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城穿過民主：見證香港街頭抗爭史的社運T恤

採訪／李牧宜、張郁婕

《香港專題展：這城穿過民主》展覽2025年11月3日至12月30日下午5點，於中央研究院人文社會科學聯合圖書館2樓展出。

香港公民社會曾經非常活躍，過去有「示威之都」（City of Protest）之稱，然而「香港國安法」實施後社運狀況發生巨變，不僅數量銳減、上街人數驟降，甚至許多集會已轉化為歌功頌德政府為目的。中央研究院和社團法人臺灣香港研究學會合作舉辦 《香港專題展：這城穿過民主》，蒐集展示許多香港社運能量最大時，民眾上街頭時身穿的T恤，透過衣服述說香港社會運動的轉變和歷史故事。

充滿故事的衣服，在展覽中一件件被懸掛或陳列於竹棚上——香港使用竹棚已有百年歷史，用於翻建築維修和外牆翻新，象徵香港獨有的建築技術和文化——2025年11月26日香港才剛歷經大埔區宏福苑大火慘劇，再次讓人關注到竹棚這個重要的標誌性符號。

臺灣香港研究學會理事長陳健民表示，這些陳列在竹棚上的衣服，有些由商人捐出，有些在活動後被主人們保存於家中。有許多港人帶著這些衣服遊歷海外，就算離開香港，也捨不得丟棄這些充滿社運記憶的紀念物。

抗爭的黑色

2019年反送中運動期間，數百萬名身穿黑衣的抗爭者湧現香港街頭，他們是港警口中稱呼的「黑勢力」、「暴徒」和「蟑螂」。黑色作為「反抗」的顏色在香港有著悠久的歷史，在反送中時也被視為強烈反抗的標誌，象徵抗爭的憤怒情緒。

在本次展覽中也陳列許多黑色衣服，一件印有「香港」字樣的黑色T恤，若旋轉90度便可看成「加油」Logo，成為當年為香港人打氣相當熱門的代表衣服。這個「香港／加油」Logo是由台灣博方文創藝術總監馬賽Kyo設計，陳健民表示，當台灣朋友看見香港發生抗爭，也積極參與，並透過各自專業為香港發聲。然而，這句話在反送中期間被廣泛使用，自此被當權者視為禁語。

印有「自由閪」（Freedom-Hi，閪意指女性生殖器）的黑色T恤也展示了反送中期間的熱門流行語——2019年6月12日，一名鎮暴警察在商場和抗議民眾對峙時喊出的粗話，隱含港警敵視追求自由的民眾，自此引發網友各種創作，也穿上印有這句帶有髒字的T恤繼續上街頭。

說到「黑色」的意義與象徵，陳健民分享了2003年參與七一遊行的經歷。「七一遊行」自1997年開始，每年固定由香港民間人權陣線等民間團體舉辦，2003年影響力被推向高峰。

「當年大家約好要穿上黑衣服，抗議香港《基本法》23條立法。我相信那些政府官員看到電視轉播畫面一定很恐懼，哇！都是黑的，像湍急的汙水一樣湧向政府總部。」

—— 臺灣香港研究學會理事長 陳健民

「他們不知道，我們走在遊行隊伍中，速度非常慢。人們一邊走路一邊聊天，有人推著嬰兒車，有人在隊伍中巧遇許久不見的老朋友，有人和隔壁的示威者成為朋友，討論遊行結束要一起去吃什麼……香港公民社會是一個強大的命運共同體，這是當權者無法體會的。」

—— 臺灣香港研究學會理事長 陳健民

和平的白色

黑色並不是唯一代表色，也有許多象徵和平抗爭的T恤以白色為主。最經典代表為服飾品牌佐丹奴（Giordano）製作的「您好！請您下來」T恤——佐丹奴是壹傳媒創辦人黎智英在1981年時創辦的服飾品牌，1989年六四天安門事件爆發時，佐丹奴捐贈20萬件印上「您好！請您下來」等標語的T恤，送給參加遊行的香港民眾，因此遭到中國政府封殺。

這件「語氣禮貌」的衣服，讓陳健民聯想到1984年，由北大學生發起、對國家領導人鄧小平的致敬標語「小平你好」。他指出，這句親切的問候語當年道出年輕人對鄧小平的期待和情感。未料5年後，是鄧小平下令鎮壓、殺害上萬名抗議學生。

另一件命名為「利東街／囍帖街」的白色T恤，則述說著土地與城市發展的民間抗爭。

利東街（又稱囍帖街）曾經是香港著名的印刷品製作集中地，尤其以製作喜帖著名，每逢婚禮喜慶的日子，大家都會來到這裡，是吉利又親切的街區。2003年開始，政府希望以大型商場取代唐樓群，因此正式拆除重建，引起公眾關注。儘管複雜漫長的抗爭，市建局仍在2006年10月底收回利東街的所有業權，並於2010年2月25日永久封閉街區，歷史意義濃厚的囍帖街就此絕跡。

這件白色T恤上的創作源自2006年「愛．街love street」展覽，由藝術家蘇敏怡（Stella So）以插畫記錄囍帖街的景觀。中研院香港研究資料庫負責人梁啟智解釋，當年拆遷抗爭和台灣的都更有所不同：「在台灣的公辦都更下，政府補貼前期規畫和工程費用，讓住戶負擔減少。但在香港，特別是像利東街這種古老街區，是互相介紹生意的重要據點，強制拆遷等同是斷了商家的生計來源」。

