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威夷野火燒出的殖民苦難:原住民族觀點,如何看待燒成焦土的拉海納

聯合新聞網 賴奕諭
拉海納有全美最大的老榕樹,根部深入在拉海納的土地裡。儘管在這次野火中也被燒得焦黑...

夏威夷有史以來最嚴重的野火事件,截至8月16日已經有超過百人死亡。這一起災難源自於颶風朵拉(Hurricane Dora)所帶來的狂風,導致夏威夷群島多處野火蔓延並造成毀滅性破壞​​。這場野火幾乎燒毀了茂宜島(Maui,或譯毛伊島)的歷史名鎮拉海納(Lahaina),面對這場災難,大批夏威夷居民自發地參與了救援和後勤支援工作,甚至呼籲觀光客暫時停止前往夏威夷旅遊,以協助應對危機。此外,美國總統拜登宣布夏威夷進入災難緊急狀態,啟動聯邦資金用於救災工作。

有鑑於此,人們開始探究到底是什麼原因造成今日這樣的災情。警報系統失靈等技術性的人為因素之外,陸續有夏威夷當地的居民和學者嘗試從氣候變遷和殖民主義的影響為切入角度解釋。

出身於茂宜島的前任夏威夷州議員卡尼埃拉・伊恩(Kaniela Ing)強調,本次野火引發的災情並非偶發事件。他認為,殖民主義長年以來對夏威夷原住民族傳統文化和生活方式的漠視,使得人民與土地漸漸沒有能力面對氣候異常所造成的自然災害,也才會有這次悲劇的發生。然而,這種解釋卻也引發了輿論的爭議。

一些人在網路上嘲笑伊恩等持類似觀點的夏威夷原住民,認為他們所謂的「殖民主義影響」已經存在超過一百多年,不應將所有災難或負面事件都歸咎於此,似乎任何事情都可以歸罪於殖民者的錯誤一樣。尤其當伊恩主張媒體不該再強調拉海納是個觀光勝地,忽略該聚落其實曾經是夏威夷王國重要的政治和文化中心時,批評者認為這種「正名」的舉動根本是無助於解決任何災後的問題。

然而,這樣的討論真的完全沒有幫助嗎?在面對此纇爭議時,我們應該如何更好地釐清殖民主義實際上對當地情況的影響,同時理解當地原住民族看待本次野火災情的觀點呢?

肆虐的野火事件對夏威夷歷史城鎮拉海納造成嚴重傷害。 圖/美聯社

▌水、野火與拉海納:歷史的觀點

事實上,拉海納並不是第一次遭受野火侵擾。2018年8月,造成夏威夷多處嚴重水災的颶風萊恩從茂宜島的南部掠過,遭強風吹倒的電線竿隨即在該島西部乾旱地區引發大火,使得拉海納市政中心和歷史悠久的拉海納盧納高中等鄰近區域傳出火警。儘管颶風經常在夏威夷群島周遭出沒,像是萊恩這樣直接襲擊夏威夷的颶風其實並不多見,這也讓不少人相當重視萊恩在當年所帶來的災情,並思索該如何預防類似的情況發生。而學者多年來在夏威夷當地的野火研究,更為這些討論提供了一些可能的方向。

從歷史記錄來看,毀滅性的野火災害在夏威夷最早可以追溯到1901年。當時,位於夏威夷島(Hawai’i,又名大島)的哈馬庫亞(Hāmākua)海岸​​有超過1萬2,000公頃的農林用地延燒了超過3個月的時間。在那之後,政府重新檢視了森林管理的政策,並調整了夏威夷森林保留地的相關制度。政府也是從1904年開始,每年發布野火災害的紀錄和調查報告。

然而,直到20世紀前半,夏威夷的野火實際上並不普遍,多數情況下是由於火山活動或雷擊等引起的。野火的發生頻率在1960年代後逐漸增加,並於1969年達到高峰,僅一年之內就燒毀了1萬8,000多公頃的土地。這主要是因為隨著熱帶種植園經濟的發展,夏威夷間接引進了許多易燃的外來種植物,包含天竺草(guinea grass)、狼尾草(fountain grass)、糖蜜草(molasses grass)和百福草(buffel grass)。這些易燃的野草再加上夏威夷部分地區近年來越趨乾旱的氣候條件,便漸漸開始有更高的機率引發野火災情。

事實上,在野火頻繁發生的一個世紀之前,熱帶種植園就已經存在於夏威夷,最初甚至是由夏威夷王國自行引進的。不過在南北戰爭(1861-1865)之後,由於美國社會無法輕易地再從南方取得砂糖生產原料,於是政府便積極向外國尋求替代進口,使得夏威夷的蔗糖和鳳梨種植園在美方的人力跟資本支持之下,數量和規模急劇擴大。那些間接隨著墾殖者一起來到夏威夷的外來種野草或許不具經濟價值,但它們通常會在旱季被種植園工人燃燒,將灰燼用作肥料。

夏威夷間接引進了許多外來植物,這些植物乾燥易燃加上越趨乾旱的氣候條件,讓野火災情...

