尹錫悅與「娃菩薩」：南韓警方查出規劃戒嚴的前軍人「算命仙」

2024/12/24 楊虔豪

正門前貼上了大大的「卍」字，上面標語寫著「安山市模範巫術人士保存委員」、「誠信、... — 正門前貼上了大大的「卍」字，上面標語寫著「安山市模範巫術人士保存委員」、「誠信、希望、信賴」、「社團法人大韓更新聯合會安山市支部長印」。圖／楊虔豪攝影提供

編按：本文為駐韓記者楊虔豪的採訪與分析，情節涉及南韓民俗信仰與巫術，此現象與韓國社會有密切深層的關係，也影響政治決策。文中有部分關於巫術的現場照片，可能會引起不安，請讀者留意。

南韓12.3戒嚴事件具「內亂」嫌疑的決策過程，在尹錫悅總統遭彈劾1週後，有更明顯輪廓。曾任情報司令官、因涉性騷擾遭判刑的陸軍少將盧尚元，被逐出部隊後，以「巫術人士」活動，卻仍受國防部長金龍顯重用。他與另外3名軍將，在京畿道安山市的儂特利速食店「邊吃漢堡邊規劃戒嚴」，甚至透過算命給予金龍顯發動戒嚴的建議。

在尹錫悅總統於12月3日發動戒嚴後，戒嚴軍除出動至首爾汝矣島國會議事堂外，同時還前往京畿道果川市的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意圖扣押伺服器等設備，引發輿論譁然。而被派往選委會的部隊，後來被證實，來自情報司令部。

這番線報，與現存說法相當符合。在12月6日的報導〈『把他們全部清掉！』尹錫悅偽裝成戒嚴的叛亂...彈劾案將往何處走？〉中，我們曾為讀者介紹，當時被掛上「戒嚴司令官」的陸軍參謀總長朴安洙親自在國會接受質詢時答覆，全然不知戒嚴軍已被派往國會，而該命令是由國防部長「繞過戒嚴司令官」發出。

「我也是瞬時才讀到戒嚴令的布告內容，我跟（金龍顯）部長說道，這個似乎需要法務上的研討才行，但部長回應說：『都已研究完了』」朴安洙總長說道。他表示，自己也是在緊急狀況下，直接在戒嚴令下面簽上自己的名字。

接著，陸續有複數的前軍方人士透露，建議尹總統戒嚴的國防部長金龍顯外，連同情報司令官文相虎與前情報司令官盧尚元，形成一個三角合作關係。其中，已非軍人身分的盧尚元，有權直接繞過指揮命令系統，直接掌管另一個「工作小組」來接手戒嚴後的情勢。

因涉性騷擾遭判刑的陸軍少將盧尚元，被逐出部隊後，以「巫術人士」活動，卻仍受國防部... — 因涉性騷擾遭判刑的陸軍少將盧尚元，被逐出部隊後，以「巫術人士」活動，卻仍受國防部長金龍顯重用。圖／截自MBC

▌在儂特利「邊吃漢堡、邊模擬戒嚴」

就在12月10日，最大在野黨共同民主黨議員朴善源，在國會向文相虎司令官質詢道：

「文司令官，我們國會情報委員會曾跟您說過，把軍隊內的非官方組織（即派系）擊散掉，重新組建成情報司令部。我也講過，人力和預算都給您支援，您就好好專心做這件事，我有沒有這樣跟您說過？」

「您有說過。」文司令官回應道。

曾任最高情治單位「國家情報院」次長的朴議員，接著憤怒說道：「那您現在為何會這樣…您本人親自把人非法派到作為憲法權力機關的選委會，要讓他們把伺服器給奪走，您過程中都持續在接收報告吧…盧尚元這名字，您知道還是不知道？」

