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右翼迷因戰爭:「反政確」美國發源史,與社群時代的形變
談到「政治正確過了頭」,許多台灣網友應該都不陌生。這種說法其實源自於美國,其基本邏輯是:我們並不反對性別平等或是種族平等種種理念,但在最近幾年,這些支持平等的人已經太過激進,根本是在製造新的壓迫,打壓一般的「正常」人。
依循此邏輯,不難理解美國會有重要的政治人物大聲疾呼,認為如果因為一個人對種族議題的立場就拒絕他出任重要職位,分明是在製造新的壓迫。同一位政治人物也公開批評,一些人呼籲立刻達成平等根本是「極端主義」,跟「要求永遠隔離」是同一回事。在此之外,還有另一位指標性的政治人物也說,追求種族平等的運動「步調太快」,將等同於反向的歧視,而且如果還要由政府來帶頭強行推動,則根本是在打造新的「暴政」。
有趣的是,這兩位政治人物其實都不是來自當代。前者是1970年代的美國總統尼克森,他批評黑人民權運動者反對他所提名的法官人選,根本是「不容忍」南方人——用今天的話來說,就是用種族立場「取消」了這些法官。後者則是安德魯.詹森,是1865年林肯遇刺之後繼任的美國總統,他當時認為許多政策將會打造出「新暴政」,包含讓被解放的黑奴可以取得投票權等等。
這兩人發言的時間,一個距離現在半世紀,另一個更已長達一個半世紀。
▌美國內戰以來的常見論述
每個年代、每個政治陣營,總會有人譁眾取寵,把話說得太過火,也總會有人搞不清楚狀況,提出完全不可行的政策,或者只是自我耽溺的倡議,「進步派」陣營當中也多不勝數。然而,從安德魯.詹森或尼克森所說的這些話也不難看出:認為主張平等的人「立場太極端,正在創造新壓迫」的基本論調,卻是美國政治史上一而再三出現的主調。
舉例而言,現今美國社會普遍認定金恩博士(Martin Luther King, Jr.)是英雄。但1966年民調顯示,當時高達72%的美國白人對金恩博士抱持負面觀感,更有85%認為他所領導的黑人抗爭會有「反效果」。當時,美國各地尚未發生都市暴動,少數黑人組織也還未開始提倡武裝鬥爭,但金恩博士在絕大多數美國白人眼中已是「做得太極端」。
對此,耶魯大學的歷史學家Glenda Gilmore就說,「以前爭取平等的抗爭比較合理,現在就是太過火才會引發反彈」的說法,根本就是美國對歷史集體失憶下的一大迷思。
Gilmore這篇文章收錄於《迷思美國》(Myth America: Historians Take On the Biggest Legends and Lies About Our Past,暫譯),在這本書當中,多位歷史學者分頭破解美國政治史上的20大迷思。例如康乃爾大學的歷史學家Lawrence B. Glickman也指出:所謂「白人反撲」(White Backlash)這樣的詞彙是從1960年代「才」開始流行,但是「追求種族平等太極端」的說法至少早了一個世紀,至遲從美國內戰之後就已經出現,安德魯.詹森指控「暴政」就是其中一例。
▌搶奪「何謂極端」的定義主導權
換言之,從1860年代以降,「是他們太極端了,我們只是被迫因應」一直都是美國政壇中不斷出現的說法。今日「政治正確太過火」的說法,也是這個「反撲」敘事的新一代變種。
這個變種主要起源於90年代,當時大學校園裡有越來越多關於女性主義、黑人歷史文化、環境保護等系所成立,部分既有的課程也以一些新的指定閱讀文本取代舊的「經典」,因而引發保守派不滿。
在這樣的趨勢下,共和黨籍的老布希總統也曾加入批評,說這只不過「用新的偏見取代舊的」,更是「以多樣性之名破壞多樣性」。如此包裝方式相當巧妙,需要討論的議題因此不再是「這本指定閱讀是否比那本更值得選」、「這段歷史真的可以講得那麼光榮嗎」、「開了這樣的玩笑,教授應該道歉嗎」等等,而是把事情簡化成兩大陣營的戰爭,指稱自由派騎到了保守派頭上,造成對保守派全面性的壓迫,保守派是受害者。
在這樣的論述策略下,老布希和其他保守派所著重的已經不是個別政策,亦非不同教授、學生之間的觀點差異,而是將所有提倡改變的人都劃歸「破壞者」的陣營。同理,在尼克森面對法官提名受挫時,也不只是強調這些法官個別為何適任,而是將之上升到「地域歧視」。這都在在顯示,一項主張、一個運動如何被認定「太過極端」,並不是可以客觀量測的事。總是會有一些人爭奪「什麼是極端」的定義,更需要有人組織起社群,傳播敵我分明的世界觀,才會建立所謂「反撲」的力量。
而在「反撲」的領域,每個時代能出頭的人都不一樣,也各有不同的組織方式。舉例而言,1970年代是草根組織的年代,女性右翼大將施拉夫利(Phyllis Schlafly)主導「保衛家庭運動」,於各州創立組織串聯白人中產階級已婚女性,並親自訓練志工們如何運作:「要辦早午餐活動,不要提供酒精;有得上電視就上,記得戴上一條領巾。」