這種情況一直持續到1959年,美國正式將夏威夷併入州份,並開始積極發展觀光業。這個時候,因為熱帶種植園產業的式微,野草在荒廢的農地上迅速擴散,直至今日已經占全州將近4分之1的土地面積。這段外來種野草於夏威夷擴展版圖的歷史,具體而微地解釋了為什麼野火在夏威夷引入熱帶種植園業後,經過許多年才變得頻繁。

自19世紀初即是夏威夷重要文化、政治和經濟中心的拉海納,當然無法自外於前述的發展歷程。在夏威夷語中,拉海納意指「殘酷日光」,儘管當前的年降雨量確實相對偏低,它在過去卻曾是一片濕地。​​早期來到此地發展的夏威夷原住民族,首先定居於滿佈湧泉、水塘和濕地中島的摩庫希尼亞(Mokuhinia),並在小島摩庫拉(Moku’ula)建立起傳統領袖的住所。

卡美哈梅哈一世(Kamehameha I)統一夏威夷群島並創建夏威夷王國之後,其繼任者曾於1820年至1845年間將此地設為首都。前文所提到的拉海納盧納高中,在1831年創立的時候是個傳教士的學校,顯示此地為夏威夷原住民族發展自身文化並吸收西方知識的重要匯聚、交流所在。

大約在同一時期,大量來自北美的捕鯨船開始造訪拉海納,這些船在前往日本鄰近海域作業時需要中途補給油料、飲食和水源,而拉海納成為了他們重要的中繼站。為了滿足捕鯨船的需求,美國領事代表在1840年代提出了一個建議,即修建一條運河,將原本流經拉海納的淡水河引導至方便捕鯨船取水的地點。同時,當地逐漸興起的蔗糖種植園也開始嘗試將水源引流至農地,這些努力使本來作為濕地的拉海納逐漸失去了與水相關的緊密聯繫。

舉例來說,夏威夷原住民族的傳統聚落往往鄰近於他們賴以為生的魚塘和芋頭田,這些土地使用型態都與水的使用脫離不了關係。傳統文化的式微,某種程度上弱化了聚落與水之間的連結,也使得他們居住的土地慢慢地乾涸。更不用說的是,在捕鯨業沒落之後,運河和僅存的水塘也在20世紀前半開始漸漸地被填補為市街發展所需的土地。1960年代以後,大量於拉海納出現的商店、渡假飯店和遊客中心同樣確立了這樣的發展走向。

正因如此,儘管拉海納只是本次野火災情的其中一處,卻成為許多夏威夷原住民族談論的焦點。拉海納所經歷的歷史和地景改變,不僅彰顯出殖民主義經年累月的具體影響,它的傾頹也引發人們更進一步思索災情背後所反映的結構性問題。這些問題將引導夏威夷社會走向何方?是理解災後許多議題和爭議之所以出現的重要線索。

野火災情後的拉海納鎮與民眾。 圖/美聯社

▌文化復振與水權的抗爭

正如學者們早在本次野火造成的災情之前,便已經指出問題的所在,夏威夷原住民族其實也並非對野火及其相關議題一無所知,一些過往的行動甚至也反映出當地社會嘗試解決問題的企圖。

以茂宜島為例,「奧瓦希旱地森林復育計劃」自1997年開展,旨在重新復振夏威夷本土旱生植物,藉此重建過去因牧場用地而受衝擊的生態系統,尤其因為這些本土品種並不像是外來種如此的易燃。另外,鄰近拉海納的普烏庫庫伊(Pu’u Kukui)曾是「茂宜島土地和鳳梨公司」(Maui Land & Pineapple Company,簡稱ML&P​​)的私人土地,自1988年以後也開始推動了復振林地和保護集水區的計畫。2007年於茂宜島波立波立(PoliPoli)發生的野火災情,更是催生出了後續在當地的大型植林計畫。

當然,野火的議題之所以會一直持續不斷的延燒,也有賴於許多結構性的問題繼續影響著前述行動的進展。近年來,茂宜島的原住民族一直在夏威夷的環境法庭和「亞歷山大及鮑德溫公司​​」(Alexander & Baldwin,簡稱A&B)斡旋,原因是該公司堅持向夏威夷政府申請引流水源,好讓他們用過去種植園的土地發展多種經營農業(diversified agriculture)。

2021年中,夏威夷原住民族在這場水權的爭奪戰中取得勝利,成功讓法院裁定該公司必須減少他們當前從茂宜島東部的溪流所引流的水源。然而,運動的微小進展追趕不上野火燎原的速度。因為長期水源引流而導致乾旱問題的上庫拉(Upper Kula)地區,雖然不是本次媒體關注的焦點,卻也同樣因為野火有災情傳出。

至於拉海納,當地居民在過去幾十年間也一直都有復原濕地和復振文化的聲音。其中像是在1990年代末期創辦「摩庫拉之友會」(Friends of Moku’ula)的阿科尼・阿卡納(Akoni Akana)在生前便一直致力於魚塘、濕地與摩庫拉小島的重現,希望藉由傳統文化的知識創造出更多元的經濟機會,而不是只是壟斷當地的觀光旅遊業。阿卡納甚至曾經一度與夏威夷大學人類系的考古計畫合作,嘗試透過和學界及其研究的連結,使其計畫得以更具體地被規劃出來。

數十年過去了,拉海納在還未等到這些行動有更令人振奮的進展之前,就已經因為野火而被燃燒殆盡。

有些人表示,這樣的結果雖然讓人感到悲痛,卻也可能是一個契機,讓原先受到殖民主義重重枷鎖囚錮的拉海納得以解放且重生。

與此同時,也有一些災民開始憂心拉海納未來的可能,因為已經有建商在救災行動都還沒結束的這個時刻,就在向他們詢問收購土地的可能性。

拉海納一座雕像矗立在被野火損壞的房屋廢墟中。 圖/美聯社

賴奕諭

自由撰稿人。畢業於臺灣大學人類所,是時常被誤認為菲律賓人的菲律賓研究者。長期關注菲律賓左派政治、社會文化、原住民與世界南島語族等議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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