鋼索上的敘利亞：西側血腥撕裂，東側歷史性和解

2025/03/14 江玉敏

2025年3月13日瑞士日內瓦舉行示威遊行，抗議敘利亞發生針對阿拉維族群的暴力事件，右方海報上男子為敘利亞臨時總統夏拉，他所領導的沙姆解放組織（HTS）曾被指控為極端主義。圖／歐新社

2024年12月，敘利亞結束54年的阿薩德獨裁政權，也結束14年的血腥內戰。大多數的敘利亞人對於脫離阿薩德政權的掌控充滿希望與興奮，但也理解國家的前途仍舊充滿挑戰。過去一個星期，從3月6號開始，最讓人擔憂的族群血腥衝突還是發生了，包含針對平民的屠殺，再次重傷敘利亞內部族群之間的信任感。不過3月10號，敘利亞又迎來了歷史性的和解，以庫德族領導的武裝組織敘利亞民主力量（Syria Democratic Forces，SDF），和目前遜尼派領導的過渡政府簽下協議，將加入國家正規軍隊，象徵分裂多年的敘利亞，終於完成大面積國土的統一。

▌敘利亞境內的多元族群、數十年來支離破碎的國家

儘管台灣教科書裡通常只把伊斯蘭教宗派（sect）分為什葉派和遜尼派，伊斯蘭教裡的宗派其實遠比兩大派複雜許多。就像佛教可以簡單分為大乘佛教、小乘佛教，但是如果細分，光是在台灣就有禪宗、淨土宗、天台宗、華嚴宗、密宗等多種宗派。基督宗教也可以簡單二分為天主教和基督新教，但是繼續細分，光是新教就有長老會、浸信會、行道會、英國國教等。各種宗派間，誰隸屬於誰、誰影響了誰，通常都是學者們爭辯研究的問題，伊斯蘭教也不例外。

對於大部分台灣人來說，宗教是可以後天自由選擇甚至轉換的，就像穿衣服一樣，可以選擇脫下和改變某種宗教認同。但是對於大部分伊斯蘭教徒，甚至某些國家的基督教徒和佛教徒來說，所屬的宗教在出生時就決定了，是跟隨世世代代的傳統，就像是膚色或者姓氏那樣，是無法自由穿脫的認同。

阿拉維派（Alawite）就是伊斯蘭教裡面的一個少數支派。有些媒體將阿拉維派形容成是什葉派的一支，但也有人認為因為歷史和教義的差異，阿拉維派不應該被視為什葉派分支，而是獨立的宗派。例如阿拉維派最早先從基督教中汲取思想，後來才又吸納了伊斯蘭教的一些人物。

獨裁統治敘利亞54年的阿薩德政府，就是在敘利亞人口佔比僅約10%的阿拉維派。歷史中，少數民族統治國家，很可惜通常都會出現許多問題。因為統治者知道自己沒有多數主流民意的支持，也知道多數民族一旦有機會就可能奪走權力。統治者充滿不安全感，也因此少數民族治國通常都特別高壓血腥，為國家種下仇恨的種子。

例如人口只有不到15%的圖西族統治盧安達時、或者只有大約10%至20%的南非白人統治南非時，都是以高壓、獨裁、侵犯人權的手段領導。以台灣經驗來說，在早期白色恐怖時期，撤退到台灣的外省國民政府，要求土生土長的台灣人不能說台語、要說國語，就是一種作為少數族群的統治者，試圖控制多數族群的作法之一。

敘利亞面臨內戰結束後的重塑時期，如何避免少數族群遭非法報復、以及與庫德族持續合作，相當考驗過渡政府與各族群的智慧。圖為敘利亞臨時總統夏拉。圖／法新社

2025年3月11日，敘利亞西部的阿拉維派人士為躲避暴力攻擊涉水逃難，被記者拍下。阿薩德家族屬於阿拉維派，後者因此遭到極端人士清算。圖／路透社

除此之外，許多國家的國界雖然畫起來完整，內部卻是分崩離析，多個群體各自擁有武裝單位，中央政府無法實際統治整個國家。緬甸、剛果民主共和國、哥倫比亞、阿富汗都有類似的狀況，敘利亞過去數十年來也是如此。尤其在內戰後期，阿薩德政府基本上接受了國家分裂的狀態，只掌控約三分之二的西南方國土。約三分之一東北方的國土由庫德族為主的SDF控制，並且得到美國的經濟支持。西北方靠近土耳其和地中海的位置，則是由沙姆解放組織（HTS）統治多年，HTS就是在這些年裡練習治理，包含滿足統治區域的教育、醫療、民生等超越爭戰的需求，才有辦法在2024年年底進軍多個城市和大馬士革時，快速贏得民心。

