總統下台!祖瑪的崩壞,從南非救星到政壇蟑螂
——前南非總統雅各布.祖瑪,2018年2月14日。
在執政黨黨內人士的逼宮下,自2009年起執政近十年的南非總統祖瑪,於西洋情人節這天,正式辭去總統職位。
祖瑪執政至今的歲月,普遍被認為是南非共和國,自1994年白人少數統治結束以來,經濟衰退與貪污惡化最嚴重的時期。這使得他的聲望從國族偉人的雲端跌落,成為南非歷史上最具爭議的總統。
曾被視為南非民族救星,甚至是非洲領袖之首的祖瑪,是如何從眾所期待的領導人,成為狼狽下台的蟑螂政客呢?
在白人政權統治時期,如同非洲民族議會黨(簡稱ANC)大多數的第一代政治菁英一樣,祖瑪早年,也是在參與武裝反政府游擊,與蹲苦牢之間度過。他17歲便加入了ANC的青年團,並於1961年加入「非洲之矛」,也就是由南非著名的反種族隔離革命家、日後的諾貝爾和平獎得主——納爾遜.曼德拉——擔任總司令的秘密武裝組織。
他成為該組織最早的武裝成員之一後,遠赴鄰國贊比亞的秘密基地接受軍事訓練。在南非各地掀起的武裝反政府破壞行動裡,年輕的祖瑪迅速累積戰功與威望,卻也在21歲時遭警方逮捕,被以密謀推翻政府的罪名,判處10年徒刑。
出獄後的祖瑪持續參與ANC的地下運作。在那段艱辛的日子裡,他除了協助政黨發展組織外,更在史瓦濟蘭與莫三比克等鄰國協助安置千餘名流亡的南非年輕人,同時從中持續招募與訓練非洲之矛的新血。
這些功績,使得祖瑪在35歲時,就當上了ANC的全國執行委員。而至今58年來對黨的付出與貢獻,致使他在ANC合法化、走向議會民主路線之後,牢牢站穩黨內大佬的位置。平步青雲的祖瑪,於1999年起擔任副總統一職、2008年以65歲之齡,成為ANC的主席,並於隔年當選南非共和國總統。
然而祖瑪堪比古巴革命家切格瓦拉的早年資歷,和他在進入體制後所受到的評價,可謂判若兩人。
貪污,是祖瑪過去的從政生涯裡,最遭人非議的問題。
祖瑪過去至今被指控的貪污罪嫌五花八門,加上洗錢、敲詐勒索以及收受軍火交易的回扣等,林林總總高達783宗之多。除了他自己之外,他的家人與親信亦堂而皇之地利用祖瑪的權勢,為謀求私利而大膽干政。像是祖瑪的兒子,便曾被指控與印度富豪古普塔家族(Gupta Family)過從甚密,為其關說綁標南非政府的工程標案,甚至干預內閣人事;就連祖瑪自己也多次要求南非空軍提供軍事基地跑道,讓古普塔家族的私人飛機起降。
面對貪腐的指控,祖瑪總是用他爽朗的招牌笑聲,不以為意地回應:
在今年一月底於衣索比亞舉行的非洲聯盟首腦高峰會上,祖瑪便曾這麼說道。
雖然祖瑪信誓旦旦地表示,自己絕不可能貪污,甚至如上述發言般,老套地把貪污指控歸咎於從前西方殖民主義的幽靈,然而種種跡象,都顯示祖瑪的清廉,完全禁不起檢驗。
除了動用行政資源阻擾貪污案的調查、查案的記者屢屢收到死亡威脅,以及每逢反對黨或黨內同志對他提出抨擊時,祖瑪支持者總是被迅速動員並於街頭滋事,動作頻頻顯得此地無銀三百兩;另一方面,在政治力的介入下,祖瑪面對各種官司纏身時,卻又總是能夠全身而退。好比在2009年總統大選前夕,檢方突然撤銷了所有對祖瑪的貪污指控,為他的總統之路掃除障礙;在更早前的2006年,祖瑪因為涉嫌強姦一名家族成員的友人而被起訴,但法官卻判定雙方乃合意性交,判決祖瑪無罪。
祖瑪的爭議不斷,貪污傳聞甚囂塵上,但在過去的九年間,即便萬人高舉「祖瑪必須下台」的旗幟大規模抗爭,他仍牢牢地坐在總統寶座上。就連挪用政府預算購買私人農村地產的指控,雖讓他不得不站上火線面對群眾,卻也只是淡淡地表示:讓全國民眾「挫折與困惑」,感到抱歉。
那麼挺過多次危機,死賴著不走的祖瑪,為何會在情人節這天,突如其來無預警地宣佈下台呢?