施拉夫利的組織人數從3,000人成長到5萬人,從全國選民的角度來說仍然很少,但積極的志工們懂得不斷向地方議員施壓、不斷上地方電視,可以去委員會旁聽,因此有了超乎比例的影響力,達到從基層包圍黨中央的效果。
當時,施拉夫利雖未使用「政治正確」這樣的語彙,但同樣也套用「我們被極端主義者攻擊」的邏輯。施拉夫利這樣理解她的使命:「我們面對的是一場攻擊,攻擊的是婚姻、是家庭、是主婦、是母職角色、是『男女各有不同角色』的概念本身。」她指控,女性主義者要求性別平等,等於是在說女人非出門工作不可,是不把上百萬家庭主婦放在眼裡,踐踏家庭價值。她進一步指控,先有推動全球化的菁英(她所謂「世界主義者」),透過自由貿易的力量讓男人無法養家,逼得女人出去工作;又有一群「無腦無胸罩賤女人」(brainless, braless broad)洗腦女人該出門工作,進一步破壞夫妻之間的分工。
正是在這種論述之下,「不穿胸罩」更成了一個世代「激進」女性主義者的鮮明標籤——在此,又再度看到「極端派踐踏我們,我們只是反撲」的思維邏輯。但與尼克森他們不同,施拉夫利不是總統,而是透過草根組織的力量推廣這樣的世界觀。
▌Gamergate與迷因戰爭的世代
那麼,現在呢?相較於70年代的草根組織,最近10年來引領「反政治正確」運動的一大勢力,當然就是一群積極的網路使用者,以及他們所推崇、跟隨的網紅。
哈佛大學3位研究者形容,這群人取得影響力的方式經常是以小換大:先在網路上一個冷門角落帶起一些話題,促成讓人震驚、引人注意的事件(比如某場現實世界中的肢體衝突),而這些事件又會再帶動網路上更多、更主流的討論(例如媒體引述的「網路熱議」),進而引發更具規模、更能引發關注的現實事件,以此類推,周而復始。
這3位研究者來自哈佛大學媒體、政治與公共政策的研究中心,分別是網路與社會運動學者、資深科技記者和社群文化的研究者。他們合寫了一本300多頁的書,就叫做《迷因戰爭》(Meme Wars: The Untold Story of the Online Battles Upending Democracy in America,暫譯)。而以書中的一個故事舉例,就能看出這樣的「反政確」網路社群如何開始「以被打壓者自居」,指控所謂「自由派」或是「左派」、「進步派」太過頭,積累起集體的憤懣和怨懟。
那是2014年8月,一位女性遊戲開發者Zoe Quinn被前男友指控出軌,在關係內曾和5名其他男性發生性關係,其中一位又是獨立遊戲評論家,前陣子才對Quinn的新作品給出正面評價。
一時之間,一群男性網友對Quinn開始發動羞辱和騷擾,引發另一群女性玩家和評論人出來為Quinn抱不平,其中一些人進一步在自己的社群上撰文(經常是在當時聚集較多女性的社群平台tumblr),批評遊戲玩家社群中陽剛、極具侵略性的文化,並指陳這種文化又和許多主流遊戲中的女性角色設定互為因果——很快地,這群批評者又開始被更多男性網友號召騷擾,他們利用當時較為「自由」、對內容管控較少的論壇如reddit、4chan彼此串聯,搜查出這些女性批評者的地址,謊報她們的住家被放置炸彈等等方式,讓她們疲於奔命。
正是在此階段,「被極端分子打壓」的論述再度出現,界定了這場戰役及其後續效應。本來就經常散布對主流媒體不信任言論的網紅們進一步介入,最具指標性的案例是極右翼網站Breibart的寫手Milo Yiannopoulus,撰文指控這是一般男性遊戲玩家被打壓、認為遊戲業者「倒向社運人士,寫一些讓人只想昏睡的社論,談遊戲怎樣需要『平等』,而真正有在玩遊戲的人其實只想知道最新款的遊戲是否值得花錢購買」。
和尼克森和施拉夫利一樣,Yiannopoulus傳播的世界觀同樣是認為「我們一般人」只是在做本來該做的事情,都是另一群極端分子要「搞政治」,才來挑釁我們。
諷刺的是,在Quinn的事件幾個月前,Yiannopoulus才寫過一篇文章批評電玩遊戲與玩家:那時,一名男性網友認為女人都不知好歹、不願跟他約會,所以到大學姐妹會開槍殺人,Yiannopoulus宣稱這件事無關厭女,只是因為兇手玩了太多線上遊戲,才沾染了暴力的習氣。
但無妨,當玩家社群開始對抗女性主義、對抗「自由派」,Yiannopoulus和他的同夥馬上調轉槍口,嘗試為這場論戰定調。很快地,這個社群內許多人都開始製作、傳播同一個主題的迷因,痛批「社會馬克思主義」的侵入,批評激進的「社會正義鬥士」(Social Justice Warrior,SJW)強勢介入生活的方方面面,連遊戲都要管。熟悉遊戲相關討論的人也一定知道,所有遊戲內的女性角色乃至少數族裔角色,日後也都會被用這樣的觀點檢視,不再「爆乳」就是和政治正確、和SJW妥協。
