草間彌生的圓點美學:象徵精神病、「人與人連結」的無限符號
生於1929年,少女時期走過二戰,並且成為戰後日本前衛藝術家代表之一的草間彌生,對於當下的台灣人而言,最熟悉的作品,莫過於瀨戶內海直島上,充滿圓點的南瓜雕塑。對於這樣的圖樣與造型,草間常說,源於自幼受到的精神疾病之苦,但她反而希望將這樣的身心狀態用創作表現出來,該理念也體現在她的詩作當中:
我奮力打拼如此多個年月
不知道有多少次想拿刀自刎尋死
然後重整思緒,重新站起
我渴望生命燦爛的陽光
然後無限地活到人生的盡頭
——————詩作〈草間彌生之愛的訊息〉
這強烈的情緒與令人印象深刻的藝術理念,相信也是全球藝術愛好者對草間美學深深著迷的原因,而在她慢慢步向百歲人生之際,本文也透過近期剛結束的北師美術館「草間彌生的軌跡與奇跡」展覽,說明其創作美學的核心概念。
▌少女時代的精神困擾與草間風格確立
草間彌生出生於日本長野縣松本市,成長於富裕的育苗採種廠之家。她自幼喜愛繪畫,孩提時期精神疾病發作後,長期飽受幻視幻聽所苦,她便將自身病情的發展歷程與對創作的追求合而為一,開創深刻的前衛藝術。
1941年草間彌生入學松本高等女學校,在校時期便曾入選兩屆全信州美術展覽會。不過後來1944年11月,由於戰爭陰影籠罩了全日本,草間便被徵召到一間降落傘工廠工作,當時環境生活惡劣甚至一度讓她染上肺炎,不過草間也在那裏學會了縫紉,成為以後製作「軟雕塑」的一項重要技能。
戰爭結束後的1948年,草間赴京都市立美術工藝學校就讀,並專攻日本畫。不過此創作體系中,顯著師徒制與重視風格傳承的風氣,令她無法喘息,因此轉向自行研究油畫與各種複合媒材,奠定她後來跨領域創作的重要基礎。
戰爭結束後經濟蕭條,藝術用品昂貴,所以草間該時期的作品大多畫在麻布袋而非畫布上,《殘骸的積累(人格解體帷幕的囚徒)》(1950)即是如此。仔細觀覽此作,深邃的隧道與密集的斑點,令人聯想至某種詭譎且深沉難解的精神狀態,持續地在藝術家的腦海中慢慢發酵。
後來1954年到1955年,草間前進東京藝壇,受到藝評家瀧口修造極高的評價及策展協助,受矚目的程度甚至令文學家川端康成也收藏了她的作品。不過當時草間不安於室的靈魂,對於日本藝術環境的保守頗有怨言,就著手計畫前往美國發展。
她於1957年啟程,經歷一年的西雅圖生活後定居紐約。1958年創作的作品《海底》,是草間彌生以從飛機上眺望的汪洋為靈感,而發展出的作品之一,畫面上的點狀構圖,接續到後來的《太平洋》(1960)與長達10公尺的《無限的網》(1961)等作品後,我們可以看到,之前那些反映創作者不安精神狀態的創作,已經從具像風格,慢慢地抽象化成我們熟知的草間圓點圖像。
▌「人與人」、「點與點」的連結
之後除了繪畫,我們也可以看到草間將這圓點符號延伸至不同媒材。1961年起,她從對性的恐懼切入,如前所述,利用在戰爭期間習得的裁縫技法,結合不同材料,開始創作各式擬仿陽具造型的「軟雕塑」如高跟鞋被棒狀物塞滿的《性的強迫妄想(鞋子)》(1997)與《黃金鞋》(1999)等等。後來也發展出了空間型的裝置創作與行為藝術。2024年底的草間彌生展,便為台灣觀者整理並展出了多件精彩的作品。
展覽中,最令人印象深刻的,想必是衝擊觀眾感官且挑戰禁忌邊緣的實驗錄像《花縱慾》(1968)。影像中是在美時期的早間計畫的一場行為藝術,她將代表自身標誌的圓點,畫在一群正在進行雜交派對的人們身上,之後再以象徵植物性器的花朵影像互相交疊,讓這些圓點成為「人與人之間」連結的重要符號。
草間當時常主導這類帶有「性濫交」意味的行為藝術,同樣形式的亦有1968年的《同性戀狂歡》一作,而這自然與當時,美蘇冷戰與越戰的緊張政治氣氛中,美國藝術人響應反戰訴求的「六八運動」時,刻意以放縱式的享樂主義和性歡愉,對抗軍事肅殺氛圍的手法息息相關。
展場中另一個完整闡釋草間「圓點」與「連結」意涵的作品,想必是《無限的網》(1984),是在東京Video Gallery SCAN舉行的行為展演紀錄。影像中,她在一個貼滿線條畫紙的房間中,繼續在牆上畫下連續線條。之後她把一捆繩子丟向觀眾,讓每個人都被套入了線圈當中,接著拿出剪刀,邀請觀眾將這些繩子剪斷。
最後,那些線條畫紙也被拆下,被撕得粉碎,丟向人群當中。在這個行動概念中,「點」構成了「線」,「線」構成了「空間」,當「空間」與「線」被撕裂之後,又回到了最原始的「點」。
這樣的思考也呼應了《草間彌生的房間》(1999)錄像作品中,坐在黃色圓點裝置內的藝術家本人,說的一段話:「⋯⋯這裡是草間彌生的圓點教會,我將用這些圓點將您的生命消融。首先我要將這些圓點貼在你身上⋯⋯⋯。」
這段台詞表現出精神狀態異於常人的草間,遊走於人世間時,體驗到的視覺狀態。人與人之間的相聚、結合,人在空間的交錯、進出,似乎都被簡化成了點與線的相連,在她的眼睛當中,就是統合與構成這世界的能量體。
若我們一步思考,藝術家這個「產製圓點」與「產製無限網絡」的人體機器,未來會不會也慢慢被那些圓點消融?仔細想想,少了「母體」的圓點呢?它們將何去何從?也會隨著消弭?還是成了某個無限擴張的文化有機體?種種的疑問,或許就靜待未來的藝術史來解答了。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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