頭栓狗鍊的女人：中國「徐州八孩案」的扭曲風暴
【2022. 2. 8 中國】
頭栓狗鍊的女人：中國「徐州八孩案」的扭曲風暴
「把女人像狗一樣拴著，暴產八子，現實遠比小說來得更殘酷。」中國在過年前夕突然在網路社群引爆爭議的「徐州八孩」事件，一名農村婦人「楊某俠」，被丈夫董志民用狗鍊栓在破屋內囚禁，前後生養了八個小孩，影片曝光後旋即引發中國輿論的震驚與憤怒，要求當地政府嚴查背後是否涉及人口拐賣與性侵等犯罪問題。然而徐州豐縣官方的說詞避重就輕，從第一時間的「一切合法無虞」，到後來迫於排山倒海的社會撻伐，2月7日深夜才終於表示：將對八孩案是否涉嫌犯罪展開調查。
根據徐州市政府的最新說法，楊某俠的本名為「小花梅」，出身並非徐州在地人，而是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1996年因病言語失常，母親託人帶小花梅到蘇州治病、同時想找一個人家嫁娶，未料抵達江蘇省後小花梅卻走失，直到後來被人帶至現居的江蘇徐州市豐縣。官方調查表示，經過DNA鑑定，確認八個孩子確實為董志民與楊某俠夫婦所生，但丈夫董志民究竟是否涉及人口拐賣與性侵犯罪、當初小花梅走失的細節謎團，目前仍在調查當中。
然而徐州官方的回應不僅無法說服大眾，反而又牽扯出更多疑點和矛盾，消極處理的態度也讓社群平台的撻伐聲浪不斷。更讓群眾感覺荒謬傻眼的，是徐州八孩案的當事人——丈夫董志民——仍以網紅奶爸的身分繼續走跳，甚至直播帶貨和商業代言，原本的貧困之家因為事件而竟成為觀光話題景點。
徐州八孩案為何引發中國輿論的憤怒？事件的來龍去脈又發生什麼事？在爭議呈現「官冷民熱」的反應溫差背後，牽涉的是中國長年以來，一直存在於社會陰暗角落的人口拐賣黑幕。
▌徐州八孩案發生什麼事？
「八孩之家」位於江蘇省徐州市的豐縣歡口鎮，事實上過去這裡一直是豐縣當地小有名氣的景點。不僅鄰近居民都知道這戶人家，也偶爾有外地的微博博主、抖音帳戶主來此拍攝所謂「正能量」影片，描述八孩父親「董某民」（本名為董志民，本人已多次於自己的影片中公開姓名）雖然家境貧窮，卻依然父愛如山、努力教養孩子的溫情畫面。然而弔詭的是，在過去這些影片中，孩子們的母親卻從來沒有現身。
直到今年1月28日，抖音帳號「徐州一修哥」發布了短影片，才首次揭露八孩母親的樣貌。在該段影片中，可以看見八孩母親「楊某俠」被關在主屋外的土房中，冬日裡衣著單薄，頭髮凌亂，脖子上還拴著鐵鍊。片中可見屋內陰暗狹小，僅有一張凌亂的土炕，上頭擺著冷掉的粥與饅頭。
拍攝這段影片的男子試圖詢問她幾個問題，包括「天氣冷嗎」、「這飯還能吃吧」，但楊某俠都無法清楚回答。隨後男子替她穿上一件厚外套，指著她身上的鐵鍊，問道「在這個天氣，這個大姊到底經歷了什麼？我們的愛心到底到哪裡去了？」並在影片中徵求是否有能夠聽懂楊某俠發言的觀眾。
影片發布後，很快便席捲了中國各大社群網站。「徐州八孩」、「八孩母親」引發熱烈討論。到底楊某俠是否是拐賣人口？她的真實身分是誰？經歷了什麼？均引發種種揣測。只是在那之後不久，抖音帳戶「徐州一修哥」的帳號便被封禁，原始影片也消失。
▌徐州官方怎麼回應？
在28日稍晚，豐縣縣委宣傳部隨即發布了一份說明，指稱：「經初步調查核實，網民反映的女子為楊某俠，1998年8月與豐縣歡口鎮董某民領證結婚，不存在拐賣行為。」並且這份說明還指出，楊某俠因患有精神疾病，會毆打孩子與老人，董志民才不得不將她用鐵鍊拴住。
