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沒那個黎巴嫩時間?黎巴嫩「一國兩時區」下的內政大混亂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今年3月,黎巴嫩又發生一宗令國內外大吃一驚的荒謬事件。事緣黎巴嫩看守總理納吉布·米卡提(Najib Mikati)試圖一改以往跟隨歐洲在3月最後一個周日,把時間由冬令時間轉為夏令時間的步伐,結果導致黎巴嫩國內亂象叢生。儘管米卡提其後撤回決定,但短短幾天所造成的負面影響已頗為深遠。無論如何,只要想深一層,黎巴嫩發生所有震驚外界的事,其實都不應令人感到意外。
過往三年,黎巴嫩便出現了債務違約危機、貝魯特大爆炸案、停電缺水危機、穆斯林什葉教派與天主教馬龍派的街頭槍戰等人禍,當中沒有一宗不曾反映這個國家已腐敗至極。去年黎巴嫩舉行了新一屆國會選舉,但直至目前為止,黎巴嫩國會仍未選出正式的總理和總統。
黎巴嫩時間紛爭之亂,只是這個國度狐裘蒙戎的縮影。
3月23日,身為遜尼派穆斯林的米卡提在單方面公布黎巴嫩拖延至4月21日才把時鐘撥快一小時的決定時,並無解釋箇中原因。一般的猜測認為,此舉旨在討好黎巴嫩國內的穆斯林信徒。如果黎巴嫩在齋戒月期間維持冬令時間,那麼身在黎巴嫩的穆斯林信徒便可每天在官方時間的下午6時,而非7時進食第一餐。其後一條有關黎巴嫩國會議長納班·貝裏(Nabih Berri) 與米卡提對話錄影片段被外泄給黎巴嫩媒體,令相關猜測獲得證實。
可是,這個安排導致黎巴嫩國內在短短幾天內混亂四起。不少黎巴嫩政府機構和穆斯林背景的機構選擇維持冬令時間,但天主教馬龍派譴責米卡提單方面作出沒諮詢的決定,並拒絕作出跟從。於是,黎巴嫩國內一度出現兩個時區,夏令時間又被稱為「天主教時間」,冬令時間則被譏笑為「貝裏—米卡提時間」(Berri-Mikati Time)或「穆斯林時間」。
黎巴嫩教育部長阿巴斯·哈拉比(Abbas Halabi)批評米卡提的決定加劇黎巴嫩國內的教派矛盾(各基督教派與伊斯蘭教派),又表示黎巴嫩的學校會在3月26日起轉換成夏令時間。
黎巴嫩其餘各行各業的應對方式亦不盡相同。黎巴嫩國內兩間最大的電訊公司提醒用者,若然他們希望使用中的電訊設備跟隨黎巴嫩政府延遲轉換夏令時間的決定,便要自行更改電訊設備的設定,以免裝置自動把時鐘撥快一個小時。黎巴嫩國家航空公司「中東航空」決定妥協跟隨黎巴嫩政府延遲轉換夏令時間的決定,但會調整航班時間,避免打亂國際航班的日程。由於黎巴嫩不同機構的應對方式不一,一般民眾因此在日常社交場合議論紛紛,並需花時間詢問不同的機構會採用夏令還是冬令時間。
3月27日,米卡提宣布撤回黎巴嫩維持冬令時間至4月20日的決定,但表示需要用48小時來作出調整。換言之,黎巴嫩今年在3月29日才把時間轉換成夏令時間,較原定的3月26日延遲了三天。米卡提強調,他的原意是在不傷害黎巴嫩其他教派的民眾的前提下,讓守齋的人提早一小時進食而已,絕無挑起黎巴嫩教派紛爭的意圖。
然而,經過連日來的糾紛,天主教馬龍派與穆斯林教派的裂痕難免加深了。黎巴嫩的時區混亂,亦讓人聯想到:它的貨幣兌換外匯的匯率存有官方和黑市兩個不同的價格。筆者過往已多次指出,黎巴嫩政府長期管治失效,經濟陷入破產邊緣,導致物價騰飛,加上黎巴嫩央行只能靠繼續借貸來還債,黎巴嫩貨幣早有大幅貶值的壓力。
2019年10月,黎巴嫩政府試圖透過徵收「WhatsApp稅」增加庫房收入,但結果觸發大規模反政府示威。政局不穩,加劇了黎巴嫩的經濟危機,黎巴嫩貨幣貶值自此一發不可收拾。2019年至今,黎巴嫩貨幣貶值幅度高達97%;2019年9月,黎巴嫩鎊兌美元的價格大約處於1500:1的水平,但在2023年3月底,相關匯價已變成了約14000:1。
黎巴嫩國家經濟不景的程度早已令絕大部分國民陷於水深火熱之中,任何的混亂新政策,只會令情況火上加油。此次,黎巴嫩政府企圖擅作主張轉換夏令時間造成的混亂,只是再一次反映它的內政混亂不堪。即使黎巴嫩沒有出現轉換夏令時間的紛亂,它的政經問題亦早已病入膏肓。
▌病入膏肓的黎巴嫩...為何成為同情行劫者的國度?