但作者們指出,這場所謂「玩家門」(#Gamergate)論戰的影響並不限於遊戲社群,而是讓更多以「宅宅」(geek,自詡聰明、擁有非主流愛好但不擅長社交者)自居的(白人)男性抱緊了更強的受害意識,他們本來就自認比不上有性魅力的男性,現在連女人和少數族裔也要「凌駕於自己」。
當時,已經存在「非自願獨身」(incel)、「男權運動」(MRAs)乃至PUA等網路社群,玩家門事件促成了這些社群的匯流。他們之中流行的一項活動,是抓出tumblr上女性主義者、少數族裔、同志社群當中比較「奇怪」的發言或「愚蠢」的打扮,一起嘲弄他們,並且以偏概全,認為這些發言就代表所有「社會正義鬥士」的立場,這些揀選與嘲弄儼然形成新的社群文化。
再舉出另一個與流行文化相關的常見迷因:兩位女性演員的照片被人並置,一位是白人,另一位則是黑人或拉丁裔。這種迷因所搭配的貼文內容通常不外乎認為這個角色讓黑人演員出演「很奇怪」,有時連帶抨擊那位非白人的女性演員不夠好看,沒資格演一位理應漂亮的角色,從《白雪公主》到《羅密歐與茱麗葉》都是近期案例。
後來,連自由度極高的論壇reddit甚至4chan都發現這類貼文已經失控,經常涉及騷擾等犯罪,必須予以管控,這又更強化了他們「被打壓」、「言論自由被剝奪」的意識。舉例而言,一個社群知名的網紅Jim就直接宣稱「現在講個笑話都會被查禁」,並且開始高談「當我的極端言論消失時,你的言論就會變成新的極端」,說自由派「總是會找出新的東西,讓他們自己感覺被冒犯」。這也讓「自由被壓迫」成為相關社群中的常用語彙,再外溢到整個網路上,連遠在台灣的許多人都相當熟悉。
一年之後,上述社群也開始對現實政治相當有影響力,是2015年川普投入選舉初期的第一波支持者,雖然人數不多,卻以強而有力的方式為川普製造第一波的「網路聲量」。而在2015年這個關口,「反政確」社群已經很有經驗,藉由#Gamergate的論戰演練著各種以迷因協作、出征的方式,許多人都已經在社群打滾一兩年,有些更早期加入的網友可能有高達四、五年的經驗,更已養出Jim、Yiannopoulus等極具能量的網紅,甚至和傳統的極右翼「媒體」展開協力。
也是在這幾年的鍛鍊之下,這些社群已相當成熟,成員緊跟時事,一出現什麼新事態,就能立刻在論壇上腦力激盪出新的迷因,並將較為成功的迷因傳播到主流平台之上,呈現出去中心化的特質,反正也不是正規政黨或企業、團體,迷因就算無法引起迴響也不會有太大風險,只要偶爾成功都是好事。
何況,作者也指出,迷因嘲諷的特性,也格外適合這群認為現狀很荒謬、認為當前的「主流」價值很愚蠢的網友;相反地,自由派、進步派乃至傳統的保守派人士,他們對政治的討論方式經常太過正經與懇切,因而缺乏那種直觀上的荒謬感和戲謔感,要模仿迷因經常顯得四不像——「左派做不了迷因」,這群新右翼的網友也曾挑明了說。
當不分左右的主流政治人物和媒體人還把川普當成笑話的時候,是這群網友率先認為川普是「自己人」,不像以前的保守派那麼「軟弱」,一天到晚怕被人家說是種族主義者。對於「軟弱」的保守派,他們也有一個專門的詞,叫做cuckservative,是cuck和conservative的組合,conservative是保守派,而cuck是被戴綠帽的男人——在此社群的討論裡,這個詞連帶的圖像通常就是「老婆被黑男人上了,卻只能在旁邊哭」的孬樣。
在這樣的社群文化基礎之上,Yiannopoulus等網紅寫手開始主導社群內的論述,讓Breibart成為川普重要的盟友,攫取現實上的政治、金錢利益,更多小網紅也發現挺川普的影片可以獲得許多流量,因此更持續湧現——這群人其實在選民當中屬於極少數,卻可以透過「網路聲量」讓川普在參選初期真的「是一回事」,更影響許多主流的討論,讓許多他們的語彙進入大眾的意識當中。
表面上,「反政治正確」的一切看起來都很新。就動員的形式而言,這顯然是社群網路、網紅經濟時代的特色,諸如SJW等詞彙更是新的說法,動員「遊戲玩家線上社群」也是20年前所無法想像的事情。然而,在根本的思維上,這其實是上百年來美國政治史不斷、不斷出現的模式——在任何一個世代爭取平等的人,不管說的有沒有道理,全部都會被指控是極端分子、造成新的壓迫,這是美國政治不變的規律。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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