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都》導讀:從歐債到難民危機...戳破歐洲幻夢,命運何去何從?
▌本文為黃哲翰為《首都》(聯經,2023)寫的導讀
《首都》是一部選材和筆法都非常特出的小說。
貫串這部作品的主軸,是在小說類中通常很罕見的硬骨頭題材:官僚運作,而且還是歐盟的官僚運作──這個遠比個別國家的運作更令大眾陌生冷感、且更加理不清道不明的超國家機器。
故事的情節以一條表面上看似很難具備戲劇張力的主軸開始鋪展:歐洲執委會之下,一個冷衙門的主管為了博得上意、爭取調職,於是委任下屬提出一項挽救執委會民調低靡的計畫,試圖要藉著紀念大屠殺的週年活動,將執委會宣傳成秉持超越國族的人道理念、防止重蹈國族狂熱導致大屠殺之覆轍的機構。
這項官僚風格老調重彈且注定徒勞無功的計畫、以及那已顯得過氣褪色之歐洲整合的超國族理念,透過作者既銳利又飽滿的筆觸,居然拐彎跳轉但又流暢得彷彿一切都理所當然地,從歐盟官僚勾心鬥角兼職場情慾的劇情線,奇異地串接到一則布魯塞爾市區突發的豬隻逃脫意外,又前言不對後語地鋪展出一起波蘭天主教聖戰士搞錯對象的暗殺事件,帶出一宗歐洲養豬公會的遊說案,一個奧斯維辛集中營倖存者初入養老院的生活,一名緝兇之地方刑警的祖父反抗納粹的游擊隊回憶,一個國族認同困惑婚姻失敗的希臘歐盟官員,一位父母都是納粹的奧地利教授在生涯的終末姿態滑稽卻又堅持奮力一擊地向歐盟智庫鼓吹超國族的歐洲理念,以及一群對警惕法西斯黑歷史的陳腔濫調興趣缺缺尷尬無奈的智庫專家……。
數十位來自歐洲各地各國、說著不同語言、屬於不同世代、踏著不同歷史記憶線的角色,在歐盟核心所在的布魯塞爾彼此推擠又錯開。而所有這些利害衝突與生命糾葛,都一同被歐債危機、難民潮、恐怖攻擊等事件硬是箍在一起。情節跌宕撩亂,讀者的視野不斷被迫重新對焦,最後只能精神疲乏地讓視線暫時放空──於是就在這一瞬間,讀者的眼睛彷彿誤打誤撞地對上了視覺錯解謎圖的正確視角,在一團錯綜無序的蒙太奇拼貼中,人名地名職稱事件都混在一起,但卻清晰地看見了歐洲驚人的立體全像投影,一齣圍繞在歐洲特有之憂鬱與因歷史而衰老的群像劇。
憂鬱的成分來自無所不在的混搭,就像夏季下班後明亮街道上的咖啡座都混搭了奧斯維辛冬雪覆蓋著的「工作帶來自由」字樣,或像人道理念混搭醜惡自私,務實市儈與麻木的日常混搭反常的極端激情與憤恨,勞權性平混搭炸彈恐攻,幽默諷刺抗議混搭對命運的徹底屈服──也正像歐盟官僚運作混搭布魯塞爾街頭的飆豬事件以及網路爆紅隨即引發嘴砲風暴的豬隻命名嘉年華,作者將那歐式憂鬱的混搭,信手捻起,拼寫成歐盟與豬,然後把「眾人皆豬」訓讀成「老人皆默」。
對歐洲整合之理念的批判性探問是「表」,混搭著幽默與諷刺的憂鬱與疲憊則是「裡」,書中大量令人會心一笑的細節和隱喻,精準地再現了歐洲社會生活中那難以形容卻又再熟悉不過的氣味。這樣的作品能引發歐洲讀者的迴響、並在出版的當年獲得法蘭克福書展大獎,絲毫並不讓人意外。
但對臺灣讀者而言,本書的魅力可能就不是這麼理所當然了。
