消滅獨裁多少錢？歐美「全集中制裁」俄國的三重困局

文／楊庭輝（香港國際問題研究所研究員）

俄羅斯獨裁者普丁下令入侵烏克蘭，引起多國民眾的義憤。部分輿論批狠西方回應軟弱，遲遲未有出兵協助烏克蘭抵抗俄國的侵略。然而，不論北約派兵與否也難免受到部分輿論詬病。即使暫且撇除引發第三次世界大戰的可能性不談，出兵的國家須面臨軍費龐大、國民參軍傷亡風險急增及成效存疑等問題，屆時決定出兵的政治領袖便須承受國民愈趨反戰厭戰的壓力。

事實上，美國過往數次出兵海外均陷入進退維谷的兩難局面，待撤軍停損離場又引發新一輪公關災難。近年川普下令美軍硬撤敍利亞和拜登下令美軍硬撤阿富汗便是顯例。

不過，不論是輿情洶湧抑或多國領袖良心未泯使然，西方多國早前已宣布聯手向俄國實施自後冷戰年代以來最嚴厲的經濟制裁，其用意是高調履行對烏克蘭的道義責任、回應國內民情之餘，又避免因自己國家軍隊傷亡而招致輿論壓力。樂觀的分析甚至認為：

▌制裁俄國的副作用

可是，西方在現實上沒有「無痛」的選項。即使美國聯同多國盟友對俄啟動強硬制裁，以德國為首的部分歐洲國家仍不願立即完全中止俄羅斯能源進口的計劃。事實上，德國每月從俄國進口的天然氣、石油和煤炭的金額近18億歐元，德國總理蕭茲（Olaf Scholz）更曾明言制裁俄國能源會傷害德國多於俄國。俄國大概亦明瞭全球多國極度倚賴其出口能源而有恃無恐。早前它便把多個參與制裁的國家列為「不友善國家」，並要求它們以盧布支付從俄國進口的能源作為反制措施。結果，從俄國進口天然氣佔其天然氣總進口量高達85%的斯洛伐克隨即妥協同意在必要時以盧布付賬。

誠然，在「布查慘案」曝光後，美國再實施禁止國內企業進口俄國能源的法案。此外，波羅的海三個國家已經停止進口俄國天然氣，歐盟亦停止進口俄國煤炭。然而，歐盟迄今仍未正式制裁俄國石油和天然氣，可見不少國家在短期內難以找到俄國能源的替代品。

儘管美國早前公布由今年五月開始，連續六個月每天釋放一百萬桶戰略石油儲備，但彭博專欄作家大衛·菲克林 （David Fickling）質疑，相關的數量對解決全球能源需求僅屬九牛一毛之餘，石油輸出國組織的其他成員國也相應減產令能源價格維持高企，藉此維護自身的利益。如此一來，美國釋放戰略石油儲備的如意算盤便更有可能落空。

其實，美國政府也早已預料到制裁俄國對全球能源市場的震盪效應。根據美國《華爾街日報》的報導，美國總統拜登在三月簽署制裁俄國的行政命令後旋即致電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和阿聯酋阿布扎比王儲穆罕默德．本．扎耶德（Mohammed bin Zayed al-Nahyan），試圖游說兩國增加石油產量以抵銷制裁俄國對全球能源市場的衝擊，但遭二人拒絕接聽電話。另有一些報道聲稱，西方國家考慮跟正備受制裁的伊朗和委內瑞拉改善關係，箇中原因明顯是冀望從兩國購入能源以減輕制裁俄國對自身的副作用。

平情而論，西方放風聲表示跟委內瑞拉具備改善關係的空間是擺姿態多於實際，原因是對方空有豐富的能源儲備，卻因全國最大煉油廠和天然氣廠爆炸損毀嚴重而難以短期內生產大量的能源。相較之下，西方修補跟伊朗的關係在道義上和利益上似乎更說得過去。

歐盟對前美國總統川普在國際原子能機構確認伊朗遵守核協議的前提下，仍執意重啟對伊朗的制裁有相當的保留。過往亦不時傳出德、法兩國以至現任美國總統拜登有意重返往昔的伊朗核協議，如今美國的歐亞盟友跟俄國割席而有可能面臨能源危機，它們的確有更大的誘因放寬對伊朗制裁。

