉由資訊戰,干擾權力轉移的過程。
美國展現的民主,或許曾經間接顛覆了蘇聯,只是等到理想光環盡失,新崛起的俄羅斯,意外創造出新聞自由的變種,而我們則可能正在目睹這個美國被反噬的過程。
本書內容極其詳盡的闡述了,俄國各個世代主導變局的媒體人與寡頭,以及他們之間的關係,如何成為歷史背後那雙無名的推手。當大國崛起、正試圖避開蘇聯的誤區,我們的視野當中還遺漏了什麼?本書可能會是一個最好的解答。
《製造俄羅斯:從戈巴契夫到普丁,近代俄羅斯國家轉型與發展歷程》
作者: 亞凱迪.奧卓夫斯基(Arkady Ostrovsky)
出版社:馬可孛羅
出版日期:2017/ 10
內容簡介:誰能掌控媒體,誰就掌控了國家。
「在拿下克里姆林宮前,你必須先拿下電視台。」——俄國政治家亞歷山大.亞可夫列夫
以媒體角度剖析近代俄羅斯政治轉型、歷史發展歷程我們今日所見的俄羅斯面貌,乃是政治人物、媒體、財閥共謀「製造」的產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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