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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圍牆二度倒塌(下):德國難民危機的關鍵三日

2016/10/20 黃哲翰

「如果可以,我會將時間倒轉好幾年,讓我和聯邦政府能做更多準備,去面對2015年夏...
「如果可以,我會將時間倒轉好幾年,讓我和聯邦政府能做更多準備,去面對2015年夏末讓我們措手不及的局面。」 圖/美聯社

▌前情提要:《當圍牆二度倒塌(上篇)》,將時間倒轉回2015年9月4日到6日之間,讓我們回顧最關鍵的這三日,去目擊此一屬於梅克爾、也屬於德國與整個歐洲的歷史時刻...

從布達佩斯往奧地利方向的M1高速公路上,穆罕默德與艾哈邁德率領的流亡大隊,造成了交通阻塞。但是,沿途仍有不少路過駕駛停下來,贈送難民食物飲水。

西行35公里後,許多帶著孩子的家庭遠遠落後。入夜開始下雨,流亡者已疲倦不堪。21點左右,他們在高速公路旁依著灌木叢落腳休息,以防警方包圍。有人開始抱怨不該跟著出行,留在布達佩斯車站至少可以遮風避雨。

匈牙利政府宣布出動巴士載送難民的消息傳來,曾在人群中引起一片歡呼,但許多人仍持懷疑態度。因為,就在昨天,匈牙利當局先是對難民發售前往維也納的車票,但列車只行駛不到二十公里就停下來了。車上難民這時才發現,當局此舉,是為了將他們運到鄰近小鎮比奇科(Bicske)的臨時難民營。

流亡大隊的前途未卜,也不敢信任匈牙利政府。他們在濕冷的秋雨中警戒,無法安心休息。隨行的匈牙利義工與部落客們透過網路急徵:防水墊、睡袋、酸痛藥膏,越多越好。

9月5日星期六,凌晨0點1分,第一批巴士終於從布達佩斯東車站發車。半個小時後,四輛巴士出現在M1高速公路上難民大隊的落腳處。

穆罕默德必須確認這是否為匈牙利政府所設的陷阱。他請一名記者陪伴,詢問巴士司機。司機回覆:「對,前往邊境,上頭指示的。」對話被記者拍攝存證。

穆罕默德認為值得一試,但艾哈邁德卻持懷疑態度反對。兩位帶隊者在旁人圍觀下爭論了一陣子,最後艾哈邁德讓步了。他們決定先遣一批年輕力壯的男人上車探路,若真的抵達了邊境,再回頭通知大隊,讓婦孺與其他人搭車前往。

差不多與此同時,留在後方布達佩斯車站的難民們也開始分批搭上巴士。場面混亂,無法統計人數,更遑論造冊登記。匈牙利政府的目標很單純:把人給清空就是了。

凌晨2點56分,難民的先遣隊伍順利抵達匈奧邊境的小鎮黑吉斯哈隆。他們透過手機通知後方大隊,頓時歡聲雷動,許多人流下眼淚。流亡者開始推擠上車。

匈牙利義工們一面勉強維持上車秩序,一面透過擴音器道別:

女士先生們,你們在匈牙利過得不安,我們感到很遺憾。希望你們往奧地利的旅程一路平安。希望很快能抵達德國。

當時,奧匈邊境下起了傾盆大雨。難民抵達黑吉斯哈隆後,還有一段路等著他們。他們必須下車,沿著荒地間的公路穿越國境,走進奧地利尼克爾村的邊境檢查哨。

一則新聞畫面,匈牙利女記者蓄意絆倒奔跑中的難民穆森與其兒子薩伊德,引起全球公憤。...
一則新聞畫面,匈牙利女記者蓄意絆倒奔跑中的難民穆森與其兒子薩伊德,引起全球公憤。 圖/路透社

「你們在匈牙利過得不安,我們感到很遺憾」,終於難民們跨過邊境,前往奧地利。 圖/...
「你們在匈牙利過得不安,我們感到很遺憾」,終於難民們跨過邊境,前往奧地利。 圖/路透社