除此之外，靠近國界的許多地方，不同意識形態的反叛軍掌控著或大或小的區域。儘管阿薩德一倒台，領軍的HTS就曾經試圖收回民間竄流的武器，但是許多有組織的軍閥和沒有組織的個人，都仍舊擁有軍火。

這樣的背景也代表著，儘管現任過渡時期總統夏拉（Ahmed al-Shara），以及他的HTS軍隊屢次表達團結國家的意圖，但在現實面，不管是軍隊人力數量、財政狀況等，單單HTS自己的軍隊目前完全沒有實際能力統治全國。HTS也因此必須要和其他許多不同意識形態的武裝組織結盟，才有可能穩定國家，防止阿薩德的殘餘支持者「保皇派」（Royalist）再次奪權。這就像當民主國家中任何一個黨派都沒有贏得絕對多數時，就必須妥協和結盟，才有可能持續發揮政治影響力。只不過以敘利亞目前的狀況來說，這些團體不是以黨派形式出現，而是以武裝組織形式出現，底層的權力來源不是選票，而是軍火實力。

敘利亞派系複雜，多個武裝組織各佔山頭。圖為2023年1月勢力分布圖，阿薩德政權控管區域為紅色、SDF為黃色，其他反對派組織為綠色，左下角以色列佔領的戈蘭高地為藍色，還有零星的伊斯蘭國勢力為灰色。圖／Liveuamap.com

圖為2025年3月敘利亞勢力分布圖，過渡政府控管區域為綠色、SDF為黃色，其他土耳其支持的組織為透明綠，左下角以色列佔領的戈蘭高地為藍色。圖／Liveuamap.com

▌敘利亞西側發生了什麼事？

3月6號，現任過渡政府的沙姆解放組織（HTS）維安人員，在地中海旁的賈柏萊鎮（Jableh）遭到支持舊阿薩德政府的軍隊埋伏突襲，數十位HTS的維安人員被殘忍殺害。敘利亞人權觀察組織說，這場埋伏突襲是「阿薩德政權倒台後最嚴重的衝突」（the worst clashes since the fall of the regime）。

有些新聞指出，這次的埋伏突襲規劃縝密、設備精良，背後可能有伊朗勢力支持。過渡政府為了穩定局勢，又因為自身HTS軍隊人員不足，於是開始將數千名不同組織軍隊的武裝人員送入地中海附近的城市，其中包含自由敘利亞軍（Free Syrian Army），但也包含其他組成複雜的民兵。有些部隊是過渡政府正式派過去的，但也有許多人是聽聞消息，拿了武器、開著私家車、自己決定要前往參與戰事或者展開復仇行動，高速公路甚至塞車。有些當地居民事後說，他們看見甚至不是敘利亞人，而是來自車臣共和國（Chechen）的戰士在沿海當地出沒。

於是，在3月6號之後幾天，地中海旁好幾個城市出現大規模的混戰，還有針對阿拉維派平民的無差別殺害。有許多家庭整個被殺害，受影響地區的基礎服務也遭到破壞。詳細死亡人數目前還眾說紛紜，假訊息也甚囂塵上，但許多媒體都已經報導至少約1,000人喪命。

「我擔心未來衝突會擴大到我家人所在的阿勒坡（Aleppo），也考慮要請家人至少準備槍械在家。希望永遠不會用到，但如果需要的時候，至少可以作為自衛和保命用。」一位敘利亞朋友無奈地說，儘管他深深知道，敘利亞作為一個國家，需要的不是更多民間擁槍，但卻無法信任目前的政府能有效預防宗派衝突再次發生。

賈柏萊鎮發生暴力攻擊慘案，疑似為舊阿薩德政權的武裝人員犯下。圖為一名男子巡視他被毀掉的房屋。圖／路透社

▌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

在這次的宗派血腥衝突和濫殺平民背景下，我最感動的，是看到大馬士革的人們和平上街抗議，主題是反對宗派衝突、反對濫殺任何信仰的平民、並且支持國家的團結及和解。這些走上街頭的人們，有許多都是遜尼派民眾，也就是阿薩德政府凌虐數十年的人。他們之中許多人都有過家人被阿薩德和阿拉維軍人殺害的記憶，但是他們上街呼喊的訊息，不是復仇、不是支持衝突，而是為阿拉維平民發聲。這些支持團結的人們知道，只要是平民，不管是屬於哪一個派別和宗教信仰，都是無辜的，也都不應該被虐待和殺害。

來自阿拉維派的阿薩德，確實在統治時期大量任用自己人，置放在政府部門和軍隊中。不過，也有許多阿拉維族人不認同阿薩德，甚至公開反對阿薩德政府，也同樣對於終結阿薩德政府的統治感到興奮。可是在這次的宗派屠殺裡，這些人的政治立場卻沒有保護他們，失控的犯罪分子只在乎他們屬於哪一族「你是遜尼派還是阿拉維派？」並以簡單的二分法展開屠殺。