文司令官依然簡短回答：「我並不清楚。」

朴議員：「預備役少將、陸軍士官學校第41期的盧尚元，您說不知道？」

文司令官：「我擔任少校時，只工作過1年…」

朴議員：「您本人在朴槿惠時期的青瓦台工作過吧？」

文司令官：「有的，工作過1年。」

朴議員：「有在青瓦台工作過吧？當時盧尚元是警護次長對吧？」

文司令官：「我記得是這樣的。」

朴議員：「但您說不知道？然後把金龍顯部長介紹給您的，就是盧尚元吧？」

文司令官：「並不是這樣的。」

朴議員：「所以您和金龍顯（部長）很熟吧？」

文司令官：「我和部長也是頭一次…」

朴議員：「您這回確信留任情報司令官，也是透過盧尚元與金龍顯（部長）得知的吧？」

文司令官：「這我還是首次聽說。」

朴議員：「我都已經知道了，您就繼續說是首次聽到吧。」

這個質詢結束後的第5天，檢方調閱監視器後發現，盧尚元與文相虎早在戒嚴發動前的12月1日，就在京畿道安山市的一家儂特利速食店，夥同另外兩位上校「邊吃漢堡邊模擬戒嚴後的情況」。盧尚元下達指示稱「不久就會戒嚴」，要求部隊「進駐選委會並拿下伺服器」。

而在戒嚴發動的12月3日下午，盧又與包括機甲旅團長在內的3名前、現任軍方將領，再次約在同一家儂特利，商討戒嚴後的應對事宜。

「真的是這個地方嗎？」一位住在儂特利附近公寓的35歲居民李先生說道。他看到記者在這裡不斷拍照，而向前詢問。「我自己都沒想到，戒嚴竟然會是在儂特利裡，邊吃漢堡邊討論的。現在才知道，原來決定國家大事的地方，竟然離我這麼近，真讓我驚訝。」

或許一般人會覺得「在儂特利商討戒嚴」是荒唐之事，但南韓軍方和政界都有人認為這是精心計畫的選擇。因為在軍警機構內討論，可能會被不同派系者或反對者竊聽監控；在自家內召集會議，也容易引發猜測，或在事後容易被偵搜到動線而「一網打盡」。

在一般民眾頻繁出入且時常處於吵雜的速食店，沒人會注意旁邊用餐的客人的談話內容，加上儂特利是歷史悠久的連鎖店，本身形象比較老成，就算客人聽到一旁講的是政治或軍事等事情，頂多只會認為是「中年或老年大叔們的無稽之談」，而不容易察覺有異狀。

「最危險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盧或許就是在這樣的盤算下，在儂特利召開兩次的戒嚴模擬與規劃。

▌在算命巫師神壇發現「戒嚴計畫」筆記本

事前在國會聲稱「不清楚盧尚元是誰」的文司令官，最後和盧一同被依涉嫌內亂而遭緊急逮捕。除了儂特利的監視器畫面外，另一個關鍵證據是，警方於盧的住處──距離儂特利僅1公里距離的一所巫術神堂內，執行扣押搜索時，發現一本寫有各種戒嚴相關計畫的筆記本。

警方目前透露，這本約手掌大、達70多頁的筆記本中，寫有「封鎖國會」的作業事項，還有一份包含政界、司法界、媒體界、工會與宗教團體的「收集對象名單」，當中提及如何「收容」與「處理」這些人士，內容中甚至出現「射殺」等相關字眼。

筆記本中，還包含「誘導北韓在NLL（北方界線）攻擊南韓」的文句。由於先前共同民主黨有多位議員接獲軍隊內部線報指出，國防部長金龍顯在戒嚴前「原點打擊」北韓對南韓發射的穢物氣球，並派遣無人機越過邊界、入侵北韓領空。如今「誘導攻擊南韓」的規劃也出現，和先前的線報方向相似，除了內亂外，警方目前還以「外患」嫌疑展開調查。

由於外患與內亂一樣，都不包含於總統刑事豁免權內，由於事涉重大，搜查單位往後勢必得釐清尹總統是否對此知情或參與。

南韓最重大的外患事件，發生在1997年12月總統大選前，保守派總統金泳三主政時的青瓦台，有3名行政官，為協助執政黨新韓國黨（即今國民力量前身）候選人李會昌塑造競選的有利氛圍，因而在中國北京與北韓官員見面，要求北韓在休戰線一帶展開武力示威，藉此激起南韓國內的安保意識，讓反共意識強烈的保守派，能向進步派發動攻勢。

但北韓並未答應要求，最後進步派的新政治國民會議候選人、也是南韓著名的民主化運動領袖金大中，順利當選，實現南韓首次政權輪替。這起事件是在金大中就任總統後，由當時的安全企劃部（今國家情報院前身）部長披露，導致3人皆被以違反《國家保安法》收押，並在2003年認定有罪，而分別被判緩刑。

