孩子的傷痛誰記得?二戰集中營倖存兒童如何重拾自我

聯合新聞網 蘇聽雨
2025年4月,波蘭羅茲挖掘出的納粹集中營兒童遺骸。如今戰爭的創傷仍深植在倖存者心中,不僅直接影響倖存者,還可能通過家庭動力和教育方式影響下一代。 圖/Posz...

編按:2025年是第二次世界大戰及大屠殺結束80周年,與此同時,波蘭國家紀念研究所(IPN)在今年4月3日公布,於羅茲的利茨曼施塔特兒童集中營挖掘出多名兒童遺骸。專家推估1942年至1945年,至少有2000至3000名波蘭兒童被囚禁於此,數百名兒童死於饑餓、疾病、過勞或暴力。無數名兒童在殘酷的戰爭下失去生命,集中營倖存者則踏上療育和重拾歸屬的辛苦道路;孩子的傷痛常常被外人忽視,本文將探討集中營倖存兒童在戰後的成長,如何走過艱辛的歲月。


「雷溫斯布呂克(Ravensbrück) 是納粹德國唯一專門關押女性的集中營,於 1939 年由黨衛軍領袖海因里希.希姆萊(Heinrich Himmler)下令建立,其就位於德國柏林以北約 90 公里的小鎮 雷溫斯布呂克(Ravensbrück)。當時超過 13 萬名女性和兒童被關押於此,其中包括政治犯、猶太人、羅姆人、蘇聯女性戰俘及其他被納粹視為「不適者」的女性。」

「這裡的囚犯不僅被迫從事極端勞役,還遭受慘無人道的醫學實驗,許多人在非人道的環境中死亡。雖然 Ravensbrück 主要關押成人女性,但仍有不少兒童與嬰兒因母親被捕而被囚禁,甚至遭受飢餓、疾病折磨,或在出生後不久即被殺害。這座集中營成為納粹暴行的象徵之一,見證了極權政權對生命的無情摧殘。」

雷溫斯布呂克(Ravensbrück) 集中營,生命的誕生並不象徵希望,而是伴隨著無聲的哀鳴與暴力的終結。納粹對於「不純淨種族」的仇恨,使嬰兒的生命被視作必須立刻抹除的「錯誤」。母親們在極端營養不良的狀態下分娩,然而這些新生兒的哭聲往往在數小時內便戛然而止——有些被冷血的看守拖走,溺死在水桶裡、有些則被直接扔入焚屍爐。她們的母親或因悲痛過度崩潰,或因疲憊與恐懼變得麻木,成為集中營機器運作下的另一個幽魂。根據英國記者Sarah Helm撰寫的《雷溫斯布呂克》,倖存者回憶:

「黑夜裡,我們聽見微弱的哭聲,像風中即將熄滅的燭火,但很快,它們便消失了。」

這是對生命最殘酷的回應——沉默。

然而,集中營的黑暗遠不止於此。在「兒童營」——一個連死亡都帶著遲疑的絞刑架上,孩子們被迫在飢餓、疾病與奴役中度過短暫的一生。這些孩子或來自羅姆人家庭,或是因母親的「政治罪行」而被送入此地。他們的世界沒有陽光,沒有溫暖,只有不斷消失的同伴與納粹看守冷漠的目光。

1945年1月,位在波蘭南部的奧斯威辛納粹集中營(Auschwitz Nazi concentration)被解放,圖為一群在圍欄後身穿制服的集中營兒童。 圖/...

年僅五歲的孩子被迫負擔成人的勞動,纖細的手指在嚴寒中編織納粹的軍服,瘦弱的身軀在毒打與過勞中逐漸枯萎。還有那些「被選中的」女孩——尤其是來自波蘭的兒童,則被送入醫學實驗室,納粹醫生以鋒利的手術刀切開她們的骨骼與神經,如同解剖實驗中的動物一般,試驗著納粹種族優生學的殘酷理論。這些女孩中的大多數再也無法行走,而少數倖存者則一輩子背負著痛苦的傷痕。