近年來臺灣的國際新聞閱聽大眾幾乎可說是經歷了一場徹底的「歐洲除魅」──歐債危機、難民潮、接二連三的恐攻事件、民主正當性危機、防疫失誤、乃至於烏俄戰爭爆發前的綏靖與爆發後的顢頇,讓大眾對歐洲「自由法治」、「先進開放」、「福利完備」的憧憬與幻想跌落神壇。而歐盟在美中對峙的局勢下與美國若即若離、與中國曖昧錯綜的依賴關係,更讓有些人在憧憬幻滅後變相轉為對歐洲價值的輕蔑,將其人權自由視作偽善的話術、平權開放變成了墮落的淵藪、社福勞權則不啻懶散的藉口──至於那跨國族的歐洲整合理念,彷彿也不過只是罔顧國際現實的痴人說夢。
彷彿本書作者大費周章、反覆煎熬地去探究那歐洲的終極理想,配上「奧斯維辛」、「倖存者」這些歷史悼念必提的關鍵字,彷彿又成了一場惺惺作態以文學包裝而成的道德說教。
然而我們必須知道,歐盟這個超國家聯盟的濫觴、以及超國族主義的政治整合理念,當然並非來自道德說教或痴人說夢,而是源於二戰後的國際現實。
當時,德國雖然戰敗投降,但其重工業的根基大抵仍未被摧毀(遭戰毀的多是交通運輸而非生產設施)。西方同盟國(特別是法、盧、比、荷等鄰國)懼怕德國又像一戰後那樣快速復原,再次成為國族狂熱之下、報復性的侵略強權,於是英、法、美、盧、比、荷等六國在1949年4月針對德國的軍工重鎮魯爾工業區(Ruhrgebiet)成立「國際魯爾區管制局」(IAR),旨在控制煤與鋼這兩項重要戰略物資的生產與分配,以便將德國去軍事化。兩年後的4月,在法國的強力主導下,法、德、義、盧、比、荷六國進一步成立「歐洲煤鋼共同體」(ECSC),共同分配成員國煤與鋼的生產,並免除關稅,透過將各國工業命脈互相交織成共同體,以抑制各自的國族本位主義,在超國族的架構下實現對彼此的牽制。
歐洲煤鋼共同體即是當今歐盟最早的前身,其動機一言以蔽之,就是所謂的「別再重蹈奧斯維辛的覆轍」(Nie wieder Auschwitz)。而此一整合各國的超國族架構,其默而不宣的最初設想正是(法國所一手主導的)針對德國的緊箍咒。
但隨著時局的變化,此一關係很快就發生了意料之外的翻轉。如今歐盟的核心六國當年從煤鋼聯盟開始整合的同時,也正是韓戰爆發的期間。這場戰爭對遠在萬里外之西歐的影響,往往被我們所忽略,但其效應卻相當長遠:西歐各國對蘇聯滲透侵略的擔憂化為具體,逐漸加快經濟與安全整合的進程。1957年《羅馬條約》的簽訂帶來了「歐洲經濟共同體」(EEC)──其執行機構正是本作劇情所圍繞的歐洲執委會。隔年歐洲議會的另行成立及議員直選,則將歐洲整合從經濟與安全進一步延伸到民主政治的領域。
在這個過程中,轉變最大的莫過於西德。德意志地區在1871年統一建國之前,始終扮演歐洲東西強權間的緩衝地帶,但自從統一建國、快速崛起後,就成為衝擊歐洲地緣秩序最大的不穩定因素,歐洲也為此付出了兩次大戰浩劫的代價──此即長期糾纏著歐洲的「德意志問題」。然而進入冷戰時期的德國被一分為二,「德意志問題」頓時不復存在。反之,由於西德處於面對共產集團威脅的前線,三次柏林危機與蘇聯在東德大量的駐軍,讓西德為了追求國家安全,一改1871到1945年間與西方民主陣營對峙的立場,明確轉入西方陣營。
另一方面,西德作為敗戰的被占領國,為了反省咎責、更為了取信盟國以恢復國際地位,在外交上於是刻意保持低姿態,在政治上捨棄國族本位主義,以世界公民式的歐洲認同來替代德意志國族認同。如此一來,德國反倒比任何一個國家(尤其是原本想藉歐洲整合來箝制德國的法國)都更加積極鼓吹超出經濟領域的政治整合、讓歐洲成為超國家聯邦的進程。
