現實與電影裡的真假安華?馬來西亞政壇不倒翁的拜相之路
編按:馬來西亞於2022年11月19日舉行國會下議院15屆大選,最終由政黨聯盟,即希望聯盟、國民陣線以及砂拉越執政黨聯盟組成團結政府,希望聯盟的公正黨主席、前副首相安華(Anwar Ibrahim)如願接任馬來西亞第10任首相,其任相之路被形容為臥薪嘗膽、苦盡甘來的象徵。
今年5月,安華的傳記電影更上線,製片人希望藉此重塑安華形象,讓其免受保守馬來勢力持續攻擊。然而,這部電影的策略是否能湊效?尤其,執政約10個月的安華如今也迎來上任後的第一個期中考——六州選舉(相當於台灣地方選舉),面對來勢洶洶的反對派,其領導的團結政府勉強保住議席,繼續執政。
本文作者李政豪為此從安華的傳記電影切入,談談這一位政治人物如何從一位倡議種族主義的伊斯蘭運動青年領袖躍升為副首相、入獄跌落谷底、開始轉向多元主義,再幾經轉折成為首相的經過。兩次入獄、一路跌跌撞撞,願意相信安華的人,他們相信的是什麼呢?
《安華:不為人知的故事》(Anwar: the Untold Story)今年5月在馬來西亞上映。電影講述其真實故事:1993年,安華官拜副首相一直到1998年他人生第一次因「肛交案」被判入獄。當時,他因為跟以時任首相馬哈迪(Mahathir Mohammad)為首的馬來政黨——巫統(UMNO)當權派作對,最後被陷害入獄。
7月14日當天,台北也播放了這部電影。這部5月就在馬來西亞上映的電影,製片耗時3年之久,預算總共1千萬馬幣(約新台幣6千939萬)。到底觀影感如何?在私下訪問參與台北場的觀眾後,不只台北人,就連現場的馬來西亞人都不是很看得明白。
這主要涉及到電影的呈現方式。按製片人Zunar的說法,由於影片中有許多人士還在世,因此直接指名道姓,或是讓角色表演受賄過程,則製片方可能被當事人控告。
如果仔細品味電影情節,很多角色與安華的衝突很不顯著,至少觀眾不太明白這些角色反對安華任相的動機是什麼?馬哈迪是少數被具名的反派角色,在影片中,他防範安華的原因是後者急於取而代之。而雙方的高潮交鋒,是在1998年金融危機下,拯救國營企業以及私有化這些大公司為分歧。
但影片呈現方式太過隱晦,觀眾並不會知道,到底在這個議題中安華的立場何以這麼的重要?至於其他小反派意圖的則是更不清楚了,那些跟隨馬哈迪的角色—雖然沒有具名,但都是當時後執政聯盟國民陣線(BN,下稱:國陣)的黨派領袖以及馬哈迪的親信——反對安華任相的理由非常的簡單,安華實在讓他們「太難受」了。
這就是這部電影本身的大問題,到底安華如何讓這些國陣領袖難受?我們當然可以從電影前半部情節知道安華是個清廉的領袖,所以這些對立的領袖應當是貪腐的,兩方有利益上的衝突。但,出於明顯的原因,如果製片方把這些領袖貪污的行為表現出來,或是直接讓這些角色把內心OS說出來,即他們未來的「油水」(政治好處)就會沒了,想必會引起這些在世者的起訴。我們也知道,被具名的馬哈迪也只是批評電影過度誇大或神化安華的行為。
馬哈迪對於電影中,安華用手指指出這位時任首相的片段,他本人堅稱這種情況從未發生。他補充,「但沒有人,即使是大國的總統,也從未這樣對我做過(模仿了那個動作)。無論是美國、俄羅斯還是中國的總統,他們都從未對我如此傲慢。」
