政治竊賊：羅馬尼亞，未竟的民主轉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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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17年2月，布加勒斯特，5萬名羅馬尼亞示威者

就在今年一月到二月間，羅馬尼亞民眾於全國各地陸續展開示威遊行，人數從剛開始的數百人到最多的數十萬人，被視為是1989年推翻共黨統治後最大的抗議活動。導火線是內閣在一月底挑燈夜戰，官員們於淩晨一點半，以《第13號緊急政令》通過關於赦免、減刑等刑法修正案，包括特赦刑度五年以下的罪行、60歲以上的受刑人可有條件減去一半的刑期；此外，修正案中最富爭議者，則是關於濫用職權罪的內容更動——若犯此罪所造成的經濟損失不足20萬列伊（RON，約新台幣159萬），則僅追索損失，不追究刑事責任，而最高刑期也從7年監禁減至3年。

由於此法條涉及到部份官司纏身的政客，是否能安然過關——特別是執政黨社民黨（PSD）主席德格拉內亞（Liviu Dragnea）——他近年頗為不順，在2015年由於涉嫌策劃在2012年公投案中舞弊，被判緩刑兩年，亦因此辭去內閣官位。好不容易PSD於2016年選舉大勝，坐上眾議院院長寶座，但在年底又捲入濫用職權與偽造證據的調查。

但在新法的「調整」之下，即便對德格拉內亞的指控成罪，其損失卻預估在20萬列伊以下，故輿論也批評內閣趁夜修法，為的就是讓德格拉內亞之流可以從刑責裡脫身；鑑此，羅馬尼亞的總檢察長、國家反腐局、最高法院等司法單位，也都反對不透明且缺乏客觀性的修法。

儘管主導修法的司法部長約爾達凱（Florin Iordache）以監獄人滿為患為由，搬出歐洲人權法庭和憲法法院的見解做擋箭牌，強調草案中的赦免對象不包括腐敗分子、危害國家安全的罪犯等。不過，在龐大的遊行示威與反對黨的進逼下，約爾達凱迅速辭職，總理葛林多努（Sorin Grindeanu）更撤回政令，以犧牲司法部長的仕途，築起了一道內閣防火牆。

與此同時，羅馬尼亞反對黨的不信任案，即便踩上了民意浪頭，卻因為PSD與執政夥伴的自由暨民主聯盟黨（ALDE）在議會佔有過半優勢，而無法成案。但總統約翰尼斯（Klaus Iohannis，在野「國家自由黨」的前黨魁）卻插手表示，將啟動諮詢性的全民公投，對PSD和ALDE訴諸民意壓力；而支持PSD執政的民眾，此時也走上了街頭反制，要求總統下台。自此，雙方的政爭更是蓄勢待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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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有人會懷疑羅馬尼亞人反貪的思維。歐盟曾提出一份針對27成員國腐敗感知的商業調查，裡面有一個關於收賄標準問題：

羅馬尼亞人在此顯示了歐盟內的最高道德要求，有將近四成民眾認為：只要是禮物，無論多少錢都是賄賂。同時，羅馬尼亞人對於司法單位，也有較歐盟平均值更高的信心，將近五成的人認為：涉貪者——包括行賄與收賄——都難逃調查和定罪；相信反貪機構會秉公執法的人，更高達六成，位居歐盟第一。

再談到腐敗做為經商的困擾，羅馬尼亞名列前五，第一到第四為捷克、葡萄牙、希臘與斯洛維尼亞。就細部來看，政府的「恩庇與裙帶」（patronage and nepotism），羅馬尼亞更是位居三甲，僅次於捷克與希臘。超過九成的受訪者認為，羅馬尼亞的腐敗現象非常普遍，高於歐盟74%的平均值；在收賄與濫權牟利方面，有82%的中央級、70%的地方級政客、官員都可見這種情事。

那麼，羅馬尼亞腐敗的成因究竟是甚麼呢？要解釋這個現象，必須從深層的政治文化談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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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顧羅馬尼亞的民主轉型，1989年的革命其實顯得相當不自然，有稱之為編劇式的革命。這是指在蘇聯、中東歐共黨政權紛紛倒台的狀態下，羅馬尼亞亦突然爆發了蒂米什瓦拉事件。事件原本是族群衝突，卻演變成對統治者的抗議。當時的獨裁者希奧賽古（Nicolae Ceauşescu）未能控制情勢，在演講中引發群眾暴動，被迫倉促逃亡。之後遭受逮捕，不到數日即判處死刑，行刑影片甚至流出，讓全世界都見到他與家族悲慘的結局。