奧地利尼克爾村的邊境駐警中隊長史萊納(Manfred Schreiner),在週五傍晚17點開始值班時,完全沒有料到,這會是他生涯中最漫長、最震撼的值勤夜。

自八天前發生冷凍貨櫃車71具難民屍體的慘案後,上級便要求駐警加強檢查。然而一切都只是例行公事,十分平靜。

午夜0點左右,史萊納接獲上級通知,要他們立刻準備接收約60輛巴士、三千名難民。除此之外,上級無法提供確切情資,更沒有明確的指示。當時史萊納手下只有60名員警,他們必須面對未知,搞定一切。

第一批難民在接近清晨四點下了巴士,走進奧地利國境。史萊納在指揮所放眼望去,大雨中,難民精疲力盡,飢寒交迫,表情麻木地蹣跚步行。許多人腳上只穿著拖鞋。有些人下了巴士,回頭比了中指:

Fuck Hungary!

「就像電影爛片裡的場景一樣。」史萊納心想。面對眼前的慘狀,禁不住憐憫之情。

清晨五點,越來越多難民湧入檢查哨,場面混亂。奧地利聯邦鐵路(ÖBB)所調配的接駁車已經抵達,難民將被載往維也納西站,然後換搭火車前往慕尼黑。難民們紛紛搶搭,年輕力壯者把老弱婦孺擠落一旁,彷彿船難時各自求生的場景。還有人趁亂要擅自穿越公路,步行往西。許多難民們或許連奧地利是什麼都不清楚,他們彼此推擠,不斷喊著:「Germany!」

增援警力已經抵達。然而史萊納率領全部員警,耗盡全力,只能勉強阻止衝突、擋下趁亂奔逃者、保護幼童不被人群踐踏。至於檢查護照、登錄難民?在這種局面下已不可能——除非不顧一切動用武力。

身為警察,守法意識告訴我,不經管制就讓人入境,是大有問題的。

事後,史萊納道出了面對當時的嚴重失序,其內心的矛盾掙扎:

但出於人道考量,也沒辦法了。

在隨後持續近七個月的大量難民入歐遷徙潮中,史萊納全程參與,始終都在最前線值勤。

奧地利總理法伊曼得知尼克爾村的失控,難民人數遠遠超出想像,便開始擔憂德國會撂挑子。他在清晨又打了一次手機給梅克爾,確認德國的態度。梅克爾在電話裡保證,德國會信守承諾,全數接收。

德國總理在此展現了一個政治人物應有的擔當——問題只是:此刻,大多數她的官員同僚們,對這項改變歷史的重大決斷仍毫不知情。

在難民離開匈牙利前往德奧兩國後,匈牙利政府隨即宣布關閉邊境。 圖/美聯社
在難民離開匈牙利前往德奧兩國後,匈牙利政府隨即宣布關閉邊境。 圖/美聯社

難民精疲力盡,飢寒交迫,表情麻木地蹣跚步行。10月匈牙利關閉邊境後,無路前進的難...
難民精疲力盡,飢寒交迫,表情麻木地蹣跚步行。10月匈牙利關閉邊境後,無路前進的難民們全數卡在巴爾幹半島上流離失所。 圖/路透社

9月5日早晨七點,拜仁邦的危機小組在慕尼黑主車站旁的辦公大樓進行早會。此小組是為了因應近日的難民潮,由拜仁邦的相關政要、慕尼黑市長萊塔(Dieter Reiter)、以及義工團體代表所組成。由於本週以來有不少難民從維也納搭車來到慕尼黑,此一早會已成慣例。

開會期間低壓籠罩。成員們討論著一則傳言,說有人數未知的難民正經由維也納,準備搭車進入慕尼黑。柏林方面並沒有告知他們任何消息。一位成員表示:

我聽說,總理已經決定開放邊境了。

以上就是站在德國最前線接收難民的決策者們所知道的一切。

經過了倉促沈悶的一夜,梅克爾的決策隨著週六天色漸亮而曝光,開始在德國國內與歐盟會員國之間,燒起了政壇上的大火。

拜仁邦首長澤侯法於早上8點回電給梅克爾。梅克爾向他解釋,當時匈牙利警察可能動武、甚至可能出動軍隊鎮壓,出於人道考量,必須破例開放邊境。澤侯法沒有與她爭吵,但堅決反對她的決定。他認為,這樣做將會吸引更多難民,讓局面一發不可收拾。最後,梅克爾放棄說服,表示對澤侯法的態度感到失望,並且掛掉了電話。

外交部長史坦邁亞與外交顧問遠距開會,顧問們表示憂慮。因為根據所掌握的情資,總理昨夜的決定,會讓大量近東和中亞難民湧入德國。

早上9點,遠在日內瓦開會的總理府秘書長阿特邁亞(Peter Altmaier),也臨時組織了一場德國16個邦政府的電話會議。各邦代表得知情況後,氣氛凝重,隱隱嗅得出火藥味。阿特邁亞要求各邦政府共同支持安置難民。一位代表問:「估計有多少難民?」——沒人知道確切數字。總理昨晚說了,大概七千人吧。另一位代表接著問:

那如果來了1萬5千人呢?

依舊沒人知道該怎麼回答。

10點許,梅克爾的顧問致電法國總統奧蘭德的顧問,告知梅克爾的決策,並且詢問:法國可否幫忙接收一千名難民?奧蘭德得知後,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但也隨即表示:這個問題最後必須由歐盟各國共同合作解決。奧蘭德相當清楚,此一理想太難實現了。法國不會和德國一起跳坑,最多只能精神上支持。

接下來,梅克爾還會逐一致電歐盟各國領袖,尋求協助,然後逐一被拒絕。法國的精神支持,是她一整天下來唯一獲得的外援。

此外,澤侯法和外交部所擔憂的吸引難民效應,已然成為現實,並且一發不可收拾。時至近午,奧地利維也納西站,除了匈牙利送來的難民外,還湧入許多阿富汗、伊拉克、索馬利亞籍的難民。各地義工紛紛開車,急忙將難民載到維也納,一同送上前往慕尼黑的列車。柏林當局甚至懷疑,連奧地利政府也把自己境內的難民偷偷送了過來。

一夜之間,梅克爾讓自己在國內政壇、也讓德國在歐盟變成了既孤立又難堪的出頭鳥。

9月5日當天,梅克爾逐一致電歐盟各國領袖,尋求協助,然後逐一被拒絕。法國的精神支...
9月5日當天,梅克爾逐一致電歐盟各國領袖,尋求協助,然後逐一被拒絕。法國的精神支持,是她一整天下來唯一獲得的外援。 圖/美聯社

「估計有多少難民?」——沒人知道確切數字,但吸引難民效應已成事實,並且一發不可收...
「估計有多少難民?」——沒人知道確切數字,但吸引難民效應已成事實,並且一發不可收拾。 圖/法新社

德意志鐵路(DB)與奧地利鐵路從凌晨就開始緊密合作,大批乘務員被從睡夢中急召回崗位,將難民由維也納經薩爾茲堡轉運,再送到慕尼黑。接著,還要分配轉送到德國各邦。此外,由於運量過載,難民要在幾個大站等待、甚至過夜,鐵路當局還得臨時安排難民食宿。

時任奧鐵總裁、現任奧地利總理的柯恩(Christian Kern)一年後接受訪談時表示:「當時的安排除了基於人道考量外,還有一項非常現實的理由:如果放任不顧,他們還是會沿著鐵路跑,造成鐵路交通癱瘓。」

德奧之間所有正常班次爆滿,必須不斷加開班次,也連帶造成德國方面全國性的大誤點。大批餐點被搬上德鐵列車。起初還能提供難民各式雜糧麵包夾火腿,儲備很快耗盡後,統一發放一箱一箱急調而來的火雞肉三明治。

