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診獸醫的曼哈頓奇緣：人、寵物和城市的關係百態

▌本文為《寵物和城市：一位出診獸醫與她的貓狗客戶，以及他們的真實生活》（鷹，2025）書摘

在曼哈頓的晚宴上，每當有人問起「你是做什麼工作的？」場面總會立刻安靜下來。

「我是獸醫。」

現場一定有人驚呼：「那是我一直夢想的職業！」

是啊，我心裡想著：「也是我的啊。」

我小時候會幫填充玩偶打針，還會在家裡養的狗脖子上纏上彈性繃帶，直到父母叫我停下來為止。

如今我真的成為一名獸醫，這份工作完全實現了我的所有期望，甚至超出期望。因為我並不是在無菌的醫院或臨床環境中治療狗和貓。相反地，我會上門診療，直接在寵物們生活的豪華頂層公寓、一般公寓，甚至是無電梯的公寓裡照顧牠們。我不僅能夠治療我所熱愛的動物，還能窺見牠們主人的生活。對於像我這樣一位土生土長的紐約人而言，能在這座城市從事這份工作，就像是中了頭獎一樣。

這種生活開始於1992年9月，當時我有了開一家「城市寵物」（City Pets）出診動物醫院的想法，也就是在紐約曼哈頓地區經營第一家全職的居家獸醫診療服務。當時完全沒有類似的服務存在，所以我邊做邊學，逐步制定業務計畫。剛開始時，我每天會安排4到6個、有時甚至到8個預約行程。每個工作日，我和助理會從曼哈頓最南端的砲台公園城，跑到最北端的哈林區，從東區跑到西區，不但會進入超級富豪的家中，也會進入那些僅能糊口的人們家中。藉由這樣的上門出診過程，我得到了一張觀看紐約人及其寵物「私密生活」的前排門票。

從那時起一直到現在，我的每一天都是從一張預約行程表開始的。上面會列出寵物的名字、地址、牠們的家庭成員，以及當天每隻動物所需的照護項目。在把所需設備和藥物裝進帶輪行李箱、手提包和背包之後，我和我的護士便擬好一份暫定計畫，接著出發……這份計畫幾乎總會因為突發的緊急狀況，或是關於生病寵物的求助電話而不斷更動。這是一份忙亂、緊張、令人崩潰，卻也令人興奮無比的工作。

「城市寵物」典型的一天可能是下面的情況。

▌噴水的豪宅

早上的第一位病患是羅斯頓家的「餅乾」，這是一隻有著黃棕色斑點與垂耳的白色傑克羅素梗（ Jack Russell terrier）。雖然身體狀況不佳，但她的臉上總是帶著友善的笑容。她住在上東區一座五層樓高的美術學院派風格大豪宅裡，拜訪這座宅邸本身就是一種享受。

我在過去6個多月來的每個星期五，都會過來探望需要特殊照護的餅乾。因為她的主人羅斯頓太太，在家族位於南安普敦的豪宅車庫裡倒車時，意外輾過餅乾的下半身。雖然餅乾被迅速送往獸醫院急診救回一命，但她的脊髓嚴重受損，醫師說餅乾再也無法行走了。於是，羅斯頓太太打電話給我。

我對餅乾進行的物理治療相當順利，雖然她永遠無法完全恢復行動能力，但我的目標是讓她的力量足以支撐並使用雙輪車代步。為了達成這個目標，我和我的助理喬治，會把羅斯頓太太主臥浴室裡的大型按摩浴缸裝滿溫水，然後把餅乾放進缸裡。我們先把她的前腿架在浴缸的閱讀托盤上，就像使用浮板游泳一樣，接著再把她的後腿浸泡在溫水中。當按摩浴缸的十六個噴嘴創造出噴湧的漩渦時，我便在水下治療餅乾的後腿，讓她的腿像騎自行車那樣一圈圈地轉動。喬治則用小塊的美味零食，吸引餅乾的注意力。

這真的有效！餅乾非常喜歡這半小時的按摩浴缸物理治療課（或者她可能只是喜歡那些零食），過了一週左右，她的肌肉張力有了明顯的改善。3個月後，她已經能在稍微的協助下站立。5個月後，我甚至看到了脊椎牽引的行走跡象，那是一種模仿自然步伐的不自主運動，也就是即使大腦與腿部之間沒有訊號聯繫也能進行的走動，就像喝醉酒的拖行步伐一樣。雖然並不美觀，但確實是自力支撐的行動。

我很期待今天的探訪可以看到餅乾有新的進展，然而在我按門鈴後，羅斯頓太太一臉慌亂地開門迎接我。她說：「抱歉！艾咪醫師，我應該打電話取消今天的治療的。」

這棟通常一絲不苟的連棟別墅，呈現出一片混亂的場面。壯觀的中央大樓梯像一個圓形的尼加拉大瀑布般湧下了洶湧的水流。大廳裡有六、七個人正手忙腳亂地用抽水機清理積水，試圖控制這場水災。