▌伊朗、沙烏地人權問題同樣劣跡斑斑

縱然媒體傳出美伊雙方在重返伊朗核協議的問題上緊縮，但一些長期窒礙談判進展的因素實不容忽視。伊朗一再堅稱西方應無條件撤銷對伊朗的制裁，但敵視伊朗的美國鷹派堅稱「放寬伊朗制裁等同放虎歸山」，使對方更易獲得研製核武的資金和原料。尤有甚之，伊朗強硬保守派眼見西方國家受到俄國的核威懾，勢必使他們更渴望伊朗能夠加速發展核武。單是俄國的核威懾已令西方焦頭爛額，若然伊朗也變成擁有核武的國家，後果不堪設想。

拜登去年正是基於國內朝野上下的輿論壓力而試圖在原有的伊朗核協議上額外增加一些對伊朗的限制，假若他希望盡快放寬對伊朗的制裁以集中全力對付俄國，他同樣需向國內敵視伊朗的勢力交代。此外，伊朗去年藉舉辦篩選程度創新高的總統選舉「欽點」最高精神領袖哈梅內伊的愛將萊希（Ebrahim Raisi）登基。萊希被喻為十惡不赦的政權劊子手，歷年來處決過的異見人士多如繁星。他亦因此長期受到美國的制裁。若拜登果真放寬對伊朗的制裁，人權組織難免會對他的決定口誅筆伐。

值得一提的是，沙烏地阿拉伯王儲和阿聯酋阿布扎比王儲也非什麼善男信女。在他們掌握實權的國度，異見人士也是飽受百般苛待。即使部分異見人士暫時獲釋，他們也被剝奪出境自由，甚或面臨與煽動恐怖主義相關的控罪。

拜登政府去年先是就葉門戰爭的議題上中止對沙烏地和阿聯酋聯軍一方的援助，繼而公開美國情報局確認沙烏地王儲是謀殺異見記者哈紹吉的幕後兇手的調查報告。拜登連番的舉動被視作修正川普過分偏袒沙烏地的美國中東政策。但是，礙於沙烏地對美國的重大戰略價值，拜登只是制裁沙烏地王儲的親信而非對方本人，此舉招致了部分人權組織的抨擊。

未來一段時間的世界局勢發展，或許將讓人權組織更失望。沙烏地深明，如今美國強硬制裁俄國的能源產業，實有求於自己協助遏抑全球能源價格。即使沙烏地保持跟普丁聯繫，以及不肯加入制裁俄國的隊伍，美國也難以一併強硬懲罰沙烏地。不僅如此，《華爾街日報》稍早前獨家報道稱，沙烏地考慮把部份賣予中國的原油，改為以人民幣結算。雖然相關消息難以得到百分百證實，但即使沙烏地王儲冀借助中俄制衡美國也絕非讓人意外的事。

拜登勝出美國總統選舉後，有些分析認為川普留下的外交遺產將永遠無法扭轉，但若然如果美國真的因制裁俄國的緣故而放伊朗和委內瑞拉一馬，沙烏地又因不滿美伊關係緩和、以及在哈紹吉案的表態而作出報復，美國的外交政策將迎來重大的調整。

▌捍衞自由人權的代價？

極度理想主義的想法，是西方透過全球自由貿易和強硬制裁的方式軟硬兼施，使獨裁政權逐漸走向式微。然而，全球自由貿易亦導致西方在經貿和能源上有愈趨倚賴數個獨裁政權的跡象，導致同步強硬制裁它們面臨諸多掣肘。具體而言，當初西方國家強硬制裁伊朗只是建基於它們和俄國的關係仍未惡化至今天的地步。如今伊朗的政局發展愈趨極權化，西方卻需考慮解除對它的制裁，遑論在人權問題上向沙烏地強硬表態。

事已至此，西方短期內要同時強硬對付俄國、伊朗和沙烏地無疑是天方夜譚。事實上，歷史經驗也不止一次告訴我們，把獨裁政權盡數殲滅是異想天開的事。

七十多年前，西方國家須與蘇聯聯手對付頭號敵人「軸心國」，但二戰結束不久便迎來超過四十年的冷戰。冷戰結束確實令人短暫憧憬自由民主永久獲勝的美好想像，但當西方對安逸過活愈趨習以為常之際，獨裁政權逐漸進化歸來暨「抱團」抗衡西方陣營，令問題更複雜棘手。是次俄國發動侵略戰爭，當然警惕歐盟須加快能源自主的步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