外患與內亂一樣，都不包含於總統刑事豁免權內，由於事涉重大，搜查單位往後勢必得釐清... — 外患與內亂一樣，都不包含於總統刑事豁免權內，由於事涉重大，搜查單位往後勢必得釐清尹總統是否對此知情或參與。圖／路透社

▌改行算命的「安山菩薩」盧尚元

盧尚元早在軍隊服役時，就惹出許多爭端，而與許多同袍和下屬發生摩擦，但他本人又熱衷於學習命理。在 #MeToo 風潮吹起的2018年，當時擔任情報司令官的盧尚元，就被揭發對女兵「伸手進內衣內側撫摸胸部」而被解職收押，最後遭判緩刑3年。

遭逐出軍隊的盧，在軍人退休年金資格也被拔除後，前往京畿道安山市一家名為「娃菩薩」（아기보살）的巫術神堂，並自稱「安山菩薩」，以開始替人「算命」維生。但這段期間他仍和同為陸軍出身的金龍顯維持緊密關係，並在保守派的尹錫悅總統上任後，力圖「重返權力核心」。

金龍顯在當上國防部長後，開始頻繁邀請盧尚元商議戒嚴計劃，最後甚至授權讓已離開軍隊、成為民間人士的盧尚元，得以接手管理應變小組。盧儼然超越軍隊內的其他將領，成為金龍顯的「二把手」。

▌實際走訪「娃菩薩」神堂

我們實地走訪這處位在京畿道安山市、位在住宅區3層樓建築內半地下的「娃菩薩」神堂。用南韓地圖應用程式搜索實景照片，原本建築物右邊正面牆上，還貼有「娃菩薩」的招牌，如今已不見。

建築正門兩側，各擺放著一盤紅豆與鹽，這是南韓傳統上常用來避邪驅鬼的道具。而在前往地下一樓的階梯右邊，擺放著置物架，首先映入眼簾的是十多條巨大魚乾，旁邊是鮮花、奶瓶、玩具汽車與糖果，魚乾上有一盤雜菜（即韓式冬粉），置物架中間則有許多酒瓶，還有一盒巧克力零嘴，最下方則又是眾多大型魚乾。

而正門前貼上了大大的「卍」字，上面還有標語寫著「安山市模範巫術人士保存委員」、「誠信、希望、信賴」、「社團法人大韓更新聯合會安山市支部長印」。值得注意的是，門和置物櫃之間的地面上，擺放著一個鍋子，裡面是煮好的湯水，上面有類似魚或肉的東西，但似乎是經過太多天，加上近幾日氣溫都處於零下，而已發黑與硬化，無法辨別何物。

建築正門兩側，各擺放著一盤紅豆與鹽，這是南韓傳統上長用來避邪驅鬼的道具。圖／楊... — 建築正門兩側，各擺放著一盤紅豆與鹽，這是南韓傳統上長用來避邪驅鬼的道具。圖／楊虔豪攝影提供

門和置物櫃之間的地面上，擺放著一個鍋子，裡面是煮好的湯水，上面有類似魚或肉的東西... — 門和置物櫃之間的地面上，擺放著一個鍋子，裡面是煮好的湯水，上面有類似魚或肉的東西。圖／楊虔豪攝影提供

另外，神堂對面側邊，又有一個類似栓上鐵門的空間，裡面裝有神具和大量個瑪格麗酒（即濃白色的韓式米酒），這些也都是在南韓巫術儀式（薩滿）上常見的物品。

「這個神堂已有30年了，在我們這個社區很有名，來問事都是得排隊的，很常看到大排長龍，很多人慕名而從遠方來訪。」一位在神堂附近經營肉鋪的業者對記者說道。「本來是兩位女性，但後來就多出一位體型魁武的男性走動，但出了事後，他們都消失，招牌現在也拿掉了。」

遭警方扣押搜索後，神堂已無任何人，該建築物的1樓住戶，在記者到訪時，仍在收看電視與聊天，從外頭即可聽見話語聲，但面對記者敲門，卻沒人願意回應，似乎是幾天下來受到來訪記者與民眾的干擾而覺得麻煩。