35歲的托納(Colin Turner)在慕尼黑主車站擔任義工,親身參與了整個現場。

六天前,慕尼黑車站已聚集三千名難民,托納響應網路號召加入了義工行列。義工約有250人,現場組織完整、分工細密。成員來自大學生、家庭主婦、退休人員、上班族等族群。

因此,在週六之前,義工們已經有所準備。週六當天早上得知將有大批難民抵達的消息後,他們快速動員,氣氛高昂。事實上,正是因為民間義工的活躍,才讓德國承受住難民潮的衝擊,替梅克爾的決策收拾後果,勉強度過難關。

9月5日週六13點左右,第一批由匈牙利出發的四百名難民終於抵達了慕尼黑車站。他們由警方引導下車,經由障礙欄所隔離出的通道,走向站前廣場上的臨時集中區。那裡有醫療站,也有義工發放市民捐贈的飲水、餅乾,還準備了給難民孩童的布偶娃娃。

托納與其他義工伙伴協助引導難民。他第一眼看到,這些流亡者雖如願抵達了朝思暮想的國度,臉上卻毫無喜悅之情。

難民流亡路途上,可見義工搭建的醫療站,以及當地市民響應的物資捐贈。 圖/路透社
難民流亡路途上,可見義工搭建的醫療站,以及當地市民響應的物資捐贈。 圖/路透社

正是因為民間義工的活躍,才讓德國承受住難民潮的衝擊,替梅克爾的決策收拾後果,勉強...
正是因為民間義工的活躍,才讓德國承受住難民潮的衝擊,替梅克爾的決策收拾後果,勉強度過難關。 圖/路透社

首批下車的難民緩步在隔離通道上,姿態疲憊,表情緊繃,不時生澀地張望四周。障礙欄外則站滿圍觀的群眾,交頭接耳,氣氛有些遲疑。

不知在何處,有人開始拍手。聲音稀稀落落,令人尷尬。

隨即,有一人唱起了德國國歌。身為左翼黨(Die Linke)地方辦公室職員的托納,頓時反射性地一愣:國歌,民族主義,右翼排外。政治的敏感讓他神經緊繃,試圖釐清現場微妙的氛圍。

但隨著周遭群眾開始附和國歌,拍手聲也越來越明朗。難民們靦腆地笑了,抬頭向周圍民眾揮手,民眾則報以歡呼和更大的掌聲。

這一刻讓托納想掉眼淚。他趕緊轉身走出車站大廳,收拾情緒。感動之餘,托納心裡的疑慮仍揮之不去:剛才難民們是不是被愚弄了?政府接下來會怎麼做?我們是否給了難民們錯誤的希望?

第二班列車接著抵達,帶來了更多難民。然後又是更多、更多的難民。

托納再度動了起來。他接了一家五口,是一對夫妻帶著三個小孩。其中一個孩子腳纏著繃帶。托納將孩子帶到醫護站接受照護,夫妻在一旁沈默著。語言不通,受傷的孩子遭遇了什麼事,他不得而知。

下午16點,社民黨籍的慕尼黑市長萊塔來到車站現場。在電視鏡頭前,萊塔樂觀地表示:「我們有相應的收容所,我們有後援,我們有多到不可置信的義工。」他穿過月台,一位難民少年向他走來。「Hello, how are you?」萊塔問。少年也回答:「Hello, how are you?」市長轉頭對記者說:「看到人們臉上歡喜的表情,我們就知道,我們做的是正確的事。」

