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爭與慰安：反覆拉扯於謊言與真相間的角力

2016/02/02 蔡亦竹

約一個月前，日本與韓國就慰安婦問題達成了「最終而不可逆」的協議，由日本政府主導成立新財團，並提供10億日幣對仍健在的46名從軍慰安婦提供補償及正義救濟，但條件是韓國方面必須撤掉設置於首爾日本大使館前的慰安婦少女銅像。這個協議雖然經由兩國政府達成最後確認，但是不管日韓兩國國內都有反對的聲音——韓國國內的慰安婦團體理所當然地主張協議無效，而日本的右派勢力也宣稱這次的協議是安倍首相的賣國外交妥協。

慰安婦這個問題同樣的也在台灣引起許多迴響及爭議，除了「為什麼日本就理韓國不理台灣，日本人真可惡」這種民粹之聲外，十多年前許文龍氏的「慰安婦是出人頭地」說，和反動勢力攻擊反課綱學生們是「主張慰安婦都是自願的」等等現象，都讓慰安婦這個議題成為了日本二戰時代欺壓鄰國、甚至壓迫女性的象徵。慰安婦這個歷史的傷口，卻成為了亞洲意識形態和政治謀略的操弄工具。就連30日在卡達舉行的亞洲杯足球賽決賽日韓戰前，韓國教練都要說出「勝利也是為了慰安婦的阿嬤們，我說不定會穿著韓服出席勝利的記者會」這種挑釁之詞。

台灣的婦女救援基金會於受害國向聯合國爭取8月14日定為「全球慰安婦紀念日」的當天... — 台灣的婦女救援基金會於受害國向聯合國爭取8月14日定為「全球慰安婦紀念日」的當天，前往在台北日本交流協會向日本政府表達嚴正抗議。圖／聯合報系圖庫

日本統治過台灣，併合過日本。相較於朝鮮的「日帝三十六年」，其實台灣被日本統治的時間更久。但是朝鮮出過陸軍中將洪思翊，而台灣人要正式成為軍人卻得等到戰況激化的末期。也就是說，雖然在1895年就在合法地拿下台灣，但是日本一直不只將台灣視為「外地」而已，其實台灣人與日本人不屬同一民族的想法本來就在日本根深蒂固。這和從江戶時代的新井白石就開始提倡，並且為了正當化征服朝鮮的合理性而被渲染的「日鮮同祖論」狀況大不相同；況且當時台灣人還跟日本的敵國支那（當時用語）同文同種，當然除了二等國民的待遇之外，兵役這個一般國民的義務，也不能隨便賦予給台灣人了。

這也是為什麼常有人在面對台灣人的親日感情時，常常嘲諷地提出韓國作為對比，嘲笑台灣人明明被當作比朝鮮人還不如的二等公民、被併入日本比朝鮮還久卻得不到比朝鮮人更好的待遇，今日的韓國反日反成這樣台灣人卻還把「台日友好」掛在嘴邊，是個沒出息的民族。而且連慰安婦的待遇，日本都不把台灣當一回事。慰安婦的歷史考察，相信有許多前輩和專家已經著力不少。今天，我們用比較不一樣的角度來看這個問題。

老實說，我認為慰安婦的情感問題遠大於真相問題。

2015年8月15日，兩岸和平發展論壇、中國統一聯盟、勞動黨、中華保釣協會與婦女... — 2015年8月15日，兩岸和平發展論壇、中國統一聯盟、勞動黨、中華保釣協會與婦女救援基金會等多個台灣團體，遞交抗議信至台北日本交流協會，要求日本反省戰爭責任。圖／聯合報系圖庫

先以時序來看慰安婦問題的主要爭論點——「強制連行」——的發展。

在1965年訂定的《日韓基本條約》裡，雙方協議了以11億美金以上（當時的韓國國家年度預算3倍以上）的貸款和金援，作為雙方所有賠償和清算的「最終解決」。但當時的條約裡並未提到慰安婦的相關事宜。1973年每日新聞記者千田夏光在其出版的書中，使用了「從軍慰安婦」一詞之後，才開始有所謂是否有「強制連行」的問題；而這個議題則又在1977年原帝國軍人吉田清治在其著作《朝鮮慰安婦與日本人》裡「懺悔」後，成為慰安婦問題中，最核心的爭論。

1990年開始，在韓國成立了支援慰安婦的團體裡，也出現有名的慰安婦金學順挺身出來控訴日本，說自己當時是被「強制連行」，也就是被強押到軍隊當慰安婦的。同時，韓國政府指出慰安婦事宜並未被包含在1965年的《日韓基本條約》之中，慰安婦問題自此被拉高至外交層級，成為兩國交涉的「外交政治問題」。

日本政府在1992年承認戰時軍方有成立管理慰安所的業務，同等於是某種程度的政府介入。同年韓國政府卻指出這就是「強制連行」存在的證據。

1993年，日本內閣官房長官河野洋平發表「河野談話」，承認日本軍憲方面有詐騙強迫女性從事慰安婦的事實，而2007年的安倍政權卻發表「在調查之後，未發現軍方直接參與的證據」之談話。於是就如同一般人所知，「慰安婦」問題成為大日本帝國邪惡和非人性的代表；安倍政權在中韓等國眼中成為了死性不改、掩蓋歷史的右派軍國主義亡靈代名詞。

