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烤箱裡的美國史》:真男人才不會吃鹹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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布魯斯.菲爾斯坦《真男人不吃鹹派》(Real Men Don’t Eat Quiche)中不斷嘲諷鹹派和那些愛吃鹹派的人,以此來巧妙挖苦各種陽剛氣質的刻板印象。...

本文為《烤箱裡的美國史: 11道派品認識美國的歷史與文化》(八旗文化,2025)內容節選。

在我們的父權社會中,美國人往往認為,派就是由婦女製作的,同時他們也認為,不分男女老少,不管是城市居民還是農村隱居者、富裕還是貧窮的家庭,派就是人人都愛吃。當然,有些派是為特定人士打造的,像我們剛講過的豆餡派正是如此,但絕大多數的派都沒有限定的消費族群。

直到一九八二年,布魯斯.菲爾斯坦(Bruce Feirstein)出版了一本諷刺書籍,對美國大眾丟下了一顆震撼彈,忽然間,大家對於誰能吃派充滿了強烈意見,還有更重要的是:誰,不能吃派?

尤其是那以蛋製作,質感粗糙的法式派點:鹹派(quiche)。

以蛋製作、質感粗糙的法式派點鹹派(quiche),逐漸成了性別展演的象徵。 圖/美聯社 

菲爾斯坦這本書就叫做《真男人不吃鹹派》(Real Men Don’t Eat Quiche)。該書標題短短幾個字,幾乎就等於「如何成為真男人」的簡單解答,直接了當,一聽就懂。除了禁止吃這種無辜的鹹味點心之外,菲爾斯坦這本副標題為「男子氣概全攻略」的書,還羅列了一堆「真男人該做與不該做的事」,例如不能支持女性主義、不能在餐廳玩品酒遊戲,也不能進行有深度的對話。

「真男人」的飲食清單上還有其他禁忌,像是豆腐、鵝肝醬、優格,以及低卡啤酒,全都不准碰。整本書裡,菲爾斯坦不斷嘲諷鹹派和那些愛吃的人,例如他寫道:真男人會去航空公司當機長,吃鹹派的只配當個旅行社小職員。

以防你還沒有察覺,其實《真男人不吃鹹派》是一部冷嘲熱諷的作品啦,菲爾斯坦是要以此來巧妙挖苦各種陽剛氣質的刻板印象。只不過,很多讀者似乎沒發現這件事情。該書出版後立刻大受歡迎:不僅賣出超過二百一十萬本,還被翻譯成十六種不同語言。甚至還被列為羅格斯大學(Rutgers University)男性研究課程的指定閱讀書目。

這本書一炮而紅之後,「真男人不吃鹹派」也跟著流行起來,成了人人掛在嘴邊的流行語,有些人也把這句話當真。大多數讀者都看得出書裡是在諷刺(手法也算挺明顯),但隨著書名開始脫離文本獨立流傳後,「鹹派」逐漸成了性別展演的象徵,尤其常見於報章雜誌的語境裡。菲爾斯坦本人倒是不認為這本書真的會對鹹派的銷量造成什麼影響,他在信中寫道:

「我不認為有任何一片鹹派,會因為這本書就沒被端上桌或吃下肚。只是這句話引起了共鳴,成為形容『男子氣概』的簡明代稱。」

就這樣,憑藉這句極為具體的宣言,鹹派在一九八○年代的美國成了性別認同與社會規範的代名詞。

示意圖。男性常常與牛排這類食物劃上等號。圖為2019年拜登在愛荷華州煎牛排募款大會中挽起衣袖間起牛排。 圖/美聯社 

要理解為什麼男人們會對鹹派這麼激動,得先回頭看看菲爾斯坦當初寫這本書的時代背景。那是第二波女性主義(Second- Wave Feminism)崛起的年代,從一九六○到七○年代,全美各地愈來愈多女性積極投入公共行動,爭取性別平權,包括女性可以擁有更多經濟資源、獲得更多接受高等教育的機會、更多男女同工同酬的工作機會,甚至女性參政的機會,女性應享有同等的權利與自主,於是美國社會中浮現一種集體焦慮,整個國家陷入一場關於性別角色的傳統與期待的大辯論,結果讓許多男性開始反思:到底什麼才算是「美國男人」?

如同菲爾斯坦書中所述,性別研究涵蓋生活中幾乎所有面向,但其中最關鍵的戰場仍是廚房。女性在致力改變自身在公共與私人領域的地位時,也開始重新審視料理這件事,以及她們與料理之間的關係。

想當然,她們開始拒絕原本那個家庭主婦的角色。為了爭取真正的自主,女性主義者主張,做菜這種家務不該只由女人來扛,男人也該一起分擔。她們提出的概念基本上就是,男性應該分擔一半的料理時間,這樣一來能改變掌廚的性別定位,繼而使其脫離女性專屬的義務。

示意圖。一名穿著肌肉圖樣圍裙的男子。 圖/美聯社 

示意圖,一名在廚房下廚的女子。 圖/美聯社

這套家務改革運動催生了「家庭主夫」一類穿著圍裙的男性形象,自由派女性主義者還出版了男女都能參考的食譜,甚至特地收錄了由男性提供的食譜,這在當時是相當激進的做法(對不少人而言,確實如此)。