一整天下來,慕尼黑車站總共接收了6780名難民。這個數字已遠超過當時慕尼黑所預備的三千人上限。隔天中午,萊塔出面公開呼籲德國各邦團結,並且請求支援。

托納的政治敏感與擔憂是正確的。一場圍繞在社會安全、族群衝突、以及種族歧視的戲碼,才正要拉開序幕。

一路奔波,抵達德國的難民們姿態疲憊,表情緊繃,不時生澀地張望四周。 圖/歐新社
一路奔波,抵達德國的難民們姿態疲憊,表情緊繃,不時生澀地張望四周。 圖/歐新社

與其他義工站在第一線的托納回憶,他第一眼看到,這些流亡者雖如願抵達了朝思暮想的國...
與其他義工站在第一線的托納回憶,他第一眼看到,這些流亡者雖如願抵達了朝思暮想的國度,臉上卻毫無喜悅之情,滿臉倦容。 圖/路透社

直到9月5日週六晚間20點20分,總理府秘書長阿特邁亞才代表政府出面,正式向全體國民解釋,從昨夜到現在所發生的「人道急難」與「例外措施」。週日19點10分,阿特邁亞再次上節目接受訪談,說明德國的人道義務,並且強調接收難民是個例外措施。

然而,是否還會有下一次「例外」?幾次面對單刀直入的提問,阿特邁亞都含糊其詞,將意外歸咎於匈牙利政府的失控,並表示對未來的情況「不做無意義的猜測」。

然而週日一整天,入境德國的難民數又超越昨日,暴增到1萬1千人,已造成了一場更大的「例外」。在隨後每一天的「例外」裡,入境德國的難民人數常在六到八千人之間。直到2016年3月20日,歐盟與土耳其簽訂的難民協議生效,德國政府才重新取回控制權,終止了長達七個月的例外。

漫長的「常態性例外」所造成的失控,普遍挫傷了選民對梅克爾政府之公權力的信任。這場失控突顯在三個方面:

首先,當局無法落實難民登記與查核,不但無力管控,也難以掌握資訊。危機爆發之初,聯邦政府甚至無法提供資訊、協調作業。地方政府往往只能自行根據新聞和社群網路上的情報,來決定對策。部分難民入境後便去向不明,當局也莫可奈何。

第二,德國政府對亟需救助之戰爭難民的例外寬容,也吸引了不同背景的遷徙者湧入德國。根據第一線的邊境駐警與義工的經驗,起初入境者多來自敘利亞、伊拉克等戰亂國家,其中有很多是攜帶老弱婦孺的家庭。但之後越來越多人從北非而來,他們幾乎清一色是年輕力壯的男子,有時還表現出強勢且不顧旁人的態度。

第三,行政人力嚴重不足,難民申請政治庇護,平均處理時間長達6.3個月,漫長的等待使社會負擔大增。

其中一個棘手又敏感的問題是:犯罪率較突出的北非族群,如摩洛哥、阿爾及利亞、突尼西亞,其申請政治庇護的通過率分別只有2.2%、1.4%、0.5%,然而行政處理時間卻更長。例如摩洛哥籍的申請者平均要等13.6個月。某種程度上,變相造成了資格普遍不符的少數族群,卻可以待得更久的弔詭。尤其在科隆性侵案發生後(嫌犯絕大多數是北非族群),更讓許多民眾難以接受這樣的現況。

梅克爾在難民危機的處理上,讓德國在歐盟內成了難堪的出頭鳥,但歐盟之外,她起碼獲得...
梅克爾在難民危機的處理上,讓德國在歐盟內成了難堪的出頭鳥,但歐盟之外,她起碼獲得了土耳其的奧援。圖左為土耳其前總理達悟特奧盧(Ahmet Davutoğlu)。 圖/路透社

除了義工的照護,溫暖迎接首批難民的德國民眾,在當時鼓舞著大家的心。 圖/歐新社
除了義工的照護,溫暖迎接首批難民的德國民眾,在當時鼓舞著大家的心。 圖/歐新社

另一個更現實的問題是:即使駁回了政治庇護的申請,德國政府要執行人道遣返,仍嚴重欠缺人力。每遣返一名入境者,往往要動員到十倍以上的行政人員與警力。並且,遣返過程也意外頻傳:被遣返者或自殘、或趁機逃跑、或登機時情緒崩潰造成機長拒載。類似案例光在今年上半就發生超過三百起,最後結果都是被迫延後執行。聯邦政府預估今年將有37萬人被駁回庇護申請,但到年底,最多只能遣返2萬7千人,不到十分之一。