在這片人性盡失的土地上,兒童不再是一個象徵未來的存在,而是納粹暴行的終極犧牲品。他們被用於感染實驗,在沒有食物的隔離房中被餓死,或在戰爭末期,被迫參加「死亡行軍」——被逼迫行走至力竭倒下,然後遭到槍決。1945年,當蘇聯軍隊逼近,納粹倉促處決大量囚犯,兒童自然無法倖免。倖存者描述:「我們被命令站成一排,納粹醫生走來走去,像是在市場挑選牲口,決定誰活下來,誰得死。」那些「無用」的孩子被拖走,消失在焚屍爐的黑煙中,與空氣中的灰燼一起,被歷史遺忘。

而那些倖存的孩子,是否真的存活了?戰後,他們被送往救濟安置機構,被陌生家庭收養,然而戰爭的陰影卻從未真正遠離。他們在夜晚尖叫,在夢中回到濃煙滾滾的集中營、回到那個母親消失的時刻。

歷史學家 Rebecca Clifford 在 「倖存者:大屠殺後孩子們的生活」(Survivors: Children's Lives After the Holocaust) 一書中指出,許多集中營倖存的孩子在成年後仍然受創傷後壓力症候群(PTSD)折磨:他們無法記起自己的母親,卻清楚記得死亡的氣味與納粹軍靴踏在泥地上的聲音。他們並非自由的倖存者,而是戰爭陰影下被遺忘的證人,被迫踏上了一條永遠無法找到家的路。然而,這些兒童的生命並未止步於創傷的當下。在戰後的混亂中,心理學家、社會工作者與人道工作者等迅速行動,希望為他們尋找新的歸屬與未來。

戰後的匈牙利猶太兒童。 圖/猶太大屠殺紀念館  

2025年3月,羅茲納粹集中營挖掘出多名兒童遺骸。IPN表示,只有墓地其他埋葬者家屬願意暫時移開親人才能開始挖掘工作,如今更多集中營兒童遺骸被發現,也代表獲得更...

 

▌童年重創倖存者,能逐步走出「創傷」嗎? 

生於德國的以色列研究員和作家,同時也是社工的Judith Hemmendinger,便是這場救援行動的關鍵人物之一。她在法國的兒童之家(如 Écouis 和 Ambloy)接收了數百名從布亨瓦爾德(Buchenwald)解放的倖存者,為他們提供庇護、教育與心理支持。在這些庇護所中,孩子們不僅獲得食物與安全保障,還開始學習語言、數學與藝術,重新建立與世界的連結。這些環境並非純然無憂,但它們提供了一個穩定的基礎,讓孩子們能夠在創傷之外,發展新的身份認同,並理解自己的人生不僅僅是一場倖存的試煉,而是一種持續的成長。

其中,一些曾經在集中營中幾近失語的孩子,透過集體生活與心理輔導重新找回表達的能力。一名年幼倖存者回憶,他初到 Écouis 時幾乎不與人交流,害怕親密關係,但在 Hemmendinger 及其團隊的幫助下,他逐漸學會信任,並開始與其他孩子建立友誼。另一些孩子則透過寫作與藝術記錄自身經歷,這不僅是對過去的梳理,更是對未來的一種建構。然而,有更多的倖存兒童在成長過程中避免談論自己的過去,導致他們成年後才開始處理創傷。許多心理學家發現,他們的焦慮與憂鬱往往與童年經歷密切相關。

童年逆境經驗與成年後的心理或情緒疾患息息相關,這在當代已是廣為接受的概念,但在當時或許並非如此理所當然。早期心理學家認為,年幼的孩子「不會記得」戰時的痛苦經歷,因為他們的記憶發展尚未成熟。然而,許多倖存兒童在成年後卻能回憶起細節,並且這些記憶往往伴隨著焦慮、夢魘和恐懼。

例如,一位名叫 Felice Z. 的女性,在 42 歲時才確定自己的父母被殺害,這促使她開始重新檢視自己的身份。然而,當她嘗試加入大屠殺倖存者的聚會時,卻遭到年長倖存者的質疑:「你還是孩子,你能記得什麼?」這顯示出創傷記憶如何影響倖存者的身份認同。