也就是說「強制連行」的有無一直是慰安婦問題的爭點——也因為可以直接清算日本軍國主義，也似乎成為了慰安婦問題的唯一焦點。

但是2014年，河野在位時的內閣官房石原副長官卻在國會作出證言，「河野談話」僅對當時的16名慰安婦作口頭整理，未進行任何事實驗證。之後日韓兩國進行調查，更發現河野談話在發表前，兩國早就有默契，互相調整過言論內容。最後，同一年還發生了一件動搖朝日新聞的大事。

就是朝日新聞承認了過去對於慰安婦報導內容的捏造。

慰安婦問題會浮上檯面的一大理由，就是吉田清治所著的《朝鮮慰安婦與日本人》；他在書中說明自己在軍方命令之下，曾在濟洲島強捉民女從事慰安婦。1983年，吉田又出了《我的戰爭犯罪——朝鮮人強制連行》一書，在韓國四處舉行「懺悔演講」，也因為這些活動而獲得了莫大的利益和版稅。朝日新聞則是大加讚賞吉田的行為並集中報導，強烈指責日本當局的戰爭犯罪。而前述的金學順證言也從本來的「被父母賣去當妓生」開始變成「是搭車時被日本軍抓走的」（這位婆婆的證言以版本眾多、千變萬化聞名）。在這些媒體的推波助瀾之下，似乎只要有人懷疑「強制連行」的有無，就是軍國主義的餘孽鬼畜一般。

有趣的是，吉田的書在被翻譯成韓文之後，濟洲島當地的濟洲新聞在經過數年調查之後，於1989年發現並沒有所謂「強制連行」的事實，更反倒指責吉田所述的內容是「為了營利而捏造出的日本人無恥行為」。而吉田清治也終於在1996年承認「在書裡寫事實是沒有利潤的」，告白自己過去所說的事蹟全屬捏造。而朝日新聞一直到2014年才承認自己的誤報和捏造。

1991年韓國首位慰安婦受害者金學順奶奶公開自己的受創經歷後，自1992年1月開... — 1991年韓國首位慰安婦受害者金學順奶奶公開自己的受創經歷後，自1992年1月開始（圖），韓國慰安婦維權團體每個星期都會到日本駐首爾大使館前，就慰安婦道歉、究責問題向日本政府抗議。這樣的抗爭風雨無阻地持續了近24年，只有在1995年阪神大地震與2011年東北大地震時因「人道考量」暫停示威。圖／歐新社歷史圖片

目光拉至濟州島本身，濟洲在韓國內部長期處在被歧視與邊緣化的角色，也有著在戰後一段時間成為日本人買春天堂的黑暗過去。

這就是我個人覺得吉田證言的真正可惡之處。他連編謊言都要特地找個弱勢地區，利用濟洲島因過去的黑暗歷史所被人形塑出來「勝產妓女」的形象，藉此來消費。說到這裡，一定有人開始過敏發作，說我是為日本軍國主義說話的台奸走狗。沒錯，我相信所有的慰安婦都是被生活或許多原因所迫，沒有人會自願想去過那種生不如死的生活，但是把這個問題拿來當成外交籌碼、或是批鬥政敵的鬥爭工具，才是真正的消費當事者和泯滅人性。

試問，當你指著當事人的鼻子問說「阿婆妳怎麼會去當慰安婦」時，你是期待能得到什麼樣的回答？

在路透社去年一系列的慰安婦<a href= — 在路透社去年一系列的慰安婦影像報導中，現年93歲的郝菊香（Hao Juxiang）表示，她在15、6歲時被擄去當慰安婦，她擔心自己在有生之年，無法看見日本政府道歉並賠償。圖／路透社

在南韓首爾戰爭與女性人權博物館前，參訪者將花朵輕放在戰時慰安婦的紀念牆上。圖／... — 在南韓首爾戰爭與女性人權博物館前，參訪者將花朵輕放在戰時慰安婦的紀念牆上。圖／路透社

所以我才說這是情感的問題。或許在今天這個時代，某些觀點會認為性工作者也是提供社會的一部分需求、不偷不搶也是正當的職業，更是當事者的自由。不過就連這種自由主義的觀點都未必是現代社會的主流思維，更何況二十年前、甚至是七十年前的保守社會了。當「慰安婦」被解釋成日本對周邊民族的欺壓和對女性蹂躪的歷史痕跡時，曾經身為慰安婦的阿嬤們在面對數十數百支的麥克風，以及自己國家國族主義的強大壓力下，能夠說出除了「強制連行」之外的答案嗎？而在這種期待特定答案的氛圍之下，周邊又要怎麼去懷疑這位當事者的說法？

