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他們全部清掉！」尹錫悅偽裝成戒嚴的叛亂...彈劾案將往何處走？

2024/12/06 楊虔豪

「酒醉的春天」——抗議民眾12月5日於首爾街頭，拿著電影《首爾之春》的劇照，改成... — 「酒醉的春天」——抗議民眾12月5日於首爾街頭，拿著電影《首爾之春》的劇照，改成尹錫悅的頭像。這部電影是改編自南韓獨裁者全斗煥的雙十二政變事件，這張海報諷刺尹錫悅的政變失敗。圖／路透社

採訪／駐韓獨立記者楊虔豪

南韓12.3戒嚴事件，眾多跡象與證據顯示，尹錫悅總統「掀起叛亂」卻失敗。6個在野黨提交彈劾案，確定於本週六（12/7）表決；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魁韓東勳表示，有必要盡速中止尹總統職權。曾揭發朴槿惠─崔順實干政案期間，軍方意圖戒嚴奪權的「軍隊人權中心」則表示，已接獲「二次戒嚴」徵兆的複數線報，但代理國防部長與國會議長皆表示，將避免此事發生。

▌前情提要：〈一場失敗的政變：駐韓記者的「6小時戒嚴風暴」總分析〉

▌4個月前就被公開預言的戒嚴…最後成真

「突然將國防部長換人，接著總統還出乎意料開口做出『反國家勢力』發言，最近政權的核心任務，就是處心積慮掀起『低度有限戰爭』，並塑造『北風』，我確信這是要發動戒嚴令準備作戰的根據，我希望（尹總統）放棄這種應對彈劾局面而展開戒嚴令樹立計畫的玩火行為，一定要讓準備戒嚴令的嘗試泡湯掉！」

這番發言，並非在12.3戒嚴當天出現，而是在更早的4個月前，2024年8月21日，當時尹總統準備任命高自己1屆的冲岩高等學校學長——原擔任總統警護處長的金龍顯為國防部長時，共同民主黨國會議員兼最高委員金民錫，在記者會上公開說道。

10天過後，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也對記者表示：「最近有關『戒嚴』的事，時常出現。若回看過去做出來的戒嚴案內容，當時（軍方）為了要阻擋國會要求解嚴，在宣布戒嚴同時，也將國會議員逮捕、拘禁，最近又有此番主張出現，這不就是要弄成完美的獨裁國家嗎？」

由於內閣閣員中，曾在梨泰院慘案發生後做出「派出警察也沒法阻擋」發言而引發撻伐的行政安全部長（相當於台灣內政部）李祥敏，是晚尹總統4屆的冲岩高中學弟，而金龍顯不僅是尹總統同校學長，更是陸軍士官學校出身。

而從南韓《戒嚴法》內容來看，此番人事任命，更引發在野陣營的警戒：

《戒嚴法》第2條（戒嚴的種類與宣佈等）

（1）戒嚴區分為非常戒嚴與警備戒嚴

（2）非常戒嚴是指總統在戰時、有事變時，或依此出現國家非常事態時，處於與敵人交戰的狀態，或是社會秩序受擾亂、行政與司法機能明顯難以施行的情況，依軍事上的必要，為維持公共安寧秩序而宣布。

（3）警備戒嚴是指總統在戰時、有事變時，或依此出現國家非常事態時，社會秩序受擾亂，單就一般行政機關，已無法確保治安的情況下，為維持公共安寧秩序而宣布。

（4）總統可變更戒嚴的種類、施行地區與戒嚴司令官。

（5）總統宣布或變更戒嚴時，得經由國務會議審議。

（6）國防部長或行政安全部長，在屬於第②項或第③項的事由發生的強況下，得經由國務總理，向總統建議宣布戒嚴。

由於法案最後提到，國防與行政安全部長，有權建議戒嚴，尹總統又接連任命高中學弟與學長入主兩部會，而當前合同參謀本部議長金明秀是海軍出身，因此共同民主黨懷疑，尹總統的任命案，是要藉陸軍士官學校人士制衡其他軍種，為戒嚴鋪路。而歷史上，南韓的政變都是由陸軍士官學校出身者發動。

因此，在金龍顯被任命國防部長，接受國會聽證會人士檢證質詢時，民主黨議員們，就開始對此事猛攻，只是當時並未受到輿論太多重視。而面對民主黨議員的質問，金龍顯則反駁這是「流言蜚語」，並神清自若地回應：