事實上,2019年黎巴嫩爆發大型抗議徵收「WhatsApp稅」的示威後,黎巴嫩的存款戶紛紛湧至黎巴嫩的銀行提走存款,因此2020年中旬起,銀行不時關門暫停營業和暫停提款機的提款服務,以防擠提;即使銀行重開,一般的黎巴嫩平民存款戶每兩星期最高提款額也受到了嚴格的限制,但被民眾視為腐敗不堪的精英階層仍可大量走資海外,因而激起更大的民怨。
從一些特輯節目可見,黎巴嫩示威者怒火中燒的情況隨處可見,不少銀行的設施也遭受嚴重的破壞。更甚的是,去年黎巴嫩接二連三出現劫持銀行的案件。在正常情況下,持劫銀行是千夫所指的犯罪行為,但在黎巴嫩這個千瘡百孔的國度,市民以行劫方式試圖取回存款,往往被視為絕望深淵中的「最後一搏」,而受到大眾一面倒的同情。有人甚至會把行劫銀行的平民視作為廣大民眾請命的英雄。值得強調的是,有些持劫銀行的平民只是希望取回屬於他們的存款,為家人繳付緊急醫療費用的開支。
不過,在黎巴嫩經濟沉痾難起的情況,其國內犯罪猖獗的問題只會日益嚴重下去。黎巴嫩近年發生盜墓,從公共設施偷取一些有價值的原材料售賣,而導致公共服務癱瘓(例如交通燈無法運作)的情況已是司空見慣;搶劫、綁架、販賣、謀財害命等罪案同樣無日無之。部分小偷亦會鋌而走險偷取黎巴嫩軍方的軍火武器和軍用車輛的汽油。黎巴嫩軍人和警員原本的基本職責是維持國家的治安,但他們普遍也受到被拖糧問題的困擾,須做兼職維生;有些甚至當逃兵另覓生計。黎巴嫩民眾難以寄望軍人和警員能夠保障他們的安全。
▌誰可以結束總統懸空狀態:弗朗吉亞?賈加?巴西勒?
黎巴嫩結構性的公共財政危機錯綜複雜。主流的分析一面倒認為,它必須倚賴國際援助才有一線生機。黎巴嫩要得到國際援助,必先落實挽回國際社會信心的政經改革。但是,儘管黎巴嫩去年5月舉辦了新一屆國會選舉,但它至今仍未能夠選出新總統和總理的人選,遑論刻畫政經改革方案的輪廓。
其實,黎巴嫩近年已非首次出現類似的權力真空狀態。2014年至2016年,黎巴嫩曾經歷逾兩年半的總統長期空懸危機,後來才勉強選出奧恩(Michel Aoun)擔任總統;2019年,時任總理哈里里(Saad Hariri)因推動徵收「WhatsApp稅」計劃引起全國大規模反政府示威而被逼辭職下台,繼任的哈桑·迪亞布(Hassan Diab)上任不久便因黎巴嫩爆發貝魯特大爆炸案引咎辭職。時任總統奧恩又再任命哈里里籌組內閣,但二人因內閣人選問題存分歧而僵持近9個月,哈里里最後在2021年7月15日宣布放棄組閣。
直至同年9月,黎巴嫩才由米卡提勉強地第三度出任總理,結束逾一年沒有正式總理的尷尬狀態。不過,去年黎巴嫩舉行國會選舉前,米卡提已表明不會留任,奧恩則因總統任期屆滿,在去年10月已正式離任(他選擇在任期屆滿前一天離任)。雖然米卡提目前仍擔任看守總理一職,但去年選舉的兩大目的,理應是為新一屆國會選出新總統和總理奠定基礎。
根據黎巴嫩憲法的規定,黎巴嫩總統一職須由天主教馬龍派人選擔任,黎巴嫩自1943年來只曾出現過兩次由穆斯林教派人選短暫出任總統的情況。按目前的機制,黎巴嫩總統由國會議員選出,在128個黎巴嫩國會議員中,弗朗吉亞須在首輪選舉得到最少三分之二的票數支持,或在次輪選舉中有足夠的法定人數出席投票,並且得到最少65票支持(超過一半國會議員的票數)。以黎巴嫩真主黨為首的什葉派現在寄望天主教馬龍教派政黨馬達拉運動(Marada Movement)的領袖蘇萊曼·弗朗吉亞(Suleiman Frangieh)可以繼任總統。然而,黎巴嫩什葉派現時在國會的勢力少於過半數,因此它難以獨自扶植弗朗吉亞登基。
天主教馬龍派中民望最高的政治人物為黎巴嫩力量黨主席賈加(Samir Geagea)。然而,賈加與黎巴嫩真主黨長期處於針鋒相對的關係,因此縱然他帶領黎巴嫩力量黨在去年黎巴嫩國會選舉中,贏取大多數基督教選區的議席,也不足以爭奪總統寶座。但換句話說,賈加也不會支持什葉派意屬的弗朗吉亞出任總統。雖然弗朗吉亞在名義上也是天主教馬龍派的政治人物,但天主教馬龍派上下大多只視他為什葉派的傀儡。2021年,貝魯特爆發什葉派和天主教馬龍教派之間的街頭槍戰,肇禍因由是什葉派和其盟友發起,要求罷免貝魯特大爆炸案獨立調查法官特別檢察官塔雷克.比塔爾(Tarek Bitar)的示威引起。弗朗吉亞領導的馬達拉運動是天主教馬龍教派中少有明確表態支持什葉派的政黨。