然而，儘管董志民與豐縣地方政府試圖滅火，但依然激起大批網友憤怒。許多人懷疑，楊某俠的身心狀況看起來已無法清楚描述自己的遭遇，依照中國《民法典》規定，可能屬於無結婚行為能力者，為何能領證結婚？在這樣情況下生育八個孩子，是否存在強迫生育之嫌？亦有人提供說法，指稱楊某俠「剛來村子時還會說英語」、「不聽話就被拔掉牙齒處罰」，懷疑可能是受過教育的年輕女性，被拐賣到村後遭受嚴重虐待。亦有人嘗試比對楊某俠與失蹤女性通報紀錄，想找出她的真實身分。
只不過整起事件後來卻益發荒謬，八孩事件曝光後，身處輿論漩渦的董志民不僅沒有低調收斂，反而還成為「流量紅人」。不僅老家成為網紅打卡熱點，入村遊客車輛一度多到必須管制出入，董志民本人更接起廣告，包括直播帶貨、幫忙代言婚宴主持人的介紹等等。
徐州豐縣官方的說法，起初避重就輕，未能清楚解釋楊某俠的精神健康狀況、以及眾人關心的人口拐賣和鐵鍊栓人的疑慮。針對官方的撻伐聲浪越來越強，直指徐州刻意淡化事件、想和諧處理，相關批評在春節和冬奧前夕更是顯得政治氛圍尷尬，徐州豐縣才又在1月30日緊急發出第二份聲明，表示楊某俠的真實身分和本名待查，1998年楊在歡口鎮流浪乞討，被董家人收留，但原籍何處待查，同時也承認了當初的結婚手續並未準確核實身分。
到了2月7日的深夜，豐縣官方又再發了第三份的聲明，表示全案已有初步的調查眉目，確認了楊某俠的本名為「小花梅」，原為雲南省福貢縣亞谷村人，1994年曾經結婚，但1996年離婚後返回村莊，已有「言語行為異常」的跡象。當時其母囑託同村的桑姓友人，帶小花梅到將蘇州治病，並希望另尋人家嫁娶，但小花梅從昆明車站被帶到江蘇之後，卻突然走失、且同行的桑姓友人沒有報警，也未告知其家屬。豐縣調查表示，這起走失案會再做細節調查，確認小花梅的父母都已亡故。
而對於楊某俠的健康問題，官方經健康診斷後表示，「楊某俠牙齒脫落因重度牙周病所致。經入院體檢，楊某俠其他健康指標正常。」並且經DNA鑑定，確認八個孩子確實為董志民與楊某俠所生。
但這份所謂的官方調查進展情況，依舊引來輿論的不滿和質疑——楊某俠本名小花梅的身世，到底是怎麼確認得知的？桑姓友人當初帶去蘇州看病、走失後又沒報警的行為極為可疑，是否涉及人口拐賣？若早就知情有精神相關問題，又是如何辦理結婚手續？董志民在人口節育政策施行之下還超生，該不該追究懲處？種種疑雲仍未解明，而又讓社會輿論批評：「官方說法好像講了什麼，但又什麼都沒講。」
▌中國社會輿論為何憤怒？
全案輿論爆發的1月28日，正值過年前，且也是全中國矚目的冬奧即將開幕之際，豐縣政府連發兩次的「正能量」、「不存在拐賣行為」的官方通報依然壓制不住沸騰的民怨，網友的討論裡除了有女性網友出面分享自己、母親或親人差一點被拐賣的經歷，也包括對整個司法制度、警察體系的問責，種種疑問至今仍未得到完整解答：究竟這一位農村母親當初是否真的如董志民所言，在街上乞討？為何精神失常？為何大部分牙齒都被拔光了？她到底經歷了哪一些恐怖的事？
對此，有網友將之歸咎於一胎化政策下造成的男女比例嚴重不均問題，因此難以找到對象的農村光棍們部分轉而以非法形式如拐賣女性等，為自己傳宗接代。但亦有網友指出這背後也與「重男輕女」，甚至「不被當人看」的傳統刻板觀念有關——正如楊某俠是被「撿」走的，而且在嚴厲執行一胎化的制度之下，仍被「當成洩慾的生殖機器」生了7個男孩和1個女孩，其中23歲的大兒子與二兒子相差10歲，因此微博網友@淘淘的山茶花也提出質疑：