「就我們大韓民國的狀況，若戒嚴的話，國民會接受嗎？還有我們軍隊會服從嗎？我的話是不會跟從的。說實話，談這種戒嚴問題，我認為和現在的時代潮流不符。」

但現有證詞已顯示，4個月後的12月3日，尹總統發布的戒嚴令，是國防部長金龍顯所建議與策劃。

圖為國防部長金龍顯。現有證詞已顯示，4個月後的12月3日，尹總統發布的戒嚴令，是... — 圖為國防部長金龍顯。現有證詞已顯示，4個月後的12月3日，尹總統發布的戒嚴令，是金龍顯所建議與策劃。圖／美聯社

▌戒嚴軍先後出動至選委會與國會

詭異的是，在尹總統於12月3日晚間11點20分，發表「對國民談話」宣布非常戒嚴後，戒嚴軍首先前往之處，是位於京畿道果川市的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執行此項任務的是陸軍第3空輸旅團。

「戒嚴軍10多人，當時對委員會實施出入管制，並在廳舍內展開警戒作戰，還進入了值班室等部分辦公室，更取走部分職員的手機。」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在事後發布聲明道。

由於中央選委會負責投票與民調審查事宜，過往兩次國會選舉，都有許多保守派網紅主張「選舉不公正」、「作票」，加上尹總統與第一夫人金建希近來又被揭發，涉入干預2022年國會議員補選與2024年國會初選，當時擔任「白手套」的，正是一間民調公司負責人，這名負責人因為有過多次實施「假民調」的前科。

因此，外界研判，戒嚴軍出動至選委會，很可能是要藉此重新調閱票匭，或是前往粉碎過往中選會所掌握的「假民調」紀錄。

不久，位於首爾汝矣島的國會議事堂也遭到百名戒嚴軍封鎖。於是就有後來新聞畫面出現的場景：戒嚴軍敲碎國會大樓玻璃窗進入建築物內，守在裡面的國會員工與黨工，卻提前拿起桌椅和各種障礙物阻擋去路的對峙。

而此前，各黨都有議員陸續進入國會。議長禹元植等多名在野陣營議員，更是以「翻牆」方式入內，躲避軍警封鎖。

戒嚴軍敲碎國會大樓玻璃窗進入建築物內，守在裡面的國會員工與黨工，卻提前拿起桌椅和... — 戒嚴軍敲碎國會大樓玻璃窗進入建築物內，守在裡面的國會員工與黨工，卻提前拿起桌椅和各種障礙物阻擋去路的對峙。圖／法新社

▌戒嚴司令官「反被架空」

據目前顯示的各種線報，早在12月3日晚間8點，南韓陸軍特殊部隊「707特殊任務團」隊員，就接獲簡訊：

「有關北韓的狀況，相當嚴重，可能當場就要出動，並會以實戰方式，要求搭乘直升機展開任務。雖然『司令官』尚未向團長說明詳情，但他表示情況很嚴重。本週或下週會有實際出動的可能，也得準備當場出動。要準備讓『彈藥』都能使用，須以中隊為單位來商議SOP。國防部長也言及，本週或下週，若有狀況發生，就別費心，直接呼叫707部隊。」

707部隊是南韓應對北韓南侵，執行反恐任務的最精銳部隊。但這支部隊，卻在北韓實際上並無任何行動或挑釁徵兆下，於12月3日晚間、戒嚴令宣布後，被派往南韓國會。但現在有707部隊成員表示，原本接到指示，是要展開「對北作戰」，結果搭乘直升機抵達的地點，卻是國會議事堂，讓人完全摸不著頭緒。

戒嚴發布後，陸軍參謀總長朴安洙被任命為戒嚴司令官，但就連朴安洙本人在事後都表示，全然不知戒嚴軍已被派往國會。這個命令是由國防部長繞過戒嚴司令官，向特戰司令官郭重根與首都防衛司令官李鎮雨發出，也就是說，戒嚴司令官本人，在戒嚴時期也被「架空」。

「他（金龍顯）說，軍事行動由國防部長來負責，若不服任命與命令，就是抗命罪。」朴安洙總長在12月5日出席國會質詢時披露道。而國防部長金龍顯迫於國會壓力請辭，他以「現在已是民間人士」為由，拒絕出席國會質詢調查。

在戒嚴透過國會表決解除後，共同民主黨向記者表示，國會建築內部的監視器影像顯示，首都防衛司令部的士兵，當時有跡象要前往各辦公室，逮捕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國民力量黨魁韓東勳與國會議長禹元植。

國會建築內部的監視器影像顯示，首都防衛司令部的士兵，當時有跡象要前往各辦公室圖... — 國會建築內部的監視器影像顯示，首都防衛司令部的士兵，當時有跡象要前往各辦公室圖／共同民主黨提供