「發生了什麼事？」我問道。

「水管爆開了！水管工人說主浴室按摩浴缸的排水管徹底堵塞，結果水管爆裂，水一路淹到地下室。」

我和喬治互看一眼，然後嚥了口水。傑克羅素梗本來就很會掉毛，卻沒有人（包括我在內）想到：每次餅乾做完物理治療後要清理排水管中的毛髮。這5個月來每日的物理治療，當然累積了大量毛髮。

我忍不住想：這是我的錯，她不會解雇我吧？我真的很想完成餅乾的物理治療，而且說實話，我也很需要羅斯頓太太的這筆生意。

「她來了！」羅斯頓太太開心地說著。當她看到小餅乾跌跌碰碰地走過來，在混亂的大廳裡露出她那標誌性的傑克羅素梗笑容時，她臉上緊張的表情瞬間恢復了平日的笑容。很明顯地，羅斯頓太太根本不在乎我造成了好幾萬（甚至幾十萬）美元的淹水損失，她只在乎餅乾現在能夠到處走來走去。

她微笑著看向餅乾，然後轉向我說：「我們不該浪費這次的治療課程。你想你能在廚房裡工作嗎？那是家裡現在唯一乾燥的地方。」

「我們會想辦法的。」我努力掩飾自己心中卸下的那一塊大石，感謝她沒有把我從前門趕出去。

▌囤積者的公寓

我們的下一個預約在東二十六街與萊辛頓大道交界處，位於熨斗區（ Flatiron ，紐約地標之一熨斗大廈位在此區而得名）。這個地點跟餅乾家那種富麗堂皇、大理石裝飾的連棟別墅完全不同。蓋兒是新客戶，她預約了今天為她10歲大的灰白色貓「甜心」看診，她正因便祕而痛苦不堪。我們花了半小時在市區移動幾百公尺後，來到一棟外觀並不起眼、裡面大約住了50戶人家的公寓。我按下門外電鈴，接著通過兩道前門，走入一條昏暗而狹窄的走廊，站在一部電梯前等待。電梯在下降到大廳時發出刺耳的噪音。

「我才不坐那玩意兒，」喬治說，「根本就是死亡陷阱！」

於是我帶著全部診療裝備搭電梯上5樓，他則跑了5層樓梯。當我們在昏暗如迷宮般的5樓走廊前進時，他一路都在大口喘氣，直到我們找到寫著「5F」的大門並按下門鈴。一位肥胖臃腫、沒穿胸罩的中年婦女打開了門，身上穿著一件寬大的辛普森家庭T恤和破舊的緊身褲，嘗試把公寓大門推開到足夠讓我們進去的寬度。蓋兒毫不在意地說：「我想這就是極限了，」我勉強擠進門，但不得不把行李箱轉成側面才進得去。

進門之後，我看到為何蓋兒無法完全打開大門的原因：門後的地板上堆滿了成堆的報紙以及其他雜物。

蓋兒有強迫性囤積症，她在一房一廳的小公寓裡，塞滿了多年來早該被丟棄的東西。我們沿著一條狹窄的通道走進去，兩側堆滿了報紙、破損的紙箱，以及她從街上撿回來存放東西的牛奶箱。

我的目光所及之處都是髒衣服、裝有不明內容物的罐子，以及成堆未清洗的碗盤。整間屋子散發著腐敗的氣味，還帶著一絲大麻的味道。在廚房地板上，我看到十幾個小碗，裡面殘留著早已乾硬的罐頭貓糧，顯然是幾天前甚至幾週前為甜心準備的食物。

甜心繞著蓋兒的腿兜轉著。她是一隻漂亮的白貓，身上有灰色斑點，看起來很需要梳毛。「我覺得她便祕了，」蓋兒邊說邊把她的一頭銀色亂髮撥到耳後。

「來看看是怎麼回事吧，」我準備好進行檢查後，便環顧凌亂的客廳，想要找到空曠一點的位置可以擺放器材，但屋內每個平坦的表面都被各種雜物覆蓋著。蓋兒坐在唯一一張空著的椅子上。

我問蓋兒：「有可以使用的桌子嗎？」她環顧四周後說：「沒有。」

「那你平常在哪吃飯？」

「站著吃。」

好吧。我和喬治只好移開一些箱子，在滿是灰塵的地板上騰出一塊工作區，我很勉強地跪在地上。幸好甜心的身體檢查結果一切正常，並沒有便祕的症狀。在這個雜亂不堪的公寓裡，她可能在任何地方排便，飼主也無法發現。接著，我幫甜心做了一些血液檢測，打了新疫苗，修剪指甲並梳理毛髮，很顯然地，這是她長久以來的第一次梳毛。