德國人設脫胎換骨的反客為主,隨後又吹皺了歐洲的一池春水──歐洲各國普遍不像德國人那樣熱衷於跳脫國族本位主義、讓渡國家主權、並共同形塑歐洲式的認同。這種執念就連共同主導歐洲整合的另一龍頭法國都並不十分買單:法國人的目標是「多個主權國家的歐洲」(Europe des États),但德國人心心念念的重點卻是「超主權聯邦的一個歐洲」。對歐洲整合的歧見與衝突,就在共產威脅隨著冷戰而消失、東歐各國陸續加入共同體後,重新伴隨著各國彼此剪不斷理還亂的歷史恩怨,開始快速檯面化。
兩德統一後再次國力大增的聯邦德國,讓周遭鄰邦重新回想起關於「德意志問題」的歷史疑慮──德國在歐洲靠著所向披靡的軟實力與經濟實力來推動政治整合,是否以另一種形式重現了1871到1945年的「霸權」?究竟是當年的「德意志問題」在現如今已「歐洲化的德國」的身上找到了 happy ending,抑或是顛倒過來:
歐洲整合的結果最後將會成為「德意志化的歐洲」?
這種深植於歷史創傷之中的疑慮,於九○年代後又經過一連串事件的變形,終至《首都》這部小說所勾勒出的、伴隨著歐洲人彼此之間的癥結的、對歐洲認同的反覆掙扎甚至陷入無路可出的荒誕滑稽。
1992年簽訂的《馬斯垂克條約》讓歐洲政治整合往前跨一大步,「歐洲共同體」蛻變為今日的「歐盟」,但在這之前卻沒有充分徵詢民意。此外,歐洲議會各國席次分配並不公平、民主代議的正當性多有爭議,再加上歐洲執委會之任命本身的菁英官僚色彩濃厚,連帶地讓歐盟各種治理協議與技術規範成為民眾詬病與諷刺的話柄。
因此,從歐洲共同體到歐盟的轉變,也可說是各國民意對歐洲整合之態度的轉折點──自此以後,民眾對超國家組織的疑慮驟升,而歐盟前進的腳步亦在經濟整合與政治整合之間躊躇為難,政治整合做得太多或太少都被詬病:做得太多被批菁英官僚淘空主權國家的憲政民主,做得太少則又被酸只是一部製造各種瑣碎荒誕之民生規範的科層怪獸──本作故事中曾諷刺歐盟規定羊毛內衣需要符合防火標準之事,正是數不完的案例之一,而通篇故事的起點:執委會聲望年復一年跌破谷底的困境,也就不讓人意外。
雪上加霜的是從2010年代開始,接二連三的危機衝擊使得歐洲內部淵源已久之南與北、東與西、以及不同族群間的分歧與衝突白熱化,如此所引發的不滿又經常回頭訴諸二戰時的恩怨記憶,作為理解問題與宣洩抗議的憑藉,以致於讓當前的政治爭議往往東拉西扯滾雪球,終成一攤難解的爛賬。
2012年起的歐債危機正是最典型的例子:以德國為首的北方債權國強勢主導了南方債務國的內政,迫其撙節支出、削減福利,隨即引發例如希臘反德的抗議潮,重新喚起納粹占領希臘的歷史創傷──抗議民眾理所當然地在抗議海報上把時任德國總理梅克爾畫成希特勒,而這看在德國人眼裡無疑是平行世界中不倫不類的類比。緊接著歐債危機之後,2015年左右的移難民潮又引爆位處流亡路線的東南歐與享有「地理圍籬」的「蛋黃區」諸國之間分配收容的衝突。從前述二戰後歐洲整合的開端到2016、2017年左右的衝突與糾結,就是本作故事上演的背景舞台。