▌尹錫悅致電情治單位首腦：「把反對派一網打盡清掉」

而南韓最高情治單位——國家情報院第一次長洪長元，在今天（12/6）也在國會與在野黨議員會談時表示：

「在非常戒嚴時，我接到尹總統的電話，他對我下指示『趁這機會一網打盡清掉』，他還講說，會給國情院『對共搜查權』，所以請國情院先支援國軍防諜司令部，資金和人力都給予無條件支援。」

洪長元表示，尹總統致電後，他就向防諜司令官呂寅兄傳達指示，而呂則要求一份「逮捕名單」，將會依此名單來追蹤相關人員位置。呂也同樣是尹總統的高中學弟。

這份名單尚不僅包括李在明、韓東勳、禹元植等人，還包括前述提到主張「尹總統會發動戒嚴」的金民錫、祖國革新黨黨魁曹國、擔任國會法制司法委員會委員長的共同民主黨資深議員鄭清來、知名進步派媒體人金於俊與兩位前大法官。

問題在於，國會阻擋、杯葛與刪減總統任命人事與預算，是民主國家常見之事，卻被尹總統當作「與北韓勾結顛覆國家」，成為發布戒嚴依據，而引發民意激憤。另外，當前南韓《憲法》、《國會法》與《戒嚴法》，皆未規定戒嚴時，國會不得運作，也未提及包括中央選舉管理委員會等政府機關，要因此受規範，所以戒嚴軍直接出動，就已明顯違法。

「在非常戒嚴時，我接到尹總統的電話，他對我下指示『趁這機會一網打盡清掉』。」圖為... — 「在非常戒嚴時，我接到尹總統的電話，他對我下指示『趁這機會一網打盡清掉』。」圖為尹錫悅打電話示意圖。圖／歐新社

▌發動戒嚴之目的、程序與執行過程皆不合理

而發動戒嚴的程序也存在重大疏失。《戒嚴法》規定，發布戒嚴須先經由國務會議的議決程序。國務會議相當於台灣的行政院會，但是由總統召集各部會首長主持。這個會議不須表決，但國務總理、副總理與各部會首長共12人，皆得出席。

但就目前披露的紀錄，由於各部會首長都是突然被通知開會，12人中有6人並未出席。就連警察廳長也表示，是在看到尹總統在電視上發表談話後，才得知戒嚴，亦即戒嚴宣布前，政府並未盡到通知到各部會，做到事前準備的責任。

《憲法》也規定，總統宣布戒嚴後，須立刻通報國會；而國會議決解嚴後，總統也得即刻接受。但尹總統於12月3日晚間11點20分宣布戒嚴後，連國會議長禹元植都未收到通報，就立刻面臨戒嚴軍開入國會。而國會於12月4日凌晨1點10分緊急議決解嚴後，尹總統要到清晨4點27分才解除，一切程序都脫離法規，南韓法界幾乎一致主張，這已充分構成軍事叛亂。

包括共同民主黨、祖國革新黨在內的南韓多個在野黨，現在主張透過彈劾扳倒尹錫悅總統。這兩天，兩大在野黨的攻擊力道持續上升，更開始言及以「內亂」、「叛亂」來論處尹總統與其他涉入戒嚴的軍方人士。

「釀成國家非常事態的，並非他人，正是尹錫悅總統。這是內亂，是軍事叛亂！尹錫悅總統就是自己口中所說的『反國家勢力』。」曾於文在寅時期擔任法務部長的祖國革新黨黨魁曹國說道。

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則表示：「『內亂』犯罪屬於總統不追溯特權（即刑事豁免權）的例外事項，須要透過快速搜查，來明確釐清真相。因為不適用不追溯特權，所以得在必要的範圍內，踏上搜查、逮捕、拘禁、起訴的程序。」

南韓時間的12月4日凌晨1點，總共190名議員投票、全體一致通過要求解除戒嚴。在... — 南韓時間的12月4日凌晨1點，總共190名議員投票、全體一致通過要求解除戒嚴。在總席次300席的國會中，這是已經超過半數且完全壓倒性的結果。圖／歐新社

祖國革新黨黨魁曹國（圖中間持白紙者）：「「釀成國家非常事態的，並非他人，正是尹錫... — 祖國革新黨黨魁曹國（圖中間持白紙者）：「「釀成國家非常事態的，並非他人，正是尹錫悅總統。這是內亂，是軍事叛亂！」圖／楊虔豪提供

▌「昔日愛將」韓東勳一反黨意，要求終止總統職務

在宣布解嚴之後，尹總統至今皆未露面。而目前最受注目的，就是由他親手拉拔進政界的「兄弟」——曾在尹錫悅上任後，出任法務部長的執政黨國民力量黨魁韓東勳。兩人關係原本如膠似漆，卻因尹總統與第一夫人金建希的連串醜聞爭議，影響到民意對執政黨的觀感，擔心影響到今年年初的國會選舉，韓東勳開始與尹總統切割，兩人關係就此降至冰點。