盧尚元遭逮捕後，這裡就中斷營業；從門旁置物架上百的雜菜與底面上的一鍋不明湯汁料理，至今尚未清理的情況，看得出顯示神堂可能是在倉促的情況下關門。

「娃菩薩」近似於台灣的乩童或囝仔仙，會有一個嬰靈神降臨附身在「師傅」上，回答與解決客人提出的問題與要求。

筆者打聽到，1994年設立的「娃菩薩」神堂，原由一對夫婦經營，但夫婦離婚後，由女方單獨經營，後來又有1、2位女性加入神堂，盧尚元則從2019年起在此工作。

神堂對面側邊，又有一個類似栓上鐵門的空間，裡面裝有神具和大量瑪格麗酒（即濃白色的... — 神堂對面側邊，又有一個類似栓上鐵門的空間，裡面裝有神具和大量瑪格麗酒（即濃白色的韓式米酒），這些也都是在南韓巫術儀式（薩滿）上常見的物品。圖／楊虔豪攝影提供

早在12.3戒嚴事件發生前，網路上就有不少人在打聽這家神堂。但後記中，人們對這家「娃菩薩」的評價甚為兩極。有客人講述自己還沒開口問問題，就已被師傅說中很多問題，而覺得準確；還有一名網友詳細說道：

「幾年前，我偶而會去那問事，每次都帶著問題，都被說中，之後也有8成準確，還算不錯。我有位死黨，兩年前也去算命，他是因為店面問題，而去問事，師傅說不要頂下那家店，否則會死人而最後離開。結果我的死黨還是頂下店來，在我開的店附近也開了店，就和我絕交了。我還在想，在我的店附近出現同業競爭，這傢伙真是瘋了。」

「結果幾個月後，她老公就自殺了，店也倒了，她趁夜走路。這位師傅在安山很有名，不接受預約，而是依照現場來的順序。我記得通常都要1小時才見得上師傅面，但最近似乎評價有好有壞。」

除了兩、三則具體提及這裡「靈驗」、「準確」的後記外，其他大多認為，這裡的師傅並未說出太具體的內容，或拒絕回應問題。而這些發文中，都並未敘述是向哪個人問事。由盧尚元「半路出家」來看，大多網友指涉的，可能是神堂內其他的女性「師傅」，而非盧尚元本人。

而根據盧尚元向警方目前做出的陳述，金龍顯曾向他表示，今年包括美國總統大選在內，最近有諸多重大事件發生，因而對在年內宣布戒嚴，持否定態度。盧尚元回應：「尹總統今年運勢很開，不能錯過這段時期。」他還主張，自己是以尹總統的八字與面相為依據「給予建議」。

警方目前研判，盧尚元可能依據命理，向尹總統提議「適合發布戒嚴」的日子，而這天最後定在12月3日。

▌外地女巫師的證詞披露

另外，一位住在全羅北道群山市的巫師李善真，也出面向複數媒體表示，自2022年起，她就不斷接到盧尚元的聯絡，要求向她問事，總計達30次。李巫師公開了她與盧尚元的通話紀錄與錄音；在手機通訊錄中，李巫師稱盧尚元為「算命軍人」，她回憶道：

「他（盧尚元）拿著A4用紙，上面寫著（當時國防部長）『金龍顯』，說他們是前後輩關係，想做些什麼事…還詢問，若和金龍顯共事，會不會跟著到最後，又會不會背叛。他覺得有事要發生，讓他能進去總統府工作，而金龍顯是其中擁有最大力量的人，他曾問說金龍顯會不會爬到高位，也講過說若自己若要『復職』，那麼金龍顯要先官運亨通才行。」

盧尚元還拿著金龍顯照片，向李巫師確認：「他應該不是會背叛我的人吧？」

李巫師當時回應：「總統似乎會在任期還剩下1年多時被彈劾掉…」

聽到此番答覆的盧尚元回應：「絕對不會有這種事的，我們『正在準備的事』都既牢固又可靠，不會有被彈劾的事發生。」

若李巫師的話為真，顯示盧尚元已和金龍顯「預謀戒嚴」相當長一段時間。而金龍顯在幾個月前，順利當上國防部長，但「半路出家」成為算命者、卻又求助巫師的盧尚元，最後並不願相信巫師的預言，在「不與命運妥協」下，強推戒嚴，最後一切皆落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