沒有自由就沒有BL：日本BL圖書下架事件，對女性情欲的箝制與恐同歧視
Boy’s Love（BL），指的是以女性為閱聽人，描述男性間親密關係、戀愛、性愛主題的內容類型。如今，「BL」已獲得紮實的權益、聲量，不再是稀奇獨特的事物了。不過身為研究者，筆者認為此一類型依然具有其獨特性。
BL這個「類型」之所以成為學術研究的對象，就在於其特徵。當我們說到BL類型或文化，並非僅指稱BL作品，還含括了喜歡BL作品的閱聽人們（喜歡BL作品的女性一般稱作「腐女」）、粉絲社群與活動等粉絲文化、對攻．受配對（CP）的妄想等的BL式凝視，以及此類型至今50年的歷史、在外國的接受度等等，BL相關的所有現象都可成為研究對象。BL研究的特徵，正在於其不僅只於研究BL作品，更關注這個「類型」整體，將BL本身視作一個研究領域。這正是它與其他領域相較起來更為獨特的地方。
▌本文為《BL教科書》（大塊，2024）書摘
然而，BL為什麼得以成為一種類型，並受到關注呢？思考此一問題時，首先要注意到一個關鍵的提問，也是我們開始思索這個類型時的出發點：「為什麼女性喜愛描繪這種自身性別不存在的故事呢？」
最早嘗試回答此提問的研究者，是本身也相當喜愛男男性愛關係、曾執筆撰寫小說的中島梓。中島面對自己的心情，對自己的心理進行分析，嘗試回答此一問題。當時她使用了所謂「性別」（Gender）的概念——女性在社會中承受著諸多歧視、生存障礙等問題，聚焦於女性的性（Sexuality）上。
其後，學者將女性們生活在現代社會經歷的種種問題與BL連結在一起討論，不僅如此，更有研究者提出「BL描寫男性間的戀愛，是否與男同志受到的歧視有關？」、「大篇幅描繪性愛是否要將之當作色情作品？」等問題。此外，除了與社會問題的關聯討論外，也有眾多研究聚焦於「BL如何誕生、如何擴展，在漫畫、小說的呈現上有何特徵？」、「妄想並描寫原作中沒有著墨的男性角色間戀愛、人際關係的二次創作是如何產生的？」、「BL粉絲是怎樣的人？她們組成了怎樣的社群？」等。這些廣泛的提問與研究在人文科學領域中逐步被累積。
BL之所以成為一個「類型」而被廣泛研究，除了作品本身的魅力外，更因為BL連結了各種現象，引來研究者的關注。因而運用多樣的研究框架、方法去探討BL，正是BL研究的一大重點。本書的目的正是在彙整到目前為止，從各種不同視角出發所進行的研究：媒體研究、社會學、漫畫研究、文學研究、性別研究、性欲研究、粉絲研究、文化研究等。
這本書包含了眾多研究框架的學術領域，期望能成為綜觀BL類型的入門讀物。本書設定的主要讀者群為打算以BL為主題撰寫畢業論文、碩士論文的大學生、研究生，相信對指導教授來說也是有所幫助的吧。此外，與BL的邂逅因人而異，也希望無論是誰讀到本書，都可以發現至今沒有接觸過的歷史、次分類。
▌成為社會問題的BL？
■ BL圖書下架事件
讓BL的性描寫成為重大社會問題的，是2008年發生於大阪府堺市的BL圖書下架事件，該事件是指堺市立圖書館在市民、市議員強烈要求下，一度將館藏的5499本BL圖書全面下架（事件詳細參見堺市監察委員公布第48號，熱田 2012，堀 2015）。
事件起因來自於堺市官方網站的「市民的聲音 Q&A」之投稿：
「堺市圖書館架上有大量的BL圖書任人閱覽。」
「書的封面畫了『男性和男性相擁、親吻』的畫面，在公共設施放這種寡廉鮮恥的書籍，還開架讓人看，根本是性騷擾。」
面對這些針對BL小說彩圖的抗議，圖書館方決定將BL圖書—一、全部收納至書庫，不公開上架；二、今後不再收集、保存；三、不提供給18歲以下的青少年閱覽。
然而，公民團體提出反對意見，認為圖書館的決定牴觸了「圖書館自由宣言」，加上這些圖書並沒有被認定為有害圖書，拒絕提供給青少年的法源根據不明確，要求堺市公開資訊，並提出居民監察要求，這一連串的舉動引來了媒體新聞報導。
公民團體抗議後，圖書館態度大轉變，再次調查納入書庫的圖書，發現幾乎沒有未成年者閱覽這些圖書、年齡限制也沒有法源根據，因此解除了未滿18歲青少年不得借閱的限制。下架的5499本書，除了「封面、插圖、彩圖有特別激烈的性描寫之圖書」外，都再次重新上架。這就是事件的大致經過。
■ 是什麼地方被視為有問題？——性別規範
批判BL圖書的市民將自己和市政府的對話、交涉內容公布於網路上的「監視女權納粹（Feminazi）揭示板」。其中對於BL圖書的批判內容如下：
「日本女性作家已經毀滅，這只是恐怖現況的冰山一角。」