內政部長德麥齊埃曾經公布數據,指出醫生浮開診斷證明書、申請者刻意缺繳文件,讓政府無法執行遣返。但不巧數據有誤,引起醫師公會、綠黨(Die Grünen)、左翼黨的強烈批判,要求德麥齊埃下台。而此一可能存在的問題,最後也不了了之。

上述公權力失能混亂的情況,加上部分難民涉案的犯罪與恐攻,牽動了種族成見的敏感話題,仇恨言論與謠言臆測也大肆流傳。在這種局面下,無論政治上的左翼或右翼,都很難根據事實來客觀討論。對這些問題的思考,演變成意識型態膠著的攻防戰。最終造成的結果是:問題繼續存在,民眾對體制的失望與不信任感則大幅飆升。

追本溯源,這些衝突都起因於,當初梅克爾政府在根本準備不足的情況下,就被迫在「人道/失控」或「暴力/秩序」兩個極端選項之間做出抉擇,幾乎毫無轉圜的餘地。

2015年9月4日到6日那個週末的掙扎,可能已在總理的腦中被重複審視了無數次。「如果可以,我會將時間倒轉好幾年,讓我和聯邦政府能做更多準備,去面對2015年夏末讓我們措手不及的局面。」梅克爾的懊悔,在於措手不及的混亂,而不在於她那被譬喻作「第二次圍牆倒塌」的歡迎政策。

一年後,在敗選的記者會上,面對主張難民政策應作修正的82%民意,梅克爾依然堅持。她一面嚴拒姊妹黨基社盟所提出的,以基督教背景作為篩選難民標準的提議。另一面則強調,難民政策所需要的「修正」,是技術性的、是改善實施細節上的混亂,而不是改變原則或大方向。

梅克爾承認,難民申請政治庇護的行政流程、遣返、以及安置並協助融合的社會工作,目前...
梅克爾承認,難民申請政治庇護的行政流程、遣返、以及安置並協助融合的社會工作,目前都進展緩慢,障礙重重。 圖/路透社

德國面臨著現實的問題,即使駁回了政治庇護的申請,政府要執行人道遣返,仍嚴重欠缺人...
德國面臨著現實的問題,即使駁回了政治庇護的申請,政府要執行人道遣返,仍嚴重欠缺人力。 圖/路透社

梅克爾歡迎政策的邏輯,在以歐盟合作為前提的理想狀態下,大致可從三個大方向來理解:

第一,對於當前第三世界接連不斷的戰亂,第一世界原則上必須負政治責任。「圍牆倒塌」,指的就是隔離第一世界和第三世界之不平等圍牆的倒塌。並且,由於近東戰亂在短期內顯然無法敉平,第一世界協助安置難民,也是減緩局勢繼續惡化的一條出路。

第二,歐盟不封鎖邊境,可避免人道災難並滿足輿論期待。此外,亦能避免加深歐盟各國繼續分歧、自利自保的趨勢。長期下來,將有助於歐盟政治與經貿的繼續整合。

第三,歐盟各國妥善分配接收難民比例,可將衝擊與負擔減到最低。對於德國而言,甚至可以補充勞動力,帶動經濟動能。

如此的規劃,確實具有實際解決問題的遠見。這也是梅克爾在飽受責難的同時,還能獲得正面評價的理由。

只是,梅克爾的規劃,需要長期的準備、高明的折衝、以及精巧的執行。充滿各種偶然的歷史發展,卻不可能允許這些條件同時被滿足。最後,一場完全可以預見的意外,推倒了骨牌。這位德國總理被逼上歷史浪潮的前端,也成為被各方算計夾攻的眾矢之的。

