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特勒掌心的溫度:解密陌生人...眼見不為憑的大謊言家
▌本文為《解密陌生人》(時報出版,2020)書摘
一九三八年八月二十八日晚上,張伯倫(Neville Chamberlain)電召他的貼身顧問到唐寧街十號,參加一次深夜戰略會議。張伯倫出任英國首相才剛滿一年,之前他是一個生意人,個性務實且直言不諱,他的興趣和經驗主要在國內事務。但他現在面臨他上任以來的首次外交危機。這個危機與希特勒(Adolf Hitler)有關,希特勒近來開始發表愈來愈好戰的聲明,揚言入侵捷克斯洛伐克的主要德語區蘇台德區(Sudetenland)。
如果德國入侵捷克斯洛伐克,那幾乎可以確定將引發世界大戰,而世界大戰是張伯倫極力想避免的事。但希特勒近幾個月來特別少公開露面,而德國的意圖不明,使得歐洲其他國家日益緊張。張伯倫決心解決這個僵局。他為他的計畫取名為「Z計畫」,並在那天晚上徵詢他的顧問。這是最高機密。張伯倫後來寫到,這個計畫是「如此違反傳統和大膽,它讓(外務大臣)哈利法克斯伯爵(Halifax)說不出話來」。張伯倫希望飛到德國,並要求與希特勒面對面會談。
一九三○年代末的危急時刻,很奇怪的事情之一是,當希特勒讓世界逐漸捲入戰爭時,世界各國領袖很少真正認識這位德國領導人。希特勒像個謎。在希特勒崛起的整個過程均擔任美國總統的小羅斯福(Franklin Roosevelt)從未見過他。蘇聯領導人史達林(Joseph Stalin)也是如此。張伯倫的繼任者邱吉爾(Winston Churchill)一九三二年在慕尼黑研究一本書時差點見到他。他和希特勒曾兩度計畫會面喝茶,但兩次希特勒都爽約。
在英國,唯一曾經在戰前與希特勒有過較長時間接觸的是同情納粹理念的英國貴族,他們有時候會渡過英倫海峽去向希特勒致意,或參加元首的宴會。(「在有些情況,他會表現得很滑稽。」崇尚法西斯主義的社交名流密特福〔Diana Mitford〕在她的回憶錄寫道。她經常在慕尼黑與希特勒共進晚餐。「他會模仿非常古怪有趣的動作。」)但這些都是社交往來。張伯倫是想避免世界大戰,他認為親自評估希特勒會有幫助。希特勒是可以講理的人嗎?值得信任嗎?張伯倫想弄明白。
九月十四日上午,英國駐德國大使發了一封電報給希特勒的外交部長里賓特洛甫(Joachim von Ribbentrop)。希特勒願意會面嗎?里賓特洛甫在同一天回覆:是的。張伯倫是一個高明的政治人物,有表演的天賦,他有技巧地讓這個消息走漏。他就要前往德國,設法扭轉戰爭。在英國,慶賀之聲不絕於耳。民調顯示七○%的英國人認為他的德國行是「促成和平的好事」。新聞支持他。在柏林,一位駐外通訊員報導,聽到這個消息時他正在餐廳用餐,當時屋裡所有人都起立,一致為張伯倫的健康乾杯。
張伯倫在九月十五日上午離開倫敦。他從未搭過飛機,雖然飛機接近慕尼黑時飛進惡劣的天氣中,他依然保持鎮定。數千人聚集在機場歡迎他。他被十四輛賓士轎車組成的車隊送到火車站,然後在火車開往希特勒的山區僻靜別墅時,他在希特勒專用的餐車上用午餐,於傍晚五點抵達。希特勒出來迎接他,並與他握手。張伯倫後來在給他妹妹伊達(Ida)的信中,報告了他第一印象的每個細節:
未戴帽子的元首站在階梯的一半處,穿著一件卡其色的絨面大衣,衣袖上的紅色臂章有一個卍徽,胸前別著十字勛章。他穿著像我們在晚上會穿的黑色長褲,還有繫了鞋帶的黑漆皮鞋。他的髮色是棕色,不是黑色,眼睛是藍色,他的表情相當不和善,特別是在他休息的時候,整體來看,他的外表完全不突出。你在一群人中絕不會注意到他,會以為他以前只是一個房屋油漆工。
希特勒帶領張伯倫上階梯到他的書房,只有一名翻譯員跟隨。他們談話,有時候語調激昂。
「我已準備好面對一場世界大戰!」
希特勒一度對著張伯倫大聲說。希特勒清楚表示他準備占領蘇台德區,不管全世界怎麼想。張伯倫想知道希特勒想要的是否就只是如此。希特勒說是。張伯倫注視希特勒良久,然後決定相信他。在給他妹妹的同一封信中,張伯倫寫到他事後聽接近希特勒的人說,這位德國領導人感覺他是在「和一個男子漢」對話。張伯倫繼續寫道:
總之,我已建立某種程度的信心,而那就是我的目的,而且在我看來……儘管他外表冷酷無情,我想我的印象是,他是一個說話算話的人。
張伯倫第二天上午飛回英國。他在海斯頓機場(Heston Airport)的停機坪發表簡短演說。「昨天下午我與德國元首進行長談。」他說:「我現在很滿意我們對彼此心裡的想法已有充分的了解。」他們兩個人還會再見面,但下一次將在更靠近英國的地點。「那是為了讓一個老人家不必再長途跋涉。」張伯倫對在場的人說,博得一陣「笑聲和歡呼聲」。
張伯倫與希特勒的協商被大多數人認為是第二次世界大戰最大的蠢事之一。張伯倫被希特勒的咒語迷惑。他被談判桌上的爾虞我詐欺騙。他誤判了希特勒的意圖,而且未能警告希特勒如果違背承諾可能嚐到嚴重的後果。歷史對張伯倫並不仁慈。
但在那些批評之下是一個謎。張伯倫後來再飛到德國兩次。他與希特勒坐下來談了好幾個小時。兩個人談話、爭論、一起用餐、一起散步。張伯倫是那段期間唯一與希特勒長時間相處的同盟國領袖。他仔細觀察希特勒的行為。張伯倫再度訪問德國後告訴他妹妹希爾達(Hilda):「我看到希特勒時,他的外表和舉止顯示風暴的訊號正在升高。」但是
「他用雙手和我握手,而那是他只在特別友好時才會有的表現。」
回到倫敦後,他告訴他的內閣,他看到的元首「沒有瘋狂的跡象,而是十分興奮」。希特勒沒有發瘋。他是理性的、意志堅定的:「他已想清楚他想要什麼,決心達成它,而且會堅持到一定程度。」
張伯倫的行事是根據我們所有人在了解陌生人時都遵循的相同假設。我們相信從個人互動蒐集的資訊是絕對寶貴的。你不會在僱用照顧你小孩的保母時不先會見那個人。公司不會盲目僱用員工,他們會把應徵者找來公司,仔細面試他們,有時候連續面談幾小時,而且不止一次。他們的做法和張伯倫一樣:直視對方的眼睛,觀察對方的外表和行為,然後做出結論。元首用兩手和我握手。但張伯倫從與希特勒的個人互動得到的額外資訊,並未幫助他更清楚了解希特勒,反而幫了倒忙。
是因為張伯倫太過天真嗎?也許是。他的外交事務經驗極其貧乏。他的批評者之一後來比喻他像一個初次進酒吧的傳教士,對「社交聚會和胡鬧場合」的差別一無所知。
但這個模式不只發生在張伯倫身上,它也影響後來出任張伯倫外務大臣的哈利法克斯伯爵。哈利法克斯是貴族,伊頓公學和牛津大學的優秀畢業生。他在兩次大戰中間擔任印度總督,與甘地(Mahatma Gandhi)進行高明的協商。他擁有張伯倫欠缺的所有優點:世故、老練、深具魅力、是知識分子——一個有虔誠宗教信仰的人,以至於邱吉爾給他「聖狐」(Holy Fox)的稱號。
一九三七年秋季,哈利法克斯前往柏林,與德國元首在貝希特斯加登(Berchtesgaden)會面:他是英國統治圈中唯一也與希特勒會談的人。他們的會談不是徒具形式的外交接待。剛開始哈利法克斯把希特勒誤認為一名僕役,差點把他的大衣遞給他。接下來五小時,希特勒展現他就是道地的希特勒:悶悶不樂、咆哮、岔開話題、譴責。他談到他多麼痛恨新聞媒體。他談到共產主義的邪惡。據另一位英國外交官當時的描述,哈利法克斯以「混合了驚訝、厭惡和同情」的心情看待希特勒的表演。
哈利法克斯在德國待了五天。他與希特勒的兩名高層閣員會面——戈林(Hermann Göring)和戈培爾(Joseph Goebbels)。他參加英國大使館舉行的晚宴,在那裡會見許多德國高層政治人物和企業家。回到英國後,哈利法克斯說,與德國領導階層的接觸「都是為了促進福祉」,這句話確實無可爭議。外交人員的職責就是如此。他從面對面的接觸得到對希特勒霸道和善變的寶貴見識。但哈利法克斯最終的結論是什麼?是希特勒不希望戰爭,而且不排除透過協商謀求和平。從來沒有人認為哈利法克斯天真,但他在和希特勒會面後和張伯倫一樣受到蠱惑。
和希特勒相處時間最長的英國外交官是駐德國大使韓德森(Nevile Henderson)。他多次會見希特勒,多次參加他的群眾大會。希特勒甚至為韓德森取了綽號「戴康乃馨的男人」,因為講究衣著的韓德森總是在衣領上別著這種花。韓德森一九三八年九月初參加過惡名遠播的紐倫堡群眾大會後,在發給倫敦的急件中寫到,希特勒看起來如此不正常,「他可能已超過瘋狂的界線」。韓德森沒有受到希特勒蠱惑,但他是否認為希特勒對捷克斯洛伐克有邪惡的意圖?不,他相信希特勒「跟所有人一樣厭惡戰爭」。韓德森同樣完全誤判希特勒。