不管是遜尼派或阿拉維派，大多數人的眼睛是雪亮的，都渴望和平和正義，也不會因為其他族群的信仰不同，就因此認為對方活該受罪。可是，總是有那少數的極端份子，打著自己群族的旗幟，去無差別傷害另一個族群。過去數十年來許多阿拉維派的阿薩德政府軍是這樣屠殺遜尼派人，而現在以遜尼派為主的極端份子屠殺阿拉維派平民。一顆老鼠屎，壞了一鍋粥，好不容易國家開始要重新立足，卻又被族群的仇恨撕裂。這一週以來的事件，在未來的敘利亞，很可能就會像是台灣的二二八事件一樣，是人們需要花大量力氣去抹平的歷史傷痕。

其實放眼望去，幾乎所有渴望和平的族群，最害怕的很多時候都不是外部的「敵對」族群，而是有著相同文化認同的內部極端份子。極端份子的作法缺少遠見，常常都是將和平推向深淵的罪魁禍者。例如當以色列與巴勒斯坦在1994年非常靠近和平的時候，以色列總理拉賓（Yitzhak Rabin）被自家以色列人極端分子暗殺，巴勒斯坦時任領導人阿拉法特（Yasser Arafat）也在當時被很多極端份子視為叛徒。

3月8日，川普政府以非法手段逮捕擁有綠卡的巴勒斯坦裔學生哈里爾（Mahmoud Khalil），也使得許多猶太人感到恐慌，站出來大聲疾呼釋放哈里爾。許多溫和立場的猶太人，都深怕川普政府上台後一系列看似挺猶卻荒謬不合法的作法，其實都將深深傷害猶太族群，種下民間更多的反猶情緒。

巴勒斯坦與以色列在1993年簽署《奧斯陸協議》，被認為是以巴最接近和平的時刻，但拉賓後來遭極端分子暗殺。圖為1994年巴人領袖阿拉法特、以色列總理拉賓與外長裴瑞斯共同獲得諾貝爾和平獎。圖／美聯社

持有綠卡的美國巴勒斯坦裔學生哈里爾，因為去年6月在哥倫比亞大學發起支持巴人的占領校園行動，遭川普政府秋後算帳，引起各界不滿，猶太裔團體亦有人為哈里爾發聲。圖／路透社

▌歷史性的歡慶好消息

3月10號，敘利亞過渡政府與SDF達成了一項歷史性協議，這個協議主旨將SDF整合進敘利亞國家軍隊，年底前併入敘利亞政府軍，並將東北部地區置於中央政府的控制之下。

更重要的是，這個協議將保障庫德族的憲法權利，包括承認庫德語，以及為過去無國籍的庫德人提供公民身份。SDF控制的邊境口岸、機場及重要的石油與天然氣資源，也將轉交給大馬士革當局管理。這些資源將為目前仍舊虛弱的敘利亞經濟提供重要的強心針，尤其東北方正是敘利亞主要的產油區。

這項協議具有重大歷史意義，代表著敘利亞國家和解的一大步。長達14年的內戰使敘利亞政府與庫德族武裝長期對立，敵對關係在過去使國家破碎。然而，這份協議不僅象徵著妥協與信任重建，也為未來的政治整合奠定了基礎。此外，這項協議將協助恢復敘利亞的領土完整和至關重要的主權建立，過去SDF控制的東北部地區一直處於自治狀態，而現在這些地區將重新納入敘利亞政府體系。

在區域政治層面上，這項協議也影響到敘利亞與周邊國家的關係，尤其是土耳其。土耳其長期視庫德族武裝部隊為安全威脅，因此敘利亞政府成功整合SDF，可能有助於降低邊境緊張局勢，甚至影響土耳其對敘利亞庫德族的政策。這份協議也展現了國際影響力，特別是美國的介入。美國在反恐戰爭期間長期支持SDF，但如今促成其與敘利亞政府的和解，反映出美國對敘利亞政治轉型的關注，也可能影響未來的外交佈局。因此，這不僅是一次軍事和政治上的整合，也標誌著敘利亞內戰後新秩序的開始。

當然，這並不代表敘利亞的問題就此解決。內部的宗派衝突仍然潛伏，外部勢力的介入也不會立即消失。然而，這項協議無疑為敘利亞提供了一個契機，一個可以擺脫過去仇恨、重新塑造國家認同的契機。

真正的和解，不只是政治上的合約簽署，而是人民之間能否重建彼此的信任。未來的敘利亞，將由那些拒絕仇恨、選擇和解的人們決定。這條路雖然漫長，但歷史告訴我們，幾乎每一個穩定的國家，都曾經歷過這樣的傷痛與重建。敘利亞，正走在這條路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