羅