馬哈迪到今天都沒有打算起訴這部醜化他的電影。這部電影只是將馬哈迪表現為一個保守、老舊的政治人物,並且對安華的正義感展現出厭惡的政客。但這些都不足以讓馬哈迪有起訴的正當理由。筆者在與製片人Zunar交流時,他也表示有些電影片段只能表現得隱晦,但不能太明確,觀眾自己心領神會就好。Zunar必須確保他的團隊在電影上映後,可以安全下莊。
▌多面安華?從倡導種族主義到多元主義
安華在這部電影的形象太過有正義感,一點都沒有政客的味道。幾個令人費解的片段包括,當某掮客將一袋裝有鈔票的行李箱推給安華的時候,安華直接用腳把行李箱推回給對方。在這部電影中,安華是沒有瑕疵,而且對貪污一點都沒有興趣的政治家。
如果真的是這樣,我們很難解釋在1993年巫統黨選中,作為少壯派的安華團隊為何能一舉拿下多個巫統高職,而安華當時更是奪下巫統的署理主席一職位(相當於副主席)。巫統是最大馬來政黨,是國陣的創始者,一般分析,安華可以在短時間迅速在巫統崛起,很大程度跟他的政商聯盟有關係。我們很難想像,這些大企業主會因安華的正義感而加入安華陣營。更合理的推論,是安華在政治崛起中運用他的影響力,培植了自己的企業陣營。
安華在1998年被馬哈迪革職以及被巫統開除後,引發了影響馬來西亞政治史的「烈火莫熄運動」(Refomasi Movement)。如果按照電影的脈絡,這很有可能是一個清廉勤政的安華被迂腐的巫統保守派粗暴對付,激起民眾的同情,引發大規模的示威運動潮。確實,有學者將烈火莫熄的運動與安華直接掛鉤,專門研究東南亞社運的政治學者Weiss說明造成烈火莫熄運動的發生有很多原因,但這場運動可以達到史無前例的規模,與民眾對安華被羞辱式對待以及安華個人的魅力有很大的關係。
如果真如Weiss所言,那民眾對安華的同情根本跟安華是否是清廉無關,而是他的領袖氣質,以及個人吸引力。而這跟電影所要型塑的形象是兩回事,電影除了開頭有段安華在街上的演講外,觀眾很少看到安華的群眾演講,更多是密室內與其他領導人的互動。
再來,如果我們再回到1999年的全國大選,真正的受益者反而是強調政治宗教化的伊斯蘭黨(PAS),而非安華所創立的公正黨(PKR)。
在這個烈火莫熄燃燒中的大選裡,巫統不只將登嘉樓的州行政權敗給了伊斯蘭黨,後者還一躍成為反對陣營第一大政黨。會有如此的政治成績,主要是在烈火莫熄運動期間,伊斯蘭黨大量吸納新的支持力量、黨員和領袖,很多非宗教士的技術官僚領袖投身伊斯蘭黨,甚至成為全職政治工作者。
為什麼一個因安華而起的社會運動,最大得益者居然是其他政黨?
其實電影有給我們一點蛛絲馬跡。在前半部分中,有一幕是安華對一名宗教司的對話。這名宗教司,正是伊斯蘭黨在1989至2002年的溫和派黨主席——法茲諾。為什麼有這個對話,原因是安華與法茲諾都是伊斯蘭青年運動組織(ABIM)的領袖,在當時候這個運動具有濃厚的宗教訴求,因此一般成員在政治路上會選擇伊斯蘭黨作為從政平台。
伊斯蘭青年運動組織的宗旨是:為了實現伊斯蘭理想,而進行全面的伊斯蘭運動。因此,雖沒有明確黨派立場,但其成員多半是厭惡巫統貪污腐敗的政治文化,而選擇加入。在成為國家領袖期間,安華也延續該組織的政治思想,以馬來種族主義為主的政治路線,幫馬哈迪在伊斯蘭化國家機器上規劃藍圖與操刀。