自尹總統發布戒嚴後，韓東勳首先跳出來反對，並表示「將與國民一起阻擋」。但在解嚴後，韓東勳碰到「雙面夾擊」的壓力——目前國民力量黨內，分成規模龐大且強硬護主的「親尹派」，與主張合理保守、並譴責尹總統的「親韓派」。兩者原本系出同源、一致挺尹，最後卻因尹總統與第一夫人的私德問題，有不同處理態度，而出現嫌隙。

相較共同民主黨黨魁李在明，李本身就是國會議員，也使出鐵腕手段，在今年國會選舉時，排除任何反對自己的黨內人士進入初選。國民力量內，韓東勳則「心有餘而力不足」，處處受「親尹派」箝制，當中代表人物是曾在尹總統任期之初，擔任副總理的秋慶鎬，目前是國會議員與國民力量院內代表（國會黨團幹事長）。

作為國會議員與院內代表，秋慶鎬能更得心意手地帶對其他議員發號施令，因而排擠到作為黨揆的韓東勳在黨內的影響力。秋慶鎬要求國民力量全黨「反對彈劾」，卻與韓東勳的心意相違背。

由於2016年底，崔順實干政案導致朴槿惠彈劾，最後招致新世界黨（即國民力量前身）四分五裂，多年來聲勢不振。黨內成員也害怕，彈劾通過，將讓李在明「有機可乘」，趁機追殺，這將導致保守派難以存續。但韓東勳認為，現在多數民眾贊成彈劾，若不趁此時與尹總統劃清界線而違背民意，只會讓國民力量陷入更大危機。

「對這次彈劾，我先前講過，黨內立場是努力不讓其通過，但就現在新出現的事實根據來看，我認為有必要盡速中止尹錫悅總統的職務…這回非法戒嚴，他至今還不願承認錯誤，因此我認為，他若繼續擔任總統一職，我很擔心，像本次非常戒嚴這番極端的行動會重現，而大韓民國與國民，會陷入重大危險。」韓東勳在12月6日早上召開記者會說道。

南韓公民團體「軍隊人權中心」在12月6日召開緊急記者會表示，已經出現「二次戒嚴」... — 南韓公民團體「軍隊人權中心」在12月6日召開緊急記者會表示，已經出現「二次戒嚴」的徵兆。圖／楊虔豪提供

▌「二次戒嚴」的可能性？國防部與國會議長：「將全力阻止」

「尹總統可能隨時再次宣布戒嚴」的說法，並非空穴來空。曾揭發軍方在朴槿惠總統彈劾時，計劃戒嚴奪權的南韓公民團體「軍隊人權中心」，就在12月6日召開緊急記者會表示，目前已接獲多名士兵線報，多個陸軍部隊被下達指示：至12月8日（週日），可能有「指揮官非常召集行動」，因而開始限制幹部休假或管制外出。軍隊人權中心主張，這是重啟戒嚴的徵兆。

「若彈劾被否決，發布二次非常戒嚴的時機，會是從7日（週六）到8日（週日）凌晨間。」軍隊人權中心代表任泰勳對記者說道。

他進一步表示：「之前是10點30分宣布戒嚴、11點動員兵力，有了當時軍人失敗的經驗，這回選在國民睡覺時，透過移動兵力來發動政變的可能性相當大，這時首要目標就是國會。軍隊會把能解除非常戒嚴的國會機能，優先去除，能出動20多台直升機，瞬時抵達。」

隨著「二次戒嚴令」的主張甚囂塵上，代理國防部長金善鎬於12月6日下午回應：「現在就算出現有關發布戒嚴的要求，國防部與合同參謀本部，也絕對不會接受。」國會議長禹元植也表示，若總統發布戒嚴，「將會盡一切所能阻止」。

南韓國會將於12月7日（週六）晚間7點展開對尹總統的彈劾表決。國會的通過門檻是三分之二席次，以及在當前300席中，須取得200席以上議員同意，才能進入下一關憲法裁判所（即憲法法庭）的法官表決。

目前在野陣營加上無黨籍議員，共192席，因此尚須取得執政黨國民力量8席以上國會議員「倒戈」，才能通過彈劾。在國民力量決定黨意為「反對彈劾」之後，作為黨魁的韓東勳呼籲要求中止尹總統職務的「內心告白」，能否有效牽動旗下國會議員的投票意向，備受關注。歷經崔順實親信干政案，導致朴槿惠總統被彈劾後，南韓又再一次站在歷史的十字路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