事實上,真正攸關到祖瑪能否持續坐擁大位的,不是反對黨、檢調與記者經年累月的蒐證與指控。與其說過去的爭議與貪腐造就了祖瑪的下台,不如說祖瑪在2017年12月黨主席選舉的挫敗,才是他崩盤的開始;再深度歸咎其原因,跟南非總統選舉制度的特殊性,有很大的關係。
南非的總統並非經由選民直接選舉而產生,而是由下議會——國民議會——間接投票選出。如同其他總統制國家,南非總統對於內閣人事有著完整的任命權,對法案亦有否決權。然而,為了制衡總統,國會亦可以發動投票,將總統免職。在這種連總統的任免都掌控於國會的制度設計下,當總統不適任時,理應可以被迅速地罷免。然而,南非特殊的政治情勢,卻讓這種制度設計反過來,變成總統控制國會的手段。
1994年之後的南非,雖然落實民主化,但在其後至今的日子裡,卻從未出現中央執政權的輪替,一直是一黨獨大。白人少數政府結束後,政治領域出現的權力真空,迅速地被經營草根組織已久,如今終於合法化的ANC所補滿。任何ANC以外的反對勢力,都難以在民主化的初期,取得一定規模的勢力。這使得ANC自1994年起,在國會選舉裡的得票率始終沒有少於六成,穩定過半的席次,讓任何反對黨都無法與之一搏。
在反對黨不成氣候的情況下,所有的政府人事,幾乎聽命於ANC的黨意。而ANC又是個高度中央集權的政黨,黨主席的權力之大,使得他的旨意幾乎成為了黨的基本立場。一旦總統身兼黨主席,則原應監督總統的議會,就反而變成了橡皮圖章。這也是為什麼即便過去南非國會提出了高達八次的罷免案,但從沒有一次是由執政的ANC主動提出。而即便諸多黨內同志對祖瑪早有不滿,在罷免案投票時,ANC的議員們還是會依循「黨(主席)的旨意」乖乖歸隊,投下反對罷免的一票。
由此不難想像,坐上ANC黨主席的位子,等同是通往南非總統大位的必經之路。祖瑪就如同在他之前的兩任總統一樣,都是以總統兼黨主席的方式,將黨政權力一把抓。不過儘管大權在握,仍不免因選舉制度的設計,遭遇權力鬥爭、江山易主的風險。
非洲民族議會的黨主席與南非總統的任期都是五年,連選得連任一次。然而黨主席選舉的時間,又比總統大選早兩年舉行,這種制度性的因素,使得歷屆總統往往會先卸任黨主席,再結束其總統任期。也因此,一旦後繼者不是自己派系的人馬時,總統往往就會被新任黨主席逼宮。
而這齣戲碼在南非政壇已經上演過兩次,上一次成功逼宮的,正是時任黨主席與副總統的祖瑪。祖瑪的前任總統塔博.姆貝基(Thabo Mbeki),是繼曼德拉之後的第二任南非總統。在祖瑪於2007年取代他,成為ANC黨主席之後,姆貝基旋即遭到祖瑪逼宮,在任期尚未結束前的2008年中便倉皇下台。
民意支持度跌到20%的祖瑪,當然不想要成為第二個姆貝基。然而,2016年底ANC在地方選舉驚人的失敗,讓祖瑪在黨內難以挑戰的領導地位產生了鬆動。
黨內大老意識到,在無法直接選舉總統的制度下,民眾對於無法把祖瑪拉下台的失望與憤怒,將會轉移至對ANC的信任上。若黨再不與祖瑪切割,或是逼迫祖瑪提前下台,則2018年底的國會選舉,很有可能讓ANC失去1994年至今國會過半的優勢。