梅克爾一貫直指現實問題來思考對策的長處,此刻反而成為她最大的弱點。她的計畫現實得太過理想,以致於沒有盟友能負擔和她一起跳坑的風險。

如今,這場危機已屆滿一週年。歐土難民協議雖然受到輿論非議,但仍持續發揮作用。近來西巴爾幹路線被封鎖,也讓歐盟所面對的難民壓力明顯趨緩。儘管,美俄主導的停火協議才剛破局,敘利亞內戰仍看不到盡頭,依然繼續製造大批流離失所的群眾。

與此同時,德國正從「常態性例外」緩慢恢復。根據聯邦刑事調查局統計結果顯示,今年上半難民族群的犯罪率已降低了36%。但同時也有更多比例的民眾,擔心極左與極右份子的暴力事件(極左52% ,極右84%)、以及伊斯蘭極端組織的恐怖攻擊(68%)。

公權力失能混亂的情況,加上部分難民涉案的犯罪與恐攻,牽動了種族成見的敏感話題,仇...
公權力失能混亂的情況,加上部分難民涉案的犯罪與恐攻,牽動了種族成見的敏感話題,仇恨言論與謠言臆測也大肆流傳,反移民與反反移民的相互對立,撕扯著整個德國社會。圖為示威者抗議極右翼勢力的種族歧視。 圖/路透社

一場圍繞在社會安全、族群衝突、以及種族歧視的戲碼,在首批難民安全進入德國後,才拉...
一場圍繞在社會安全、族群衝突、以及種族歧視的戲碼,在首批難民安全進入德國後,才拉開序幕。 圖/路透社

聯邦內政部在經過多次調整後,於9月30日公布數據,將2015一整年在德國登錄的難民確定為89萬人。若再扣掉已離境的人數,剩下84萬,少於原先所評估的110萬人。2016年入境的難民,估計將減少到21萬人。然而,安置難民所需要的龐大經費,依然令人樂觀不起來。

梅克爾的聲望則持續詭譎波動。8月,她的滿意度曾經降到44%的冰點。9月地方議會選舉前夕,滿意度不降反升了3%。敗選道歉後的10月初,卻又大幅回升到54%。然而民眾對她的支持,並沒有反應在對她政黨的支持上。基民盟的全國支持率一直停滯在33%左右。

社會與公權力的失序,需要時間來消化。族群的融合與衝突的協調,更需漫長的努力。梅克爾「先做對,再修正」的策略,正與選民的耐心激烈拔河。這位「危機總理」、「聯邦梅克爾」(“Bundesmerkel”)最終是否熬得過,局勢也還曖昧不明。

同樣曖昧不明的,是這場危機的另一位要角,當初難民大隊的領導者穆罕默德‧扎特利何,其德國新生活的未來。

目前,穆罕默德已經拿到了政治庇護的許可,被安置在薩克森邦的次維考(Zwickau)。他對現況相當滿足,並且十分感激協助過他的義工。

「我們也能為你們做出貢獻。」穆罕默德接受訪談時微笑地說:「在敘利亞,我們會熱情招待陌生人來家裡吃喝。你們收容了我們,這非常了不起。不過你們好像都不談私事,除非是和熟識的人。」

穆罕默德現在有一衫體面整潔的衣服,還有一台自行車代步。他經常被問,衣服和自行車是怎麼弄來的,「彷彿我們難民就該穿得破破爛爛的。」

他的生活周遭很少見到外國人,也沒有人會說英語。好幾次,別人喊他「Nigger」。他問記者:

我不認得這個字。不過這是壞話,對吧?

穆罕默德或許還不清楚,極右仇外勢力「愛國歐洲人反西方伊斯蘭化」(Pegida)的大本營,正是他所生活的薩克森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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當圍牆二度倒塌(上):德國難民危機的關鍵三日 | 政經角力 | 轉角國際 udn Globa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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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24/04/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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