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下文藝復興天才的名字:瓦薩里與《藝苑名人傳》
瓦薩里(Giorgio Vasari, 1511–1574)的《藝苑名人傳》是今日認識文藝復興藝術家最重要的文獻之一。1550 年,他出版了這部劃時代的著作,原名《Le vite de' più eccellenti architetti, pittori, et scultori italiani, da Cimabue insino a' tempi nostri》,直譯為《由契馬布埃至當代最優秀的義大利建築師、畫家、雕刻家的生平》。1568 年,瓦薩里推出增訂版,新增多位藝術家的傳記,並擴充與修訂原文,成為今日學界最常引用的標準版本。中文世界約定俗成地將書名譯為《藝苑名人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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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部書系統蒐集了自 13 世紀末至瓦薩里當代共一百多位藝術家的生平與作品,並以時間順序構成敘事結構,是歐洲第一部流傳至今、具有規模與史觀的藝術家列傳。
台灣的志文出版社曾於 1986 年出版《文藝復興的奇葩》,選譯瓦薩里筆下達文西、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三人的傳記篇章。雖然不是完整譯本,這部選集仍成功引介文藝復興的核心人物與時代精神,讓台灣讀者得以更親近這段藝術與思想交織的歷史情境。
瓦薩里在《藝苑名人傳》,將文藝復興藝術的發展分為三個循序漸進的階段,而達文西、米開朗基羅與拉斐爾,毫無疑問地是最成熟階段的代表人物,在瓦薩里心中享有崇高地位。
今日我們所熟知的「文藝復興三傑」之說,相當程度上正是延續瓦薩里這套線性的藝術敘事模式,也讓三人的形象深植人心。他們的作品不僅象徵著時代精神,彼此之間也呈現出風格、個性與命運的交錯對比。即使在今日,他們的形象與圖像仍彼此被挪用、轉化與重新演繹,展現出跨越世代的文化生命力。
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文藝復興」(Renaissance)作為歷史時代的名稱,是由 19 世紀史學家所確立,但其觀念脈絡早在瓦薩里的書寫中已見端倪。他在書中使用 rinascita(重生)一詞,來形容自喬托以來義大利藝術的甦醒與復興,並藉由時間序的鋪陳,建立起一種「藝術從衰敗中復甦,並逐步邁向完美」的敘事邏輯。這種進步史觀,無疑奠定了日後「文藝復興」作為歷史概念的基礎。
▌見證天才與動盪政局的年輕歲月
瓦薩里是義大利文藝復興後期的多才型人物,身兼畫家、建築師與藝術史的開創者。他之所以在藝術史中佔有一席之地,首先是因為他撰寫了《藝苑名人傳》,為後世保留了關鍵的藝術史資料;更重要的是,他本身也是那個天才輩出時代的見證者與同行者,得以親身觀察其中的風格演進與人物交錯。
他於 1511 年出生在佛羅倫斯共和國境內的阿雷佐(Arezzo,位於佛羅倫斯東側)。當時,達文西 60 歲、米開朗基羅 37 歲、拉斐爾 28 歲。等他成年、正式踏入藝術圈時,達文西與拉斐爾早已辭世,成為傳奇;米開朗基羅仍活躍於創作最前線。可以說,瓦薩里的盛年時期,正處於「見證與整理文藝復興遺產」的歷史交界點。
1524 年,瓦薩里前往佛羅倫斯學習藝術。根據他的自述,他最初曾短暫在米開朗基羅門下學習(大師當時在正受命設計麥地奇家族陵墓),後來因米開朗基羅前往羅馬,瓦薩里才轉投其他師門。如果這段記錄屬實,那麼兩人不算太長的師徒關係,不僅奠定了真摯友誼,還令瓦薩里成為米開朗基羅最熱烈的崇拜者之一。今日米開朗基羅那近乎神話的生命敘事,很大一部分正是來自瓦薩里的記錄與塑造。
另一項深刻影響瓦薩里的,是他與麥地奇家族之間長期而密切的關係。在佛羅倫斯求學期間,他如同當年的米開朗基羅,與麥地奇家族的年輕後輩一同受教,成為上層文化圈的一員。同期成員不乏日後的大人物,最著名的便是後來成為佛羅倫斯首任公爵的亞歷山大.麥地奇(Alessandro de’ Medici, 1510-1537)。就日後發展來看,瓦薩里的生涯成就,很大程度仰賴麥地奇家族的賞識與資助。
1527 年,神聖羅馬帝國軍隊攻陷羅馬,與羅馬教廷關係密切的麥地奇家族再次被政敵驅逐出佛羅倫斯。1530 年,在帝國軍隊協助下,麥地奇家族重新掌握佛羅倫斯政權,並建立起世襲制的佛羅倫斯公國(Duchy of Florence)。1569 年,公國經皇帝冊封,正式改制為托斯坎尼大公國(Grand Duchy of Tuscany),麥地奇家族的統治便一直持續至 18 世紀。