張伯倫、哈利法克斯和韓德森的盲目和前一章提到的第一個謎題完全不同。謎題一牽涉到原本聰明和專注的人不知道他們受到欺騙,而這裡的情況是有些人被希特勒欺騙,而有些人未被欺騙。這裡的謎題是,那些被欺騙的人是你預期不會被欺騙的人,而那些看到真相的人是你以為會被欺騙的人。
例如,邱吉爾一直相信希特勒完全是一個口是心非的惡棍。邱吉爾形容張伯倫訪問德國是「歷來最愚蠢的事」。但他對希特勒的認識只來自他的閱讀。張伯倫的內閣部長之一庫伯(Duff Cooper)一樣神智清醒,他驚恐地聽張伯倫描述與希特勒會面,後來他從張伯倫的內閣辭職以示抗議。庫伯認識希特勒嗎?不,英國外交圈高層只有一個人——在哈利法克斯之前擔任外務大臣的艾登(Anthony Eden)——曾見過希特勒並看到真相。但其他人呢?正確認識希特勒的人是那些完全不認識他的人。誤判希特勒的人是那些和他談過數小時話的人。
當然,這可能都是巧合。也許張伯倫這些人,不管是出於任何個人理由,他們只想看到他們想看到的希特勒,因此無視於他們看到和聽到的證據。只不過這個謎樣的模式處處可見。
張伯倫在一九三八年九月底第三次、也是最後一次訪問德國,就在他初次訪問兩週後。會談地點是慕尼黑的納粹黨辦公室——元首行館。義大利獨裁者墨索里尼(Benito Mussolini)和法國總理達拉第(Édouard Daladier)也受邀參加。這四個人帶著他們的幕僚在希特勒的私人書房會面。第二天早上,張伯倫問希特勒他們兩人能否單獨會談。這時候的張伯倫感覺他了解他的對手。
之前希特勒說他的野心僅限於捷克斯洛伐克時,張伯倫相信「希特勒說的是實話」。現在要做的只是把那個承諾形諸文字。
希特勒帶他到位於攝政王廣場的寓所。張伯倫拿出一張紙,他在上面已寫了一份簡單的協議,並問希特勒是否願意簽署這份協議。當翻譯官把這些話翻譯成德語時,「希特勒連聲說『好!好!』,最後他說『是的,我當然會簽字。』」張伯倫後來在寫給他妹妹的信中說。「『我們該什麼時候簽?』我回說『現在。』我們立刻走到寫字桌,並在我帶去的兩份文件上簽了我們的名字。」
那天下午,張伯倫飛回英國接受英雄式的歡迎。一群新聞記者湧向他。他從胸前的口袋拿出那張紙,向群眾揮舞它。「今日早上我和德國元首希特勒再度會談,這是一張上面簽了他的名字和我的名字的紙。」然後他回到唐寧街十號首相官邸。
群眾歡呼。「現在我建議你們回家,安穩地上床睡覺。」
一九三九年三月,希特勒入侵捷克斯洛伐克其他地區。他只過了六個月不到的時間就打破他與張伯倫的協議。一九三九年九月一日,希特勒入侵波蘭,世界大戰爆發。
換句話說,我們有不了解屬下情報員的中情局官員,有不了解被告的法官,也有不了解敵手的首相。我們有初次認識陌生人時不知道如何下判斷的人。我們有認識陌生人幾個月還不知道如何下判斷的人。我們有只見過陌生人一次不知道如何判斷,還有見過陌生人許多次還不知道如何判斷的人。他們不知道如何評估陌生人的誠實度。他們不知道如何判斷陌生人的個性,以及陌生人的意圖。這個難題可大了。
張伯倫從未質疑他大膽規避戰爭的計畫是否明智。如果希特勒的意圖不明,身為首相的張伯倫認為他的職責就是到德國去弄明白。
我們認為我們可以根據薄弱的線索來輕易看穿別人的心。我們一有機會就大膽地對陌生人下判斷。當然,我們不會這樣對待自己。我們是微妙、複雜而且難以捉摸的。但陌生人很簡單。
如果我在這本書能說服你一件事,但願那就是:陌生人並不簡單。
作者:Malcolm Gladwell
出版社:時報出版
出版日期:2020/06/23
內容簡介:為什麼我們老是看錯人?頃刻的誤判釀成一生的傷害。揭露騙局、性侵、暴力衝突……背後的關鍵失誤,刷新你對人的固有認知,理解別人,也保護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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