雞湯裡的哲學家皇帝？馬修麥康納「激進中立」影帝回憶錄

「Alright, alright, alright.」那是22歲的馬修．麥康納在頭一次擔任要角的電影片場裡說出的第一句台詞。彼時的李察．林克雷特（Richard Linklater）還沒拍出「愛在三部曲」，他的第三部劇情長片《年少輕狂》（Dazed and Confused）聚集了一群好萊塢明日之星——《亞果出任務》班．艾佛列克、《惡靈古堡》蜜拉．喬娃維琪、《茱蒂》芮妮．齊薇格⋯⋯，當然，還有尚在念電影學院的馬修．麥康納。這部青春喜劇在當年遭遇票房失利，但這句台詞如今卻是眾所皆知，因為在二十一年後的奧斯卡頒獎典禮，當麥康納以《藥命俱樂部》（Dallas Buyers Club）拿下最佳男主角獎，他便以這三個字為得獎感言作結，輕鬆而不失深度的致詞令眾多影迷津津樂道至今。

有誰想得到，奧斯卡影帝還會再次迎來人生高峰？2020年10月，全美正籠罩在總統大選前的政治動員氛圍，馬修麥康納選在此時推出回憶錄《綠燈》（Greenlights），竟意外成為動盪之年的療癒神作。《綠燈》出版迄今逾一年，光精裝本就賣出近39萬冊，不僅持續高踞亞馬遜總榜前十名，在《紐約時報》排行榜也霸榜近一年——綜觀去年出版的非文學書，也只有歐巴馬《應許之地》（A Promised Land）能與其比擬。繁中版於今年八月推出，至今也還在誠品書店暢銷榜上，足見本書跨越國界的魅力。

《綠燈》的成功，更促成讓馬修．麥康納自演員轉型為意見領袖的新．「麥康納復興」（McConaissance）。首次的麥康納復興發生在2008年，當時他下定決心自浪漫喜劇演員轉型，在兩年的空窗期後終於接到其他戲路邀約。如今的再復興，則讓好萊塢巨星成為政壇炸子雞，參選德州州長的呼聲不斷，最新民調甚至顯示其支持率勝過現任州長阿博特（Greg Abbott）。一本回憶錄，何以成就一場人生下半場的華麗轉身？

▌回憶錄：難以翻譯引進的暢銷常勝軍？

回憶錄向來是美國書市的暢銷常勝軍，以上週的亞馬遜總榜為例，前十名中就有六本是回憶錄，足見此書種廣受歡迎，名人出書即為暢銷保證。然而，從版權經紀人的角度來看，就算是在歐美成績斐然的回憶錄，想賣出翻譯版權其實並不容易。首先，同樣是回憶錄，在地人物的故事往往更能引起讀者共鳴，如韓國瑜《跟著月亮走》比歐巴馬《應許之地》更易引發台灣讀者討論，即便歐巴馬已是知名度極高的外國作者。

更何況，許多歐美名人在亞洲知名度不高，就算是曾登上媒體的人物和事件，要如何說服讀者不只是看新聞就好，還要來看書？為什麼我們需要閱讀他人的生命故事？

因此，「除了回憶錄以外還是什麼？」便成為翻譯引進的關鍵。以《綠燈》為例，其除了是馬修麥康納的生命經歷，全書不斷辯證的人生哲學、眾多麥康納自己撰寫或搜集而來的「雞湯語錄」，諸如

諸如此類的麥康納風格語錄，都讓本書成為絕佳的心理勵志書籍。

或以迪士尼執行董事羅伯特．艾格所著的《我生命中的一段歷險》（The Ride of a Lifetime）為例，閱讀艾格的人生故事，重點更在於學習經營理念，商業管理便是這本書在回憶錄以外的最大特色。也就是說，只要這些「回憶錄以外」的書籍特質能與本地的閱讀喜好相呼應，售出翻譯版權的機會就更大。以台灣書市為例，由於商業理財書是暢銷書種，最常見的翻譯回憶錄便是歐美知名商界人士的著作，如瑞．達利歐《原則》、雪柔．桑德伯格《挺身而進》皆屬此類。

在《綠燈》之前，於國內外都創下驚人佳績的回憶錄是泰拉．維斯托的《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Educated）。作者的經歷十足戲劇性：維斯托在與世隔絕的摩門教家庭中成長，雙親禁止他們上學、就醫，她在十七歲考上大學前從未受過正規教育。勇敢離家後，維斯托一路升學，最終取得劍橋大學歷史博士學位，並提筆寫下自己一路走來的心路歷程。令人驚訝的是，本書在中國推出後躍升為超級暢銷書，至今已賣破兩百萬冊，稱其為有史以來最成功的翻譯回憶錄也不為過。《垃圾場長大的自學人生》（簡中譯名：《你當像鳥飛往你的山》）何以在中國書市取得巨大成功？