我問蓋兒：「可以讓我看一下她的貓砂盆嗎？」

「就在那邊的浴室裡。」蓋兒指了方向。

喬治留在蓋兒身邊，我自己去到浴室。那間浴室真是骯髒。地板、牆壁、馬桶裡都是汙漬；排水口塞滿了一團團頭髮（快呼叫羅斯頓太太的水管工）；而那個貓砂盆還真是我見過最髒的貓砂盆。砂盆裡堆滿了上百顆小小的硬糞塊，從外觀和氣味來看，蓋兒應該好幾個月都沒清理過貓砂盆了。

如果她從不鏟貓砂，怎麼會認為她的貓便祕呢？

我回到客廳，看到甜心就坐在蓋兒的腿上，用臉摩蹭著主人的臉頰。蓋兒親吻著她的小夥伴，第一次對我們露出笑容。「醫師，謝謝妳，她看起來好多了。」

她們顯然深愛著彼此。

「蓋兒，妳必須做到幾件事，才能讓甜心保持健康：每天餵她新鮮的貓糧和水。

飯後要把碗收起來並清洗乾淨。最最重要的一點是：每天都要清理貓砂盆，這樣妳才能清楚知道她何時排便。」

「我會做到的，醫師。」

「我希望一個月後能再來看她。」也許讓蓋兒知道我會回診，她就會更留意貓糧的新鮮度和貓砂的清理。

蓋兒的承諾讓我稍感放心，這樣我就可以持續照料她們。因為看起來患者和飼主都需要一點幫助。不過，當時我還沒意識到這種想法具有的前瞻性。

▌快速撥號

接著，我們要趕往在雀兒喜區的下一個預約地點，已經快要遲到了。這對夫婦是古典音樂界的國際巨星。對大多數已婚客戶來說，我通常是跟妻子接洽，不過在赫維茲（Hurvitz ）家的情況正好相反。

赫維茲先生一開門就說：「舒曼的肚子不舒服，」（ Schumann，德國作曲家舒曼是浪漫主義時期音樂代表人物）還沒等我跨過門檻，他就把這隻西班牙獵犬（spaniel）的牽繩遞給了我。

「他很好，」赫維茲太太從另一個房間糾正他，「他只是吃太多，吐了一下。」

「這是什麼時候發生的？」我問他們。「昨天早上，」赫維茲先生說。

「之後還有嘔吐嗎？」

「沒有，他吃完所有的飯，還多吃了一些，再也沒有嘔吐。今天早上他甚至吃了我的貝果。」

「有腹瀉或軟便嗎？」我繼續問。

「沒有，一切都正常。」

「還有其他症狀嗎？」

「沒有，但謹慎一點總是對的，」他說。

赫維茲太太走進房間，看起來很不滿。「明德爾，」她對丈夫說：「不管是例行檢查或是生病，這18年來，你一次都沒陪過我們的兒子去看醫師，現在你竟然把獸醫的電話設成快速撥號！」

他反駁說：「因為我愛我的狗啊！」

▌寵物、家庭與生命

那天早上我的這些出診，只是從我開始上門出診服務以來，走訪曼哈頓超過7,000多個家庭和他們1萬4,000隻寵物中的少數幾個例子。其中有些只是一次性的服務，但大多數家庭都是跟我合作多年甚至幾十年的老客戶。我經常在他們的新寵物剛進家門時就見到牠們，並且陪伴他們的寵物度過幼犬或幼貓階段，為牠們接種疫苗、治療耳朵感染和胃病，提供長年的健康護理。也為牠們在成長期和老年期罹患的疾病提供治療。而當不得不面對的那個痛苦時刻到來時，我也會為這些飼主心愛的寵物進行安樂死。

我見證了這些寵物和牠們家庭的整個生命循環。由於我的工作性質，讓我對人性有了很多體會。舉例來說，人們展現給世界的一面並不一定是最真實的一面。我曾經遇過看起來像邋遢高中生的客戶，身上穿著破舊牛仔褲和破爛T恤，卻驚訝地發現他們住在第五大道上、價值900萬美元的雙層公寓裡（他甚至還擁有一棟位於科羅拉多州亞斯本市的度假屋）。當然我也見過相反的情況：一位總是穿著設計師品牌服裝的明星公關，卻住在字母城的一間小型租金管制公寓裡（ rent-controlled，政府限制房東漲房租的措施），因為她把所有錢都花在衣服和貓身上了。

我也得以窺見客戶生活的親密樣貌和真實本質。人們即使知道我們會來，還是不會把一些東西藏起來，例如色情影片、私密信件、銀行帳單、一堆現金、珠寶和成人玩具等，這些東西總會讓我驚訝不已。

