邁向東方的漫漫長路：觀看德國紀錄片詩人克普的地景人物行腳

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目前正在台中舉辦巡迴展（至6月30日），今年影展的焦點影人是德國紀錄片導演克普（Volker Koepp），觀看他的作品，對我而始終是一種奇妙的體驗——彷彿無論在德語區生活了多久、無論為讀了多少相關歷史，帶給我的衝擊都不及克普平緩淡然鏡頭下，寧靜帶過的幾幅地景、或是受訪人物自然流露的表情神色。

克普於二戰結束前一年的1944年出生，戰後就因家鄉被劃歸波蘭而成為流亡德人，被母親帶至東柏林扶養長大，1970年代起在東德國有電影公司DEFA開始工作，兩德統一後成為獨立導演，如今已高齡八十仍創作不輟。

DEFA時期的克普主要聚焦於紀錄東德人物工作與生活的日常，東德解體後，克普則轉向更遠的東邊，去紀錄波蘭、烏克蘭、立陶宛等境內小地方的人物生命記憶——那些曾經多元族群共存、語言與身份認同複雜、同時又曾飽受戰亂衝突與種族清洗的、經常被世人被遺忘的東歐之地。而貫串這些作品的線索，正是克普的自我認同：一位從東歐離散而來的、在東德成長之人。

本屆TIDF巡迴展所挑選的克普作品，讓我特別有感觸的是他在東德時期的《在維茨托克的生活》（Mädchen in Wittstock）與《布蘭登堡三部曲》（Märkische Trilogie）這兩個系列。《在維茨托克的生活》系列的三部作品聚焦在小鎮維茨托克之國營紡織廠的三位女工，從1974年拍攝到1997年，記錄著她們20幾年的日常生活與生涯變遷。《布蘭登堡三部曲》則紀錄東德最後幾年經濟崩潰到兩德統一前後貨幣改革（系列標題的原名因此叫「馬克」）與國會改選期間，製磚小鎮采德尼克（Zehdenick）工人與鎮民的生活。

兩個系列都橫跨長時間，紀錄了東德解體前後的劇變時期，至今也常被各界譽為「理解東德／德東」的經典之作。

不過，在今天的聯邦德國，理解德東其實並非一件純粹的事。統一35年後，德國東部與西部之間發展落差依舊顯著，兩者自2015年難民潮以來因移民議題的觸媒而讓彼此政治對立檯面化，烏俄戰爭爆發以來對俄羅斯普丁政權的觀感也浮現相當的落差，更不用說德東如今已成為聲勢高漲之極右民粹反（德西）建制勢力的大本營。

因此人們迫切地將不解與疑惑拋向德東，關於德東人民政治態度、生活經驗、乃至於歷史記憶的探究，幾乎成了當下的顯學：媒體去追蹤德東偏鄉的長期失業者、邀請德東教師來報告校內學生模仿納粹種族歧視的玩笑行為、專家們則憂心分析著德東政治極端化的現況調查。

在這種情況下，理解德東或許就不是那麼純粹了，而總是被賦予任務，要去回答極右民粹為何會在歷經長年歷史反省的聯邦德國捲土重來的問題、或是去解釋「文化戰爭」和「城鄉鴻溝」甚至「Z世代政治傾向」之類跨國題目的德國案例。

就連身為台灣人的我，若要談及德東的書籍、電影、紀錄片，可能也會反射性地戴起上述題目的濾鏡，然後在推文裡這樣寫：「這對我們理解眼下時局很重要。」

然而，透過克普的鏡頭，去理解德東卻是一件純粹的事。因為，克普作品的主題始終都是舉目可見的地景，在《在維茨托克的生活》與《布蘭登堡三部曲》中就是柏林北鄰不遠處、布蘭登堡邦的兩個小鎮。它們都座落在森林之間、有小河流過的沙地平原上，並且彷彿就如植被一般生長著各自的人文地理，而人與人也就在如此的地景中生活著、苦惱著、期待著、失落著：