波蘭兒童之家的一群女孩與輔導員米拉.卡茨(Mira Katz)一起上體操課。 圖/猶太大屠殺紀念館  

1982 年,奧地利裔美國精神分析學家暨兒童精神科醫生 Judith Kestenberg 創立了「國際兒童迫害倖存者研究計畫」(International Study of Organized Persecution of Children),訪談了超過 1500 名大屠殺倖存兒童。她發現,即使在經歷了極端創傷後,兒童倖存者仍表現出驚人的適應能力。

然而,這些創傷對他們的心理和情感發展產生了持久的影響,可能在成年後表現為焦慮、憂鬱等症狀。​她的研究還指出,創傷不僅影響直接的倖存者,還可能通過家庭動力和教育方式影響下一代。這種代際傳遞使得創傷的影響更加複雜和深遠,這也讓我們奠定了創傷的影響是終生的、甚至可能是跨代的、影響家庭成員的概念。

所幸,創傷並非不可癒合的裂縫。波蘭裔美國教育家暨心理學家莎拉.莫斯科維茨(Sarah Moskovitz) 訪談了大屠殺倖存兒童,發現這些倖存者雖然普遍展現出強大的適應力,但仍然害怕被社會標籤為「異常」。

她批評心理學界過度強調「創傷」,卻忽視了倖存者的成長與成功。事實上,在溫暖與理解的庇護下、在信任重新萌芽的土壤裡,倖存者得以慢慢拾回破碎的自我。或許,那些傷痕無法完全抹去,時間也無法逆轉逝去的一切,但正是人們的努力——那份不願讓苦難吞噬未來的決心——證明了個體的韌性。即使身處歷史的幽影之中,一個人仍能尋回自己的聲音,將過往的沉痛編織成新的篇章,塑造屬於自己的未來。

1945年6月一群布亨瓦爾德男孩在美軍陪同下離開集中營前往法國。  圖/猶太大屠殺紀念館 

紀念活動參與者在納粹集中營的主要鐵路上擺放玫瑰和蠟燭。 圖/路透社 

▌後記:戰爭從未遠離,我們能從歷史學到什麼?

在許多台灣人的記憶裡,戰爭似乎是一個遙遠的詞彙,是歷史課本上泛黃的影像,是屬於過去、發生在異國他鄉的故事。然而,當我們回望世界局勢,會發現戰爭的陰影始終未曾散去——從烏克蘭戰爭的烽火,到中國不斷升高的軍事威脅,台灣正站在歷史的交叉口,面對著同樣的關鍵問題:我們該如何在危機中捍衛自由與尊嚴?我們又能從歷史中學會什麼,以免悲劇重演?

納粹集中營的故事看似遙遠,但戰爭帶來的殘酷本質卻是相通的——它摧毀個體的尊嚴,撕裂家庭,使無數兒童失去家園,在恐懼與流離中成長。當我們回顧過去,並不只是為了憶起苦難、掀起仇恨;而是為了理解,當人類面對極端壓迫與危機時,究竟如何選擇?是屈從,還是反抗?是漠視,還是記取教訓?

作為一名長期關注兒童權益的工作者,這也是為什麼我特別聚焦在集中營中兒童的命運與他們的發展。戰爭對於兒童的影響不僅是短暫的苦難,而是塑造了整個世代的未來。倖存者的故事告訴我們,創傷不會憑空消失,它將透過記憶與行動傳遞下去,影響這些兒童如何理解世界、如何面對未來。我們不只是閱讀歷史,而是試圖從過去的黑暗中,找到讓孩子們在最惡劣的環境中仍能尋得希望與力量的方法。

台灣無法決定世界格局,但我們可以選擇如何回應時代的挑戰。我們是否願意從歷史中學習,思考如何在威權壓迫的陰影下守護自由?是否能夠理解,戰爭的殘酷不只存在於槍砲聲中,更在於人心的遲鈍與冷漠?這些問題,將決定我們的未來。而閱讀歷史,不是為了沉溺過去,而是為了在關鍵時刻,做出更有智慧、更具勇氣的選擇。

納粹口號「勞動帶來自由」今日仍懸掛於奧斯威辛集中營入口。 圖/美聯社   

蘇聽雨

畢業於美國哥倫比亞大學社會工作碩士,現為輔仁大學臨床心理研究所碩士生。...

德國 深度專欄 二次大戰 歷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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