「第二個孩子開始，幾乎是一兩年就生一個，但大兒子和二兒子之間差著十歲。」
「連生7個男孩的概率是1/128，這空白的十年，有沒有女孩出生？如果有，去哪兒了？」
當中，也有女性網友出面分享自己被拐賣的經歷，相當的拐賣事件發生在熟人之間，而且當女性被賣走之後，大部分皆經歷被反复強暴和毆打的困境，儘管試圖逃走，但最後仍會被抓回來，然後再經歷一輪毆打，甚至警察或相關單位即便知情也撒手不管。例如，巫山童養媳事件當事人馬泮豔（微博名字@巫山六月雪）控訴自己在2000年12歲時被大伯賣走的經歷：
對此，《南方周刊》前副總編輯長平也在《德國之聲》寫下官官相護、體制如何縱容人口拐賣的現象。正如此次的楊某俠事件為何從來沒被通報，他指出在人口買賣的重災區，誰家買了媳婦是人所共知的現象，但是當地官方從來不會主動去確認是否存在任何拐賣行為，只有在受害者通過所在地警方找上門，或者在象徵性的打擊活動如「解決被拐賣婦女行動月」等，當地警方才會被迫「解救」一下婦女。
長平認為，外界時常將人口拐賣歸咎於社會貧困和傳統習俗，但若以過往中國政府的打擊行動看來，往往只要一命令或運動即有立竿見影的效果——例如，在「不孝有三、無後為大」的傳統文化中執行計劃生育政策——因此，官方放任拐賣婦女兒童的背後答案即是：「將女人商品化和工具化，漠視婦女兒童的基本人權，是父權專制社會的內在本質。」
相關現象也可以從網路輿論中略知一二，例如也有網友支持董志民的言論，認為他是偉大的男人，因此「沒有女人會拒絕於這樣的男人吧」，甚至也有網友調侃楊某俠「（身為）女主人什麼活都不幹。」
▌《盲山》勾起的恐懼記憶？
楊某俠事件也讓中國電影《盲山》再度引起關注。該部電影由李楊在2007年執導，講述一名女大生被拐賣到山區，但因全村都是拐賣幫兇，因此逃脫數次都無果。這一部根據真實案例改編的電影也讓網友們不寒而慄，感嘆類似事件仍在中國持續上演，且該部電影為了順利在中國國內上映，還特別剪輯了兩個結局的版本：國外版結局為被拐賣的女主角為保護前來解救自己的父親，而砍死自己的丈夫；而國內版結局則為女主角選擇留下孩子，與父親離開。電影畫面最後也補上：
「中國公安機關一直嚴厲打擊拐賣婦女的犯罪活動，解救出無數被拐賣的婦女，並將犯罪份子繩之以法。」
當初《盲山》上映時，導演李楊曾被批評揭露家醜，然而對比楊某俠事件，令人深感諷刺的現實是，李楊在2015年接受採訪時就曾指出：《盲山》這部電影事實上是已經縮小了現實，
中國的人口拐賣已是長年詬病的社會問題，總體而言，在1980年代以前的拐賣對象，屬偏遠地區或少數民族婦女為大宗，範圍也相對是在農村與農村之間的人口販賣，主要是為了填補農村的生育與勞動力需求。不過，到了1990年代後，隨著改革開放與經濟發展，人口拐賣的流向，也轉變為以都市經濟需求為主。
微博上有網友對徐州八孩案的風暴，感嘆社會結構性暴力的問題根本沒有解決：
就純粹只是因為我運氣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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