觀察相關報導可以發現，中國讀者對於透過教育翻轉人生、與原生家庭的難解關係等議題十分有共鳴，從谷底邁向成功的勵志敘事也與主旋律相符。微妙的是，由於過往作為家中權威的父親不斷扭曲事實，這才讓渴望追求真相的維斯托選擇主修歷史，她也多次強調教育的重點應在於培養獨立思考、同理他人、尊重差異等能力，對應目前中國越發緊縮的言論自由紅線，十分令人玩味。

▌《綠燈》的自我再現和隱沒

回憶錄即為作者對自身的再現，本人親撰並不保證真實，還可能反倒有更強烈的展演性質。若將《綠燈》視作馬修．麥康納飾演馬修．麥康納的大戲，他顯然成功打造了一個比過往所有主演過的角色更迷人的自己——他在全書之始就自揭來自「法外之徒邏輯」的家庭，於是讀者們對這個把鬥毆當相愛的德州藍領一家有了心理準備，越往下讀還可能越受到麥康納的「接地氣魅力」所吸引：

在清一色把藝術片當神拜的電影系裡堅持熱愛商業片、成名後依然和愛犬住在露營拖車裡過著游牧人生、面對逆境一再反求諸己，靠著爆棚的樂觀和奇招將一盞盞「黃、紅燈」變「綠燈」⋯⋯。

在麥康納的人生觀裡，綠燈即為順境，黃、紅燈則為生命的危機和卡關時刻。「這是本關於抓住綠燈、並理解黃燈與紅燈遲早會轉綠的書」，在困境面前，他總是靠調整自己來應對，並深信總會度過難關。但也因為他幾乎不探問權力結構，在好幾個逆轉時刻，幾乎讓人想問：換作是別人，還能成功點亮綠燈嗎？他的職涯大貴人、選角指導唐．菲利浦斯（Don Philips）要他別顯露出有求於人的模樣，在最不穩定的演藝生涯之始就這樣靠著冷靜自信和經紀公司成功簽約，但所有曾參加哈維．溫斯坦「沙發試鏡」的女星，大概都不可能以此姿態闖蕩星河。

又，麥康納推掉所有浪漫喜劇片約，自業界消失兩年後便順利獲得不同類型的演出邀請，但好萊塢女星面臨遠比男星更嚴重的年齡歧視，她們的轉型和生存困局恐怕更加複雜，而曾與麥康納共演《賴家王老五》（Failure to Launch）的莎拉．潔西卡．派克（Sarah Jessica Parker），近期才重話反擊針對她年齡的嘲諷。

若說到《綠燈》沒談的事，則可能更跌破眾人眼鏡。本書推出之初，各大媒體均以「馬修．麥康納自曝遭性侵」為標題大肆報導。確實，麥康納在本書首次公開曾遭遇性暴力的經驗，但除了在引言以兩三句話提及，全書並未描述任何細節和他的想法、事件的後續影響等。

麥康納於受訪時說明，他不談的原因除了不想淪為八卦式的細節探究，也在於他從不認為自己是受害者，亦未曾因受暴經驗而有所迷惘。也就是說，「不談」正是他「談」的方式。但是，既然選擇不談，為何不乾脆完全不公開過往經驗，還是決定要透露有此經歷？這除了是麥康納對自揭過往的取捨，書籍行銷也極可能是考量因素之一——畢竟，名人回憶錄向來常見以聳動經歷作為宣傳賣點。但細節要怎麼說、該怎麼談，《綠燈》確實採取了少見的做法。

▌綠燈照亮從政路？

宣傳《綠燈》期間，馬修．麥康納大方暢聊政治時事，也因不同於好萊塢力挺民主黨的主流意見而受到矚目。他自詡為「激進中立派」（aggressively centrist），也確實一再展現難被兩黨輕易歸類的立場：他力挺佩戴口罩，還曾和佛奇（Anthony Fauci）對談防疫，卻也在近期因對兒童施打新冠疫苗表達疑慮而引發論戰；他直言保守派民眾被假新聞影響而不接受選舉結果，亦大力抨擊「好萊塢極左派」整天高高在上，看不起他人，

隨著勸進參選德州州長的呼聲在打書期間越發高漲，他的態度也從模糊的「交給人民決定」到「審慎考慮」。繼在2003到2011年間擔任加州州長的阿諾．史瓦辛格（Arnold Schwarzenegger），美國是否將迎來另一位明星州長？外界曾一度以為麥康納參戰只是時間問題，但他卻於日前宣布不投入明年的期中選舉。承諾將繼續參與公眾事務的他坦言從政「並非現在要走的路」，倒也沒把未來的話說死。

無論如何，《綠燈》已照亮麥康納的跨界之路，而改天他若真以全新角色登場，相信也沒人會意外，畢竟每當面對任何可能和未知，他總是這麼說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