背後的主導者，是同屬共黨的異議份子伊利埃斯庫（Ion Iliescu），及其黨羽與軍方人士，他們組成的「救國陣線」（FSN，即PSD的前身），進行了一場內部政變，將國家失靈的問題歸咎於希奧賽古與親信，利用民情激憤啟動「去共化」，成功的切斷FSN與共黨的聯結。

換言之，羅馬尼亞1989的這場革命，與其他中東歐國家並不相同。除了血腥清算獨裁者外，更明顯的是，羅馬尼亞的民主化工程，開始並沒有足夠的反對勢力與公民社會參與，乃是由洗白後的共黨精英主導。

具體反映在隨之而來的選舉結果，1990年第一次民主直選，伊利埃斯庫囊括85%選票當選總統，之後在1992年、2000年陸續當選，展開前後約十年的統治。此外，以他為中心的FSN，在短短二十多年內經歷數次政黨整合，換了四次名稱，包括伊利埃斯庫出走FSN所創立的民主救國陣線（FDSN）、之後改為羅馬尼亞社會民主黨（PSDR），最後才是PSD。選民大致都能認明老字號給予支持，只有在1996年議會選舉落居第二，其餘時間都是作為第一大黨存在，顯示羅馬尼亞與過去極權統治的決裂（ruptura）並不完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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由於羅馬尼亞屬於半首長制，且憲法規定總統必須退出黨派，因此縱使數次總統選舉已出現分屬不同勢力的當選，但議會仍是長期掌握在PSD及其聯盟的手裡。若以兩次政黨輪替測試（two-turnover test）觀察，則羅馬尼亞可謂模糊地通過民主鞏固的階段，但難謂真正的鞏固。且近年來開始出現左右共治的現象，像是2012年與主要反對黨國家自由黨（PNL）聯合執政，主要是為了抗衡右翼的民主自由黨（PDL），但畢竟此類合作是充滿算計的妥協，在面臨2014的總統選舉後便立即拆夥。

民主政治的縱橫捭闔，說好聽是「相忍為國」，但其間流露出的政客風氣與權謀，亦讓選民不恥，漸成為政治冷感。議會選舉投票率從90年代的八成到2016只剩39%，總統選舉也從七成多下降到五至六成。這讓一些政黨老面孔長期把持國政，反而得靠人民的街頭運動，以及司法單位的肅貪，來終結他們的政治生命，其實不利於民主政治的發展與成熟。

今年是羅馬尼亞入歐盟第十年。一般認為，加入歐盟最大的優勢在於獲得歐盟資金。這數年間，羅馬尼亞大約得到近400億歐元的挹注，以彌補與其他先進會員國的差距。這資金挹注相當有助於羅馬尼亞的發展，其GDP從2006年約980億歐元，增加到2015年的1600億歐元，更在去年取得4.8%的成長幅度傲視歐盟。不過，仔細觀察便會發現，其人均收入在2008年達到約一萬美元的最高點後，開始呈現上下震盪、踟躕不前的狀況，到去年反而只剩約9,500美元。

從世界銀行關於中等收入的標準來看，羅馬尼亞是從2005年越過3,976美元的關卡，迄今仍難以突破12,275美元的「中等收入陷阱」。因此，持續推動民主改革，是歐盟以及其他國際組織的建議。近來羅馬尼亞司法單位不斷的打老虎也打蒼蠅，已有為數不少的內閣官員與地方首長中箭落馬，讓反貪獲得一些成果。但本次議會的「自肥」等於宣告形式民主的重挫，人民必須思考如何進行下階段的政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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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值得注意的方向是，轉型正義仍在運作。今年1月羅馬尼亞總檢察院傳喚了前總統伊利埃斯庫，他被控反人類罪。這是由於1990年，有一些學生不滿伊利埃斯庫而在布加勒斯特大學廣場抗議，伊利埃斯庫涉嫌號召並安排煤礦工人對示威者展開攻擊。檢察官更指出有國家軍警特務參與，這些人不止毆打學生，亦破壞反對派黨總部和一些獨立報紙的編輯部，最後造成4人死亡，1,200多人受傷，卻被政府美化為「煤礦工人起義保衛民主」。

時隔20多年後，案件終於獲得一線曙光，正如曾任羅馬尼亞司法部長的馬可維（Monica Macovei）所言：

至此，羅馬尼亞這個國家會如何貫徹轉型正義？能否透過改革突破中等收入陷阱？關注的世人們，或將在不久的將來知道答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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