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帝國的慰安婦》:當國族的仇恨敘事遭遇挑戰
不同於日本軍在中國戰場綁架的中國籍慰安婦,「跨境」是殖民體制下,台籍與朝鮮慰安婦受害歷程的常態。
以歷史角度觀察,台灣與朝鮮慰安婦是在殖民與戰爭雙重體制下的受害者。2013年出版《帝國的慰安婦》一書的南韓世宗大學教授朴裕河,便嘗試從另一角度,提出朝鮮與台灣慰安婦問題的雙重困境,卻因而遭慰安婦提起捏造歷史事實與名譽傷害訴訟。
朴裕河於1991年因金學順的公開現身,始而關注慰安婦問題。然而,她自承,因對南韓慰安婦聲援團體「韓國挺身隊問題對策協議會」(簡稱:挺對協)長期以來將慰安婦形塑成南韓「國族仇恨敘事」主體感到遲疑,朴裕河並未積極接觸這份議題。一直到2000年前後,朴才開始接觸慰安婦,並展開檔案研究。
在《帝國的慰安婦》中,朴裕河明確指出:太平洋戰爭期間,日軍慰安婦有高達95%來自殖民地人民與日本人,另外5%來自戰場上的綁架與強迫。換句話說,殖民是太平洋戰爭下慰安婦問題的核心之處。
朴裕河認為,如果要認識二戰慰安婦問題,不能忽視殖民體制下的政治運作邏輯。在這份基礎上,通過訪談與資料爬梳,她大膽在書中論證,慰安婦不盡然皆為「受迫」,其中有一部分極有可能遭遇「欺瞞」。
朴裕河的論點確實在一定意義上站得住腳。事實上,根據台籍慰安婦阿嬤與韓籍慰安婦的證言調查,當時有許多人是受到原鄉人民的「職業介紹」而遭「欺瞞」,踏上了慰安婦的命運。
這樣的事也不只發生在殖民地,日本人本身亦投入慰安婦的招募事業。
舉例來說,1943年6月,日籍人士青地鷲雄赴爪哇島經營Akebo食堂(あけぼの食堂)。美其名是提供飲食服務,事實上皆有女士作陪。隨著軍隊「特殊娛樂」需求漸增,日軍於1943年委託青地鷲雄正式經營「慰安場所」,並將場所改名為「櫻俱樂部」(桜クラブ),一直營業到1945年9月。戰後,青地以BC級戰犯罪名起訴,死後卻合祀於靖國神社註1。
朴裕河的說法儘管看似合理,卻徹底違背自90年代以來便積極聲援慰安婦,以挺對協為首的後援陣營。對挺對協來說,慰安婦是「殖民體制壓迫」下的產物。換句話說,他們絕對是「受迫」成為日本軍的慰安婦。特別是,這項主張也是挺對協形塑以「對抗日本」為核心的國族論述內涵。
於是,儘管朴裕河並未否認慰安婦在政治時空底下「集體受迫」的狀態,仍因細緻拆解個人如何「步向」戰爭,而遭到挺對協批判,甚至吃上毀謗名譽與篡改歷史的官司。
2015年2月,南韓法院裁定朴裕河必須刪除書中34處文字,包含此文所摘錄的論點。姑且不論南韓法庭的適切與否,朴裕河的論點明確引發長久以來,日韓各路人馬面對慰安婦議題爭論的焦點:
日本政府的戰爭責任何在?
當朴裕河的論點被視為對南韓國族傷痕敘事的背叛,值得討論的是,長久下來,無論是朝鮮半島或台灣,日本從未明確針對其「殖民體制」帶來的傷害進行和解。
是殖民經歷殘酷地將台灣與朝鮮,從戰爭罪的原告席上給拉了下來。無論是自願,被騙或被強拉進入慰安系統,在二次大戰的語境下,台灣、朝鮮與日本並未「交戰」,反而處在「同一國家」的框架之下;換句話說,即使戰後台灣與朝鮮隨即失去「日本人」身份,然而台灣與朝鮮在戰爭下的受迫卻成為「國內問題」,而非「國際」語境可以回應。
於是,我們也看到身為「前軸心國成員」的台灣、朝鮮在遠東國際法庭上站上被告席次。以日本軍之名犯下戰爭罪的承擔,台灣完全逃不掉;但在殖民體制下引發的戰爭壓迫,諸如慰安婦、台籍日本兵問題,卻無法在國際上尋得法源支持。
50年的殖民地身份,逼使台灣人吞下太平洋戰爭時期遭遇到的所有艱難。這亦是造就慰安婦在法律上長期失語的根本原因。
於是,當「挺對協」耗費20年努力經營、那單一卻穩固的慰安婦形象遭到朴裕河的挑戰,乃至面臨瓦解危機之時,日本的戰爭責任從來不在於「慰安婦是否自願或是被騙」。真正的癥結點在於,殖民體制與戰爭雙重結構下的「慰安設置」本身即是一種對於「性」的剝削與壓迫。日本的國家責任核心在於「發動戰爭」下的「種種相應設計」。
因此,受傷的人不僅是殖民地人民與戰場上的生命;日本國民本身,在部分意義上,亦是日本帝國戰爭體制下受困的人。
如日籍知名反戰學者吉田裕教授,在《亞洲,太平洋戰爭》一書指出:實際上,特攻隊的隊員經常在任務前展現苦惱,並因對死亡的恐怖與生存之嚮往而動搖。像是書中,作為飛行隊第六十五戰隊長的吉田穆,在戰時為陸軍特攻基地從事隊員教育工作,他回憶道:
無可諱言,從行為事實而言,完成任務的特攻隊隊員,應是日本帝國二次大戰戰爭責任的承擔者之一;然而,如果回到當時的政治社會脈絡,在國家總動員的強制體制下,多數人「身不由己」,步向罪惡那端的「景況」卻總是不為人知。
關於戰爭對人心傷害的恐怖真實與扭曲,因而掩埋在大審的訴訟與國仇家恨敘事的疾呼之中。「人」作為一個個體,受到政治如何「扭曲」的困境,始終未曾被完整指認。徒剩來自各路人馬堅壁清野的對峙。關於每一個尋常百姓是如何被推上戰場,在戰爭實境下的躊躇與困難,全數失語。
在國際間喧囂的對峙語言,漸漸淪為政治對抗的工具,距離正義與和解的目標,也就越來越遠。回過頭,當朴裕河自認無非是在學術立場上說出實情,並試圖挑戰挺對協所主導的僵硬敘事的當口,身為學術工作者的她,也掉進了挺對協長久下來面對傷痕敘事的政治陷阱——慰安婦的問題,從來不在於誰是自願、誰是被迫、誰遭父母賣身;問題在於,戰爭是一種將對社會進行全面動員,強制帶上各種對抗處境的政治設計。
是殖民與戰爭的雙重結構,造就了河床淑與裴鳳歧顛沛流離的命運;也是殖民與戰爭,導致了台灣秀妹阿嬤被強徵到廣東、滿妹阿嬤遭客家籍男子欺騙轉送至海南島;台灣首位挺身而出的鄧高寶珠阿嬤,於1938年17歲時,遭日本軍一路自廣東、香港、新加坡最後送到緬甸,擔任慰安婦。
在韓國國族敘事與日本戰爭責任對抗的政治過程中,關於戰爭與殖民作為傷害源頭的討論,仍舊等待著成為焦點的時刻來到。
因為,並非只有太平洋戰爭底下的日軍才有慰安系統。只要進入戰備狀態,便有性壓迫的可能。
(接下篇:〈當代慰安婦:用少女像,交換下一場戰爭?〉)
▌備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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