可以想見,把男人推進廚房的運動並沒有引起太大回響。有一部分是因為,男性「居然」和女性一樣不喜歡被關在家裡。一位與妻子對調角色、開始在家工作的男性這麼說:「讓我情緒最低落的,是意識到自己竟然完全放棄了原本的職涯目標,轉而去成就我太太的夢想。她穿上白袍的那一刻,對她來說固然風光,但對我來說卻一點好處都沒有。我只覺得空虛。」

隨著愈來愈多推動性別平等的新規範開始規訓男性該做什麼、不該做什麼,一種全新的男性形象也隨之出現:「新好男人」不但要敏感細膩,還要有情感覺察力,並講求性別平權。芭芭拉.艾倫瑞克(Barbara Ehrenreich)寫道:

「一九七○年代,自由派之間有種想法,就是最終將能催生出配得上新時代女性的新好男人,他們比起過去的『老男人』,更具有雌雄同體的特質,這種轉變過程經常被描述成從約翰.韋恩(John Wayne)進化成艾倫.艾達(Alan Alda)的過程,成為明確的進步訊號。」

(順帶一提,《真男人不吃鹹派》一書中也時常拿艾倫.艾達來當反例。)

示意圖。一名正在製作派的女性。 圖/美聯社 

由於當時全美正掀起一股關注營養與體重的風潮,男性健康與健身也跟著成為主流焦點,「新好男人」的形象正好應運而生。許多男性面對這種對於男性的新期待,以及女性積極爭取自身定位的新局勢,一時之間感到手足無措,於是開始對傳統的男性認同發起一場公開質疑。這種質疑與焦慮,最終催生出另一場名為「男性解放」(men’s liberation)的反動運動。

許多美國男性並不打算順應那些燒胸罩的女性主義者,或身邊那些「娘娘腔」的男性盟友,反而更加堅守傳統男性的身分認同。真男人不能軟弱,也不該多愁善感;他們應該強壯、有力、充滿陽剛氣息,並牢牢掌控一切。

菲爾斯坦的《真男人不吃鹹派》一書,正是在這種社會氛圍下,以戲謔手法嘲諷這種心態而誕生。鹹派成了這場男性認同辯論中的代表象徵,因為它帶有某種被視為陰柔的聯想,像是法國氣質、素食主義等,樣樣都不符合主流對「真男人」的期待。

示意圖。一名正在吃地瓜鹹派的男子。 圖/路透社 

早在菲爾斯坦以諷刺手法界定哪些食物「夠男人」之前,食物與性別的連結早已深植於美國飲食文化之中。二十世紀上半葉起,食物與其烹飪方式在美國文化中被劃分出明確的性別象徵,並逐漸建立起我們如今熟悉的分類方式。當然,其中主要傳達的還是:烹飪是女性的領域,而非男性。不過這段時期也出現另一股趨勢,透過食譜書、廣告與女性雜誌廣為傳播,食物本身也被套上狹隘的性別定義。

尤其當媒體開始強調女性應該吃些細緻、夢幻、富有裝飾性的食物;至於女性身邊的丈夫、男友或其他男性,則需要攝取更有分量、更飽足的料理,好支撐他們那種粗獷奔放的「男子漢」生活。舉例來說,早在一九一○年代,針對女性設計的料理就包括番茄小黃瓜果凍沙拉、檸檬蜜塔、糖漬草莓和粉紅糖霜蛋糕;而男性那端,則毫無懸念地與牛排這類食物劃上等號。

幾十年來,男女早已被各種飲食規範制約,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該碰,全都有某種社會默契。等到菲爾斯坦那本書問世時,這種由性別劃分的飲食界線早已根深柢固。不過,或許沒有哪條飲食規則,能像菲爾斯坦這條一樣既奇特又具共鳴,讓人印象如此深刻。當然,追根究柢:為什麼是鹹派?比起所謂的精緻嬌俏,其實這道料理更為飽足又營養。菲爾斯坦難道找不到一款「更女性化」的料理(或派)來開刀嗎?

鹹派之所以在一九八○年代初成為「反陽剛」的象徵,原因有四:它過氣了;又是反主流飲食的代表;多半是素食;最後,最令人受不了的是:這是法式料理。

幾十年來,男女早已被各種飲食規範制約,什麼可以吃、什麼不該碰,全都有某種社會默契。 圖/美聯社  


《烤箱裡的美國史: 11道派品認識美國的歷史與文化》

作者:羅西.安納斯托普羅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5/11/05

內容簡介:這片自由土地,就是由派生出來的!派,美國國民甜點,每個美國家庭都有自己心愛的一款;派,代表美國的創新精神與國民身分認同,尤其用以彰顯國族優越感;派,販售對性別角色的投射、對家庭價值的道德綑綁;派,國族主義者用以編織國家敘事、打造民族象徵的工具;從殖民者踏上美洲大地開始,美國歷史上就有了一派之地。派就是這樣一種蘊含豐富意涵,同時還可以訴說歷史的食物。從南方濕地的低窪地帶,到紐約擁擠的街頭,中西部的郊區,再到加州的璀璨燈光;其中不乏令人心碎的歷史,也少不了一些趣事軼聞,在許多美國歷史與社會轉折的重要時刻,都有一個派的專屬位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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