土地保育運動也象徵香港從「市場型社會」轉變為「家」的概念。梁啟智表示，過去香港被視為高速運轉的經濟社會，大家宛如生活在市場中，追求錢財和效率，「但這個觀念已經改變了，我們把香港視為自己的家，需要更有品質、更安全、有歸屬感的生活。自己的家當然要自己管，這就是爭取民主的重要性」。後續發生的天星碼頭、皇后碼頭、反高鐵運動等，也都是在類似脈絡之下走出來的。

象徵社運轉折點和內部矛盾的衣物

背心也是難得收集到的衣物種類，陳健民表示，有別於台灣選舉時常出現候選人背心，香港過去較少見這種「將斗大名字印於衣物上」的習慣，因此也顯示展覽中一件灰色背心有其獨特性。這件背心來自香港大學民意研究計劃（簡稱港大民研）——1991年6月創立的民意調查研究計畫，常出現於遊行集會中進行民調研究，除了統計實際參與人數，也調查參與者輪廓等等，而這件背心便是港大民研調查人員工作時穿戴的背心。

然而，港大民研主席及行政總裁鍾庭耀不停被當局指控集結「反中亂港」勢力，2019年6月30日港大民研被迫停止運作，現在已經從香港大學獨立出來，改名為香港民意研究所。陳健民遺憾地表示，無論透過集會遊行表達字的聲音，或以科學客觀方式表達民意，都越來越難在香港發生。

展覽中也有幾件衣服，述說了抗爭演變中重要的轉折點和內部矛盾。2014年9月26日至12月15日，香港發生一系列爭取真普選的公民抗爭「雨傘運動」。在抗爭期間，部分示威者自發性組成「糾察隊」，至金鐘、中環、銅鑼灣等主要佔領區維持秩序、處理糾紛及協調志願者與物資，確保行動以「和平、理性、非暴力」原則進行。

2014年的雨傘運動中，糾察隊成員也會自己設計制服，顏色選擇鮮豔的藏藍色漸層和紅色領口，形式宛如足球衣。陳健民解釋，當年糾察隊成員大多為男性，且都是足球迷，這樣的制服設計還能為自己挑選號碼，深受成員喜愛。

然而糾察隊的出現也引發多項爭議，2014年11月上旬，抗爭者試圖衝擊位於海富天橋的政府總部出入口失敗，之後要求在「大台」發言遭到拒絕。由於這場運動初期沒有「大會」作為主辦單位，因此對「大台」的存在感到反感，他們高呼「解散糾察隊」、「拆除大台」等口號，要求實行「全民糾察」。

陳健民指出，這些民眾追求的並非「Leaderless」（無領袖）而是「Leaderful」，領導不侷限於特定個人或組織，而是分散的、集體的，並且來自每一位參與者。但在「誰也不能代表誰」的狀態下，難以組織協調或派代表和政府官員談判，也是當年辯論的爭點之一。陳健民強調，雖然這件糾察隊制服並未被廣泛使用，但難得留下的制服，更反映雨傘運動中「大會」和群眾之間的矛盾，也凸顯了香港抗爭歷程中重要的轉捩點。

香港的公民社會沒有死：我們還能印上什麼？

隨著香港政治局勢急速惡化，港版國安法實施後社會運動運作越來越困難。陳健民表示：「現在連拿一根蠟燭，在維多利亞公園繞一圈，或是帶一朵菊花到銅鑼灣散步走動，都有可能會馬上被警察帶走」、「權利有可能一夕之間被奪走，這不是理所當然的」。

在這種社會氛圍下，學術研究空間也面臨巨大限縮，許多學者離散至世界各地，繼續推動香港研究計畫。為了進一步推動台灣香港研究社群發展，中央研究院建立了香港研究資料庫，收集大量書籍、文獻、文物等。陳健民表示，自從資料庫建立以來，許多民眾主動捐贈文物，衣服便是藏品中重要的一項，得以讓這些難以在香港流通的珍貴紀念品被完整保存。

在港版國安法之下，許多民間團體被迫關閉或縮編，但許多重要的環境保育、婦女和兒少、醫療、勞工倡議團體仍在持續運作。遊行集會已被設下重重限制——人數上限為100人，參與者不得配戴口罩，還需配戴印有獨立編號的卡片，以方便官方「辨識」身分。

然而，香港公民社會真的死掉了嗎？陳健民不認為如此。他強調，雖然目前暫時無法用公開對抗方式表現民意，但香港公民社會的強韌仍在重要時刻出現。他以近期發生的宏福苑大火為例，當慘劇發生後，香港人在第一時間集結起來，有人招募物資，有人建立線上資料庫讓更多民眾了解家人和寵物的狀況，心理輔導資源也迅速湧入。

「就算中國打壓我們，打壓得這麼厲害，但最後還是能轉化成白紙。」

—— 臺灣香港研究學會理事長 陳健民

陳健民指向展覽中兩件白色T恤，希望大家共同思考香港的未來，「我們還能印上什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