2017年12月的黨主席選舉,不但是ANC為即將到來的國會選舉選情止血的最後機會,也是祖瑪的政權保衛戰。由於已連任一次之故,祖瑪已無法再次競選黨主席,於是他派出從政資歷豐富且擔任過非洲聯盟委員會主席的黨內親密戰友、同時也是他的前妻——恩科薩扎娜.德拉米尼–祖瑪——參選,試圖透過代理人持續掌控黨的領導中心,甚至準備讓她角逐總統大位,以杜絕下台後遭到清算的後患。
面對祖瑪對權力的戀棧,原本各有考量的黨內派系於是集結。黨內大佬力拱過去與祖瑪因貪腐問題決裂、被他逐出接班梯隊的副總統兼黨副主席——西里爾.拉馬佛沙(Cyril Ramaphosa)——為黨內反祖瑪勢力的新共主。在近五千位黨代表的投票下,原先選情並不樂觀的拉馬佛沙,最後以178票的微幅領先,驚險地擊敗了德拉米尼–祖瑪,成為新任黨主席。
祖瑪失去了黨機器的支持,原本只能聽命於他的黨與國會,如今反過來成為可隨時將他扯下台的利牙。
屋漏偏逢連夜雨,針對檢方在2009年突然撤銷祖瑪一切貪腐指控一事,最高法院於去年做出了違法的判決,更讓政治嗅覺敏銳的檢方重啟了對祖瑪的貪腐調查。這下子,祖瑪除了擔心失勢外,更面臨到下台後可能的牢獄之災。在近兩個月來試圖與拉馬佛沙秘密協商、免於司法追訴等交換提前下台的條件未果後,祖瑪在國會即將發動不信任投票前,終於在2月14日棄守總統寶座,狼狽地提前下台。
無力汰換掉不適任領導人的黨內機制,是非洲民族議會黨領導南非民主轉型至今,最大的問題。當一個民主國家的執政黨,必須要透過赤裸裸的權力鬥爭而非穩健的責任政治文化,才能逼退多年來貪污纏身的總統時,對貪污醜聞的不得不容忍,就成了政黨結構性腐爛的根源。
這也是為什麼,即便過去九年來,黨內同志對祖瑪的蠻橫與貪腐並非毫無批評,然而再多的事實與證據,在這個幾乎以長老政治為決策圭臬的政黨內,永遠都贏不了各山頭對祖瑪身為黨主席的畏懼,而在侍從主義下始終依著他,無法迫使他離開的原因。
祖瑪的下台,對南非社會而言,或許是一次珍貴的機會,去重塑公眾對於理想領導人的想像。雖然這次的逼宮風波是黨內權力鬥爭下的結果,但若沒有公民社會對祖瑪貪腐鍥而不捨的課責,ANC也不會在選舉裡備受壓力,進而驅使拉馬佛沙在體制內挑戰祖瑪政權。
如今拉馬佛沙就任總統,然而他所處的時代,已與祖瑪上台之初大不相同。過去以ANC為核心,透過草根組織動員而鞏固勢力、遍及南非全國的利益共生網絡,在公民社會崛起的當代,已然鬆動。
作為非洲最現代化的國家,南非公眾對政治的態度正快速擺脫過去部落長老制的侍從心態。從對ANC代表的守舊思維的不滿,乃至於對黨內選舉機制的改革期待,在在成為無法忽視或壓抑的輿論壓力。對繼任者拉馬佛沙來說,時勢已難以讓他成為下一個祖瑪。而南非是否會在不遠的未來,發生體制與政治文化的變革,就看拉馬佛沙是否能成為繼曼德拉之後,另一個改變南非政治的關鍵角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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