在電影中,之所以會安排安華與法茲諾的這場對話,是因為安華最終出乎意料地選擇加入巫統,而非伊斯蘭黨。因此安華希望可以得到這一位老朋友的諒解,並得到對方的祝福。
可是,在那個年代,整個伊斯蘭青年運動並不買安華的帳,甚至指控後者成為政治野心家,背叛了他們的初衷。70年代初期,安華在華玲(Baling)事件中,為了對抗巫統漠視農民福利,安華還不惜絕食抗議並被有關當局逮捕。因此,可以想像當時的伊斯蘭青年領袖對於安華加入敵人陣營的訝異,這等於安華背叛了他們。
因此,安華在烈火莫熄期間,並沒有完全得到大家的同情。穆斯林青年依然認為安華也只不過是派系遊戲的輸家,而不是正義的烈士。又在當時,公正黨大部分成員也是老巫統的領袖,故與其支持一個準備腐化的政黨,倒不如把票投給沒有貪污醜聞的伊斯蘭黨。
在另一廂,華社也認為安華是一個倡導馬來民族主義的馬來極端分子,故也沒有積極支持安華的公正黨。安華很清楚地意識到,如果再開創一個馬來政黨,無法與資源豐厚的巫統競爭,因此他堅持走多元路線,另闢政治市場。這在當時確實無法吸引華社,大部分華人認為安華只是為了騙票做的噱頭,但部分大學生或華人領袖依然認可且支持該政黨,並選擇加入。
簡而言之,安華在2022年任相可以獲得各族過半的支持,是今天才累積到,並非在90年代就有這樣的支持率。這也是筆者對於這部電影所要批評的地方,Zunar對我說,因為現在保守馬來勢力持續攻擊、誹謗安華,所以他有必要拍這樣的傳記電影來幫安華重塑形象。
但這部電影只記錄安華在1993到1998被巫統開除之間的故事,Zunar可能忘記了,人們之所以欣賞並支持安華,並非他在90年代做了什麼,而是他在2004被出獄後的所做所為才受到各族的支持。
▌執政聯盟裡的分歧:安華退位 VS 保住安華?
筆者在最近幾個月都有訪問馬來西亞公正黨的黨領袖,尤其是非馬來裔領袖的態度最令筆者感到好奇,到底安華做了什麼事情,才讓這些政治人物相信安華唾棄了馬來民族主義的立場。
黨員A表示,當他在1998年加入烈火莫熄運動時,安華已經入獄了,他在入黨初期根本沒有機會認識安華。他是在2004年後跟隨安華在全國巡迴演講,才篤定安華已經放下種族主義的政治路線。2004年公正黨加入低潮期,選區輸剩一席,有幕僚建議安華放棄多元主義、重回種族政治論述,以便跟巫統競爭,但被安華徹底否決。
黨員B則是在2008全國大選後才加入公正黨,由於與巫統有密切往來,所以他很清楚巫統對安華開出很多政治優惠,使其重返巫統並解散反對陣營。最有名的則是在2013年以後,時任首相納吉(Najib Razak)為安華開出條件,以便與反對勢力組成大聯合政府。
黨員B透露,國陣當時候的策略,是希望安華帶領公正黨加盟國陣後,在一段時間內解散並由巫統完全吸收,安華可以再高升為巫統黨領袖。但也是因為安華十分不願意接受這個條件,納吉別無他法,只能再如法炮製,再次以莫須有的「肛交」罪名,讓安華入獄。
當時,在華社以及非馬來公正黨黨員眼中,安華為了堅守烈火莫熄的原則,以及逐步廢除種族主義政策,拒絕巫統的協議,才再度付出代價,並於2018年被特赦出獄。因此,當筆者在追問黨員C,如何確認安華是個可以追隨的領袖時,他表示,
如果兩次坐牢都不能證明安華的信念,那什麼可以?