一邊圍繞著1974年落成於平原上的紡織廠，三位女工工作、宿舍、娛樂的日常，伴隨著工廠與小鎮的擴張，對愛情的憧憬、對顢頇上司的抱怨、對男性酗酒暴力的無奈、對旅行遷居的期待。隨即又轉入結婚生子與對人生各式各樣的妥協、1990年兩德統一後工廠裁員與倒閉，西德人來到小鎮指導經濟。街道地景驟變，她們則長期失業與四處打零工，並且在開拍近20年後被問到生涯最快樂的事，還是對著鏡頭笑著說，就是參與了你的拍攝。

另一邊則是1988年，普魯士皇室獵場森林河畔產著黏土的燒磚小鎮，工人在高溫60度的磚窯裡搬運著，用著破敗失修的設備清洗自己、不願回答薪資有多少，在酒館裡合唱、玩賭博機，抱怨貪腐自肥的黨高層。然後在1990年初，小鎮居民張羅著國會選舉、生澀地討論多黨政治，對改變不安、疑心被監視卻又表示非投票改變不可。在新馬克發行的前一晚燒東德舊鈔作樂，自嘲失業卻對統一的未來樂觀、信誓旦旦地表示絕不會緬懷過去......

克普作品這種結合地景與人物敘事的呈現方式被「地景傳記」，對他而言，自然與人造地景都是人的本質的一部份，蘊含著時代變遷與人們生活的記憶。

面對人物與地景，克普不作追蹤、調查、或報導的姿態，他不是解釋者，更非論述者。當他在一次受訪中被問到拍片的目的時，他的回答是想交朋友。克普拍攝的對象大部分都是他所喜歡的人與地，他與這些朋友交談，陪伴他們走一段人生路，有時候會隔一段時間再去找他們，看看地景，和他們回顧從前拍攝過的片段，再談談當下近況，就像老友相聚聊老照片一樣。

也因此，就如同拍攝風景靜物，克普的攝影機多半是固定腳位，沒有太多視角移動與剪輯，導演作為訪問者也並不多話，作品整體的步調沉靜緩慢，但卻很奇妙地，反而呈現出時代鮮明的流動感。

對於時代，克普當然有濃厚的政治關懷，但他所探問的卻並非當下各種政治議題——並非東德末期社會主義經濟的失能、兩德統一後自德西主導的黨產信託問題、或是德東人所面對的經濟與社會不平等。克普所探問的，毋寧是這些地景中的人，他們的生活與各種政治議題間的關係。

也由於其政治探問的焦點在於人，克普對時代的呈現才得以如此純粹，有足夠的餘裕讓觀影者理解到，去探問東德／德東，究其本質，其實更是一種對人性的探問。

90年代後，克普探問人性的行腳繼續向東走去，走向奧得河以東、曾經是德意志人、波蘭人、猶太人、烏克蘭人、立陶宛人、俄羅斯人共同生活的土地。

這讓我不禁聯想到一個大約與此相對的概念。

德國當代史學大家文克勒（Heinrich August Winkler）曾用「邁向西方的漫漫長路」（der lange Weg nach Westen）來總結德國的近現代史：面對以英美法為代表的西方文明與自由主義，德國從原本的拒斥、批判、乃至於兩次大戰的敵對，最終在二戰結束與兩德統一後徹底轉向西方、融入西方，走完漫漫長路，成為民主秩序與自由陣營的中堅份子。

「邁向西方」這樣的大敘事，這是德國消化二戰創痛與冷戰分裂所給出的答案，也形塑了當前聯邦德國主流社會的政治共識與歷史認同的基調。

紀錄片導演克普則選擇了人物與地景的小敘事，行腳邁向主流所陌生的東方，與那些大敘事一起，為我們對德國與歐洲的理解提供了厚實的份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