因為幾乎只要對這些阿嬤說的話進行檢證，不管「強制連行」的結果是真是假，結論都可能是對於當事者阿嬤的人格的全面否定：

沒有強制連行，則阿嬤說謊。有強制連行，那阿嬤還是從事過賣春工作。

但抽離情感的煽動後，事情一定是如此極端的「非黑即白」嗎？

追究所謂的真相，或許可以滿足在意識形態兩端的特定族群。但對當事人來說，不管論爭是贏是輸，都是活地獄。

而當「強制連行」成為唯一通往真相的爭點、慰安婦問題成為被特定意識形態兩端族群作為政治籌碼時，任何試圖尋找其他答案的人，則因懷疑阿嬤成了最大的罪惡，除了對不起良心的譴責之外，還能夠做什麼？

戰時慰安婦不只來自台灣、南北韓跟中國，還有菲律賓跟荷蘭。圖為兩位菲律賓前慰安婦阿... — 戰時慰安婦不只來自台灣、南北韓跟中國，還有菲律賓跟荷蘭。圖為兩位菲律賓前慰安婦阿嬤——85歲的Narcisa Claveria（左）和90歲的Hilaria Bustamante（右），手持象徵和平的紙鶴，要求日本政府道歉。圖／美聯社

2016年1月29日，菲律賓前慰安婦阿嬤聚集在日本駐馬尼拉大使館，點亮地板上的蠟... — 2016年1月29日，菲律賓前慰安婦阿嬤聚集在日本駐馬尼拉大使館，點亮地板上的蠟燭，向日本政府抗議。圖／路透社

事實上，1996年末亞洲女性基金曾經提供台灣、韓國、菲律賓、荷蘭（是的你沒看錯）等285位舊慰安婦一人兩百萬日幣的賠償金。韓國政府原本也歡迎這樣的措施，但卻在國內反對運動出現後，轉向慰安婦們施壓拒收這筆賠償金，除了於1999年正式向日本政府宣告拒絕之外，更對聲明拒收的慰安婦提供生活補助金。而在第一時間接受了賠償金的11名韓國慰安婦，則是除了領不到後來韓國政府發給的補助金之外，更在兩、三年內遭受「國賊」、「娼婦」的罵聲不斷。

而這筆來自亞洲女性基金發給慰安婦的賠償金，對象並不包括日本國內的慰安婦。說到這裡，我們來看看一個叫「女衒」的歷史名詞。

女衒（ぜげん、zegen）。這個連日本人都唸不太出來的名詞，是個現在已經不存在的日本黑歷史代表。女衒，就是專門買賣女性的人口販子。這個職業或許早從日本文豪森鷗外的作品《山椒大夫》所描寫的古代就已存在，但一直到江戶時代才開始出現在官方紀錄上。明治之後雖然表面上被禁，但是這個行業的黑色紳士們仍然活躍在日本貧窮的各個山鄉漁村角落。從昭和大恐慌的東北賣女兒風潮，到二戰結束為止，女衒仍然是主要的賣春人力仲介來源。也有許多一次資料證明，軍方的慰安所主要都與這些業者合作，來提供女性工作者。而亞洲女性基金根據昭和13年從台灣進入中國的慰安婦人數統計，所謂的「內地人慰安婦」也佔了一半左右的比例。

不管來自何方，是「內地」、是「外地」；是性奴隸，還是性工作者，對當事人來說，不管... — 不管來自何方，是「內地」、是「外地」；是性奴隸，還是性工作者，對當事人來說，不管論爭是贏是輸，都是活地獄。圖／美聯社

也就是說，當時之所以有朝鮮人跟台灣人慰安婦，是因為這兩個「外地」當時也是大日本帝國的一部分；而慰安婦是日本專門挑朝鮮跟台灣這兩個軟柿子來欺負的說法，其實一直也找不到支持的根據。「內地人」是經由日本內地的女衒介紹而來這沒有問題，那麼要從「外地」徵發慰安婦，甚至過程可能用拐用騙用強的女衒，會是從內地來的日本業者，還是熟門熟路、精通當地社會狀況和民情的台灣、朝鮮「在地業者」？

既然慰安婦的對象是軍隊，那麼軍方當然會有介入，當然會有慰安所的開設，也當然會有慰安婦的人員管理和衛生保健。如果軍方只讓這些慰安婦服務軍人，而完全不加照顧和提供福利及管理，是不是才更邪惡可恨？慰安婦的悲劇產生，真的都沒有在那個時代裡，逼良為娼的「自己人」從中促成嗎？當大家專注於清算日本軍國主義之餘，這些「外地」的「白手套」是否就從我們指責的指縫中溜掉了？

而如果慰安婦是純粹女性問題，而不是國族問題的話，那麼日本「內地人慰安婦」一直都沒有人替之發聲，以致現在形成這種「慰安婦都是外地、甚至殖民地女性」的爭議認識，就普世女性權益來說公平嗎？所以當某些人為了意識形態，而拿慰安婦問題來攻擊另一方媚日賣國時，真的希望這些人能多想一下，如果當時有台灣女性被騙被強迫時，第一線實行的會是誰？

而你消費的不是別人，是屬於你自己生長土地的時代悲劇。

就像我們永遠不願再讓831這個數字出現一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