就2017-2020年的觀察,筆者可以感受到公正黨的氛圍正是如此,至少對於安華是有一種愧疚感的。這種愧疚感體現在:黨員清楚意識到安華是有政治手腕不成熟,或是判斷有狹隘之處,但不至於要求安華下台。
2018年初,筆者在參與公正黨的活動遇到黨員D,他迫切希望安華出獄後可以把黨內一些壞風氣(派系鬥爭)導正,他還說這些風氣也是安華從巫統帶來的,當初也是他無視這些壞行為持續發生,在筆者追問為什麼不是讓其他二號人物出任黨主席,由這些新領袖優化黨制度豈不美哉?D表示,雖然這些文化由安華帶入,但也只有安華可以導正,而且他也相信安華有意願這樣執行。
進入Covid-19期間,可謂安華最失落的日子。在1999-2018年間,安華只是幕後領袖,尚不能成為合法黨主席,由他的妻子旺阿茲莎出任黨主席。但在2018年後,他就正式接任黨領導班子,所以黨或是選舉出現嚴重失誤,安華就得一概負責。
在2021-2022至少有兩個地方選舉由安華操盤,一為馬六甲州選舉,二為柔佛州選舉。在馬六甲州選舉,安華接納來自巫統的政治叛徒,並有意讓後者在勝選後成為州首席部長,而在柔佛州選舉,安華堅持使用公正黨的旗幟上陣,拒絕以希盟聯盟的標誌上陣。
這帶來災難性的政治後果。2018年才上任的希盟政府之所以在2020年垮台,正是因為公正黨的國會議員成為政治叛徒,離開公正黨,導致希盟在國會的議席不過半而倒台。希盟後來一直指控這些政治叛徒是政壇的毒瘤,阻礙馬來西亞的發展。因此,安華在馬六甲州選舉接納巫統的政治叛徒,立即被其支持者視為雙標行為。而在柔佛,由於安華堅決使用公正黨黨旗,希盟的支持者認為這個聯盟很不團結,沒有任何遠景,故民心散渙。選舉成績顯示,公正黨在馬六甲槓龜,而在柔佛僅得寶貴的一席。
這樣的政治判斷,引起了希盟成員黨尤其是行動黨(DAP)的不滿。不只黨領袖開始對安華任相不再抱有期待,或是尋求與其他黨派合作,推舉其他人(包括馬哈迪)為首相,甚至要退出希盟單打獨鬥的打算。坊間的呼籲更是直接,希望安華直接退位讓其他人接班。
因此,在2020年5月至2022年中,行動黨或是華社已經對安華的政治能力表達了強烈的厭煩以及不信任。一直在他於2022年11月出乎意料成為首相前,行動黨只是出於禮貌保持着與公正黨潰而不崩的聯盟關係。
同屬希望聯盟,這在公正黨內部則是有不同風景。不只青年團批評行動黨的無禮言論,甚至認為安華才是公正黨的資產,只需要再調整黨組織結構即可。這也是筆者觀察到的現象,黨內不會認為安華是完美的,但在面對種種政治後果時,卻又沒人要求安華馬上辭職。
另一個明顯的例子,是在2022年的政治陰霾下的公正黨黨選,黨主席的位置又是在沒有任何挑戰者的情況下,安華順利蟬聯。最為競爭的位置反而是總秘書賽夫丁以及政治復出的拉菲茲所競爭的署理主席職位。很有趣的是,作為後來勝出的拉菲茲,被黨內外都視為最能輔佐安華的搭檔。據筆者訪問拉菲茲的團隊後,他們都認為拉菲茲是有領袖氣質,並是政治新星。被問及為何不能直接攻向大位,他們也表示不是時機,必須讓安華入主布城的首相辦公室才來打算。現階段取代安華,則是對安華不公平以及殘忍的舉動。
拉菲茲團隊的黨員E介紹了他與安華的相處。安華其實非常願意聆聽不同人的意見,不管對方職為高低也是一樣。這就導致了安華的政治決定非常的慢,或是猶豫不決。他從其他黨資深領袖聽到,安華在巫統時期雷厲風行,是坐牢後使得他性格變為謹慎。安華當然無法做出最對的決定,但至少絕大部分可以接受。
安華用了2次坐牢的時間,來證明了他絕對不向巫統低頭,在選舉期間也不隨著執政黨的種族論述起舞。安華也是少有使用伊斯蘭論述來肯定民主政體可行的政治人物。總結而言,我認為如果電影製片方打算從安華青壯時期來展現他深得民心的策略,本就是一個錯誤。因為,恰恰是他入獄後所作所為,才是人們重新信任安華的原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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