前總統奧恩的女婿巴西勒(Gebran Bassil)原屬真主黨的盟友和繼任總統的一大熱門人選,但他領導的自由愛國運動黨(Free Patriotic Movement)去年國會選舉遭受失利後,真主黨也無意扶植他繼任總統。巴西勒本可考慮退而求其次、支持在天主教馬龍派中民望較他更遜一籌的弗朗吉亞,從而在幕後操縱他以換取政治利益。問題是,巴西勒本身有競逐總統寶座的野心,加上他憂慮其岳父奧恩卸任總統一職,會導致他進一步被排拒在政治權力核心範圍外,因此不願支持弗朗吉亞。
去年10月,巴西勒接受黎巴嫩一份日報《An Nahar》訪問時強調,真主黨無法迫使他投票支持弗朗吉亞擔任總統,他亦不相信弗朗吉亞有力帶領黎巴嫩走出困境。如是者,弗朗吉亞難以在首輪總統選舉投票中得到三分之二的國會議員支持。
真主黨的策略似乎已集中在說服巴西勒和自由愛國運動黨的議員出席次輪投票,好讓次輪選舉湊夠法定人數。不過,黎巴嫩問題專家 Michael Young在《The National》的專欄發表文章分析指,即使巴西勒以任何方式迫使他的黨員配合出席次輪投票,真主黨扶植弗朗吉亞作傀儡總統的如意算盤也不一定打得響,原因是:大量黎巴嫩的馬龍天主教徒早已非常不滿什葉派勢力長期刻意扶植不受他們歡迎的人選,而黎巴嫩力量黨主席賈加必定會火力全開質疑弗朗吉亞擔任總統的認受性;若然巴西勒不欲在天主教馬龍派選區的支持度進一步被比下去,他也有加強抨擊弗朗吉亞的壓力。事實上,在黎巴嫩時區紛爭的問題上,巴西勒也對「穆斯林時間」作出抨擊,可見他在面臨天主教馬龍派中的民意壓力。
▌當地緣政治角力也介入黎巴嫩...
Young於3月15日在《The National》發表的文章更估計指,弗朗吉亞極其量能得到57票左右,與當選的最低門檻尚有一段距離。尤有甚者,黎巴嫩內部積弱甚深,連決定政治領袖人選也明顯受到地緣政治角力的牽扯。今年2月,美、法、沙地烏阿拉伯、埃及和卡塔爾五國在巴黎開會商討意屬的黎巴嫩總統人選事宜。沙烏地阿拉伯、美國和法國的共識是推舉一個跟它們關係良好,與此同時能夠協助黎巴嫩推動經濟改革的人選。另外,沙烏地阿拉伯不希望把援助黎巴嫩的資金流入真主黨的手上(特別是伊朗和真主黨的勢力活躍於葉門戰爭)。它們的最大共通點是:反對弗朗吉亞擔任總統。
真主黨意識到那五個國家反對弗朗吉亞擔任總統後,選擇公開反對它們意屬的黎巴嫩軍事指揮官約瑟夫·奧恩(Joseph Aoun)擔任總統作為還擊。弗朗吉亞得到真主黨領袖哈桑·納斯魯拉(Hassan Nasrallah)的加持後一天,沙烏地阿拉伯駐黎巴嫩大使瓦利德·布哈里(Walid Bukhari)訪問天主教黎巴嫩籍主教級樞機貝沙拉·伯多祿·艾爾拉希(Bechara Boutros al-Rahi),向其表明沙地烏反對弗朗吉亞擔任總統。
目前而言,以伊朗和真主黨為首的什葉派陣營,和以美、法、沙地烏阿拉伯為首的另一陣營在黎巴嫩總統選舉一事上也沒絕對的影響力優勢。儘管較早前,沙地烏阿拉伯和伊朗同意恢復外交關係及相互重開大使館,但相關事態發展對黎巴嫩政局有何影響,仍是未知之數。
無論如何,總體而言,黎巴嫩政治權力真空已是積年累月的事。儘管這個國家過往花費不少氣力勉強找到出任總統和總理的人選,但在教派關係長期緊張的前提下,其內政局勢難以擺脫長期僵持的局面。它無法選出新總統和總理、無法推動本應迫在眉睫的經濟改革、無法懲治貪污腐敗的精英階層和追究貝魯特大爆炸案的幕後元兇,一再顯示出其長期管治無能的問題。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