如果我在一家傳統的動物醫院工作，就沒機會看到這些東西了。我也無法真的瞭解寵物或牠們的主人在真實生活中是什麼樣子，也不會知道這些飼主與寵物之間的羈絆，當然也就不可能像現在這樣，跟我的客戶建立起如此密切的關係。

例如當我第一次見到羅斯頓太太時，她正因為不小心壓傷心愛的狗而極度痛苦。我每天都來幫助餅乾恢復腿部肌力，也等於為羅斯頓太太帶來了希望和參與感。她甚至從未提過我們就是造成她豪宅水災的罪魁禍首。我們反而成了英雄，幫助她的狗恢復良好的生活品質，也因此幫我減輕了那場意外的內疚感。

而當我看到蓋兒惡劣的居住環境並一次又一次地造訪時，我知道我們的工作不光是幫甜心檢查是否便祕，同樣也在確保蓋兒的身心健康。因為蓋兒信任我進入她獨特的私人空間內，藉由定期造訪她的公寓，我也得以察看她的身心狀況。事實上，我相當確定在那段時間裡，我是唯一與她保持聯絡的專業健康照護人士。就某方面來說，我跟甜心一起協助蓋兒維持正常生活。而當甜心生病時，我和我的團隊也在關鍵時刻挺身而出，幫助他們。因為我們知道這對他們二者來說都非常重要。

對外界來說，赫維茲夫婦是完美的文化權力夫妻。然而，我卻看到他們的另一面。我認為赫維茲先生對寵物表達的愛，是他從未對家人表達過的，所以我認為他的家人應該相當嫉妒。我們如何對待自己的寵物，往往揭露了我們在其他人際關係中的優點與弱點。

我生來就是紐約人，也注定要成為獸醫。我將一生奉獻給我所熱愛的這座城市裡的狗和貓，實現了我的吉米．哈利（ James Herriot） 《大地之歌》（All Creatures Great and Small）之夢────走到人們和寵物生活的地方，成為他們生活中不可或缺的一部分。在更早的時候，我原先認為自己的使命只是在一個無菌的醫院環境中，學會如何照顧動物。但現在我知道，這是對獸醫這行的狹隘看法。

我照顧的動物都是由人所飼養，因此，我也應該同樣關心這些人。我很喜歡工作裡能擁有這兩種層面。

無論是為億萬富翁的貓修剪指甲，或是和大樓門衛聊聊他家狗兒的跛行，我對待每位客戶都一視同仁，因為他們都全心全意地愛著自己的寵物。這種對寵物的愛不分地位，也無關銀行的存款數目。我親眼看過各種人和寵物之間的愛，而且這樣的日常工作已經超過30年，讓我就像擁有特權一樣。

我在本書裡分享了個人經歷，揭開一些關於人性的基本真理：包括人類與寵物之間特殊的連結力、動物在我們生活中的重要性，以及人性複雜的一面。

人與寵物的關係無與倫比。藉由將動物帶入我們的家庭，成為家庭的一分子，與牠們共享生活並照顧牠們，我們展現出最具同情心、同理心和最無私的一面。

我相信人對動物的愛，定義了我們的人性。

簡單來說就是：寵物能讓我們成為更好的人。

現在，如果在那場晚宴上，有人問我做什麼工作，並追問我到底是如何進入這個行業的？我會回答：「這段旅程的完整版本有點長，無法在上菜空檔說完。但我可以告訴你，這是一個相當精彩的故事，故事裡有一位邪惡的老闆、一位傳奇的喜劇演員、一隻胃經常不舒服的約克夏犬、一位男友和一位億萬富翁 ..」

這些就是我跟寵物們以及這座城市的故事。

《寵物和城市：一位出診獸醫與她的貓狗客戶，以及他們的真實生活》

作者：艾咪．阿塔斯

譯者：吳國慶

出版社：鷹出版

出版日期：2025/04/30

內容簡介：City Pets創辦人艾咪．阿塔斯（Amy Attas）身為紐約市首屈一指的「上門看診獸醫」超過三十年，獲得客戶的高度信任和廣泛讚譽，曾照顧七千多個家庭約一萬四千隻寵物。進入到人們的私密空間，她有機會貼近看見各式各樣的主人和各式各樣的寵物，看見寵物和主人真實的互動、生活環境，主人的怪癖和祕密及世事冷暖。透過這些故事她告訴人們—―人類透過對動物的愛得到了安慰，而動物也因為人類的愛而幸福。不過，由於許多寵物的問題是主人的無知、固執或忽視所致；因此她提醒，動物雖是我們深愛的家人，但和我們仍是不同物種，遵循著不同規則，因此仍要對於會影響牠們的事物保持警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