在這場政局劇變期間,米開朗基羅被共和國任命為城市防禦工程師,年僅十餘歲的瓦薩里則暫時返回故鄉阿雷佐。1531 年,他跟隨贊助人、樞機主教伊波利托·德·麥地奇(Cardinal Ippolito de’ Medici)前往羅馬。或許正是在這段期旅程中,他首次親眼見識了米開朗基羅和拉斐爾的大型壁畫。
隔年,瓦薩里又隨自幼結識的亞歷山大.麥地奇回到佛羅倫斯,不久後便以畫家身分展露頭角。
▌藝術為政權發聲:瓦薩里的宮廷任務
藝術不只是一種表現形式,也能成為權力合法性的視覺工具。瓦薩里正是在這樣的歷史節點中,透過繪畫、建築與寫作,成為宮廷敘事的一部分。
1534 年,瓦薩里接受麥地奇家族委託,完成了《羅倫佐.麥地奇像》(Portrait of Lorenzo de’ Medici)與《亞歷山大.麥地奇像》(Portrait of Alessandro de' Medici)兩幅作品。前者描繪的是麥地奇家族最受人景仰的「偉大的羅倫佐」(Lorenzo the Magnificent, 1449-1492),畫面旨在強調其繼承了前人的美德與智慧,為家族奠定今日地位的根基;後者則以當時在位的亞歷山大公爵為主角,採用罕見的全身盔甲肖像,凸顯麥地奇家族即便歷經外人挑戰,依然能夠重新再起。
這兩幅作品的政治意圖明確,皆為當時創建不久的佛羅倫斯公國,提供了歷史連續性與合法性的視覺論述。
之後數年,瓦薩里並未久留佛羅倫斯,而是輾轉於阿雷佐、羅馬、波隆那及威尼斯等地,觀摩學習如羅馬諾(Giulio Romano)與提香(Titian)等人的作品,廣泛吸收風格語彙。這段期間最關鍵的轉折,發生於 1543 年。當時他旅居羅馬,在知名學者喬維歐(Paolo Giovio, 1483-1552)的建議下,開始撰寫當代藝術家的傳記。四年後,他完成《藝苑名人傳》的初版內容,並在 1550 年正式印刷出版。
身為一名藝術家,瓦薩里逐漸獲得越來越多表現機會。1546 年,他接下樞機主教亞歷山大.法爾內賽(Cardinal Alessandro Farnese, 1520-1589)的委託,迅速完成文書院宮(Palazzo della Cancelleria)接待廳的大型壁畫。這幅作品以當時的教宗保羅三世為主角,意在讚頌其統治下的文藝成果與和平繁榮。
由於瓦薩里在極短時間內便完成壁畫,這座空間後來被戲稱為「百日廳」(Sala dei Cento Giorni)。這個暱稱可能暗藏諷刺,就圖像表現來看,該壁畫構圖混亂、透視效果刻意,人物面容也被當代人評為不甚理想。包括瓦薩里本人在內,許多觀者都認為這不是成功的作品。根據括瓦薩里自述,當他向米開朗基羅解釋此壁畫是匆促完成時,對方僅回了一句:「顯而易見」。
儘管如此,「百日廳」仍展現出瓦薩里藝術風格的重要轉變。他在其中大量借鑑拉斐爾與米開朗基羅的構圖與造型語彙,畫面處處可見誇張姿態與動態構成,透露出明顯的矯飾主義傾向,亦是日後風格轉型的前奏。
無論「百日廳」壁畫的評價如何,都不影響瓦薩里日後在藝術與權力結構中穩步上升的地位。1537 年,公爵亞歷山大.麥地奇遭刺殺身亡,由家族旁支出身的科西莫一世(Cosimo I de' Medici, 1519-1574)繼承公爵之位。他一方面以政治手腕平定政敵,另一方面則積極透過藝文贊助穩固統治基礎,瓦薩里便是當時深受重用的藝術家之一。
他在此時最重要的成就,是 1560 年設計的烏菲茲美術館(Galleria degli Uffizi)。這座建築原是公爵為整合行政組織所興建的政府辦公中心,「Uffizi」一詞即意為「辦公室」。建築完工後,其空間逐漸被用來展示麥地奇家族的藝術收藏,並於 1769 年正式向大眾開放,直至今日仍是世界頂級的知名美術館。
瓦薩里的空間設計體現了極高的遠見。他規劃了兩翼對稱、沿著小街道伸展的 U 字形建築,中軸開放,面向亞諾河。1565 年,他更為科西莫一世設計了「瓦薩里走廊」(Corridoio Vasariano),這條私人空中通道從烏菲茲出發,穿越老橋(Ponte Vecchio),直通碧提宮(Palazzo Pitti),至今是烏菲茲美術館最具代表性的空間。
——▌下篇接續:〈從重生到巔峰:《藝苑名人傳》與文藝復興留給世人的遺產〉
作者:王健安、林齊晧、戴郁文
出版社:時報文化
出版日期:2024/03/25
內容簡介:〈蒙娜麗莎〉如何成為不朽名作?〈最後的晚餐〉哪裡令人深思?又為什麼〈大衛像〉非裸體不可、〈最後的審判〉能震撼信仰?在〈雅典學院〉的經典群像裡,隱藏著超越時空的奧秘?本書集結達文西、米開朗基羅、拉斐爾三位文藝復興大師的經典作品,文圖並茂,透過圖像回顧歷史,以視覺探索靈魂。本書作者運用「圖像學」(Iconology)方法,以圖論圖、重新提煉視覺觀念,同時結合歷史學專業,在紮實的史料基礎上再探文藝復興時代。文藝復興是人類重新思索宇宙、理解萬物、展現人文精神的時代。藝術的焦點從神性走向人性,卻未曾拋棄信仰與對真理的追求。這場思想與創作的變革,啟發了無數後世之人,不斷追問人類的奧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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