「這個破壞力比一般青少年有害圖書大太多了，日本女性正在進行精神破壞行為。看了這種有害圖書，女性真的還可以正常談戀愛、成家、育兒嗎？」
「從圖書館員、以及與我商量的某市議員對話中，都能隱約感受到他們大量購買BL的企圖。其中一個理由是『男女平等（共同參與）』，是想說『女性也該和男性一樣享受這種樂趣』嗎？」
從這些投稿中可以看出，BL的存在本身就是一個問題，以及硬把兩種性別規範強加於女性身上的現象。第一種性別規範是對喜歡BL的女性能不能「正常地戀愛、成家、育兒」的疑問，他們認為男女具有不同的角色分工，不僅從本質上否定了男女平等，並將女性完全與家庭、母親等角色連結在一起。這種想要回歸父權式家庭形式的想望，被稱作保守派的「反挫」（BackLash）。在日本，男女共同參與社會基本法制定（1999年）前後的1990年代至2000年代，就曾吹起激烈的反挫風暴。BL圖書下架事件雖然發生於此風暴之後，但批判內容還是可以說是與反挫派的主張一致。
第二種性別規範為純潔主義式批判，禁止女性的性自由。純潔主義主張避免婚前性行為、外遇、墮胎、情色作品等，也可以說是禁欲主義。批判BL圖書的市民主張，「女性和男性一樣享受」、「寡廉鮮恥的書」，是不良的「男女平等」，從這裡可以看出其僅針對女性，強制要求她們要有純潔思想。
反挫派將女性接觸「和男性一樣」的性表現視為禁忌，認為這是「恐怖現狀」。率先報導此一事件的統一教會系統媒體《世界日報》，寫道：「大量購入BL書加速破壞性秩序」，也是以同樣的邏集在批判BL圖書。
支持BL圖書下架的背後，是視性別角色分工為理所當然的父權式價值觀，以及視女性享受性描寫為禁忌的古老性別規範。依照性別不同，適用的基準也不同，這就是性的雙重標準。雙重標準常在各種各樣的情況下發生，但性的雙重標準的特徵在於相較於男性，通常對女性的規範更為嚴厲。
■ 是什麼地方被視為有問題？——恐同
事件還有另一個背景。把BL圖書批為「寡廉鮮恥的書」，使整個事件看來像是針對公共圖書館處理性描寫相關書籍發生的衝突，然而必須注意的是，其他含有性描寫的作品沒有出現在事件中，整個事件只有BL成為標的。如同前述，是「女性」和男性一樣享受性描寫的樂趣這件事被視為有問題。不過，這不只是來自於性別區分的軸線，還有另一項雙重標準成為要求BL下架的理由，那就是異性戀與同性戀的性向軸線。
最後圖書館決定下架「有過度激烈性描寫的圖書」，不過批判者的癥結點並不是「激烈」的程度，有問題的是「男性和男性」相擁、接吻這些「寡廉鮮恥」的事情。此外，批判者把收藏BL圖書的圖書館指稱為「收集BL的變態圖書館」，暴露出他們認為異性戀是普通、正常，男同性戀為變態的恐同思維。由此可知，BL圖書下架事件是以性描寫為契機，最終顯露出的是其背後歧視女性的觀念與恐同思維。
日本圖書館協會的圖書館自由委員會嚴厲批判了整個事件，表示如果圖書館接受了「用保護孩子不受有害資訊影響、培養健全青少年等抽象的一般性理由，有時甚至是主觀的理由來要求下架藏書」，那不只孩子，也同時涉及了對成人接收資訊自由的限制，則圖書館必須要對抗「基於意識形態、價值觀而企圖下架、排除收藏」的潛在性「審查」才行（日本圖書館協會圖書館自由委員會 2010）。
這個意見相當重要。然而，不能忽視的是，雖然上述提到了「基於意識形態、價值觀而企圖下架、排除收藏」，但BL圖書下架事件的標的是針對女性取向類型的BL，且有恐同思維在當中運作，不能只從性描寫與青少年健全發展的問題來思考，而應要考慮到由社會性結構所造成的性歧視問題（女性歧視、同性戀歧視）。
作者：堀亜紀子/ 守如子
譯者：李雨青
出版社：大塊文化
出版日期：2024/05/7
內容簡介：由11位日本不同領域的教授級專家所寫成，集結了14篇多元主題的研究文章、6篇作家專欄，加上極為用心整理而成的文獻／作品清單。然而本書並非艱澀難懂的研究論文集，而是以由淺入深、面面俱到的巧妙筆法，有系統地為讀者梳理BL世界所積累的深厚內容。《BL教科書》並非「定義、決定甚麼是BL的書」，而是第一本以全面的研究視角，盡可能整理既有研究，並向讀者們展現BL無論在發展上，或是研究上都可以具有的多元可能性。了解日本至今的BL研究後，相信也能幫助讀者們與台灣的研究進行異同比較，更加的認識有關BL的一切，同時拓展更多全新的可能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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