而本作終章以「未完待續」做結,我們在此恰好可以繼續補上:2020年 COVID-19 疫情帶來各國紓困資源分配的問題,2022年烏俄戰爭爆發後,東歐諸國對援烏制俄的焦慮急迫遭遇上西歐諸國的曖昧顢頇……。
歐洲人似乎注定永遠要走得蹣蹣跚跚跌跌撞撞,這或許正是作者提筆寫作的理由。
如今,本作譯成中文出版,上述那幽微漫長道不盡的、關於歐洲的憂鬱與衰老的理由,終於能以貼近原貌的姿態,呈現在臺灣讀者面前。臺灣大眾觀看歐洲的誤差大抵有三:
首先是在「歐美」這個籠統的通稱下,拿看美國的濾鏡來理解歐洲,例如把憂鬱內縮的歐洲人想像成外顯又正向思考的美國人、或把美國本位主義的地緣政治觀點套用到對歐洲政治決策的評價上。其次則是近年來較為常見的,戴著觀看中國因素的濾鏡來理解歐洲,根據歐洲各項行動與中國關係的密切程度,並套用極其簡化的分類範疇,來回推歐洲人是否「親共」、是否「偽善」、是否為「左膠」(很諷刺地,歐洲人也經常透過同一個濾鏡來看臺灣──在中國問題的框架下來理解臺灣)。
第三個濾鏡則是臺灣人自己看待自己的濾鏡:如果要用文學形式來捕捉臺灣人的靈魂的話,那或許會是某種永遠處於青春期的、叨絮瑣碎的獨白劇。對於本作這種老年期、記憶盤根錯節的群像劇,我們也許比較陌生。但幸運的是,作者精確而奇異的筆觸、譯者流暢的文字、以及編輯細膩的用心,為臺灣讀者們填平了理解的鴻溝,去辨識歐洲特有的色調。(也希望不久後的將來,歐洲大眾也能放下中國因素的濾鏡來直視臺灣。)
但作為導論的結語,或許還得稍微跳脫本作內容,去探問這部作品的出版,是否又落入了某種歷史的諷刺:本作以德語寫成,引發德語讀者的廣泛迴響,又獲得德國法蘭克福書展大獎肯定,德國評審則意有所指地點評道:「本作清楚地為我們指出,只靠經濟〔的整合〕沒有辦法保證和平的未來。」──這一切是否又落入某種糾結的迴圈,繼續反映著歐洲整合之惱人問題裡的一個面向?
所幸作者的筆觸並非出於德國視角──羅柏.梅納瑟來自奧地利維也納。維也納離德國足夠近,能理解德式靈魂對歐盟的執著與癖性,也離德國足夠遠,遠到能深入歐洲權力的邊陲,以致於有餘裕去使用蒙太奇式的剪輯,混搭著東歐、西歐、南歐、北歐的日常情緒碎片,把那無處不在、無以把捉、無從名狀之物,如微縮攝影一樣,透過讓人恍惚疑惑的視野焦距,捕捉到歐洲灰鬱而奇異的、宛如一位過氣失敗的、處在被大眾遺忘邊緣的、老演員的神韻。
作者: 羅柏特.梅納瑟
譯者: 管中琪
出版社:聯經出版公司
出版日期:2023/03/16
內容簡介: 歐盟50週年慶即將到來,文化總署署長菲妮雅為了拯救這個半百組織長年低迷的形象,打算借用「來自歷史的幽靈」──邀請納粹屠殺的倖存者出席慶祝活動,藉此喚起歐盟成立初衷,進而爭取眾人關注。沒想到,這項提議引發了組織內部騷動和角力。節奏明快、多線敘事,《首都》描繪來自歐洲各國的官員、知識分子、宗教人士、商會企業家,齊聚於繽紛喧鬧的週年慶嘉年華,只為一場稍縱即逝的煙火。書中在嘲諷歐盟迂腐官僚之際,卻也透露著對人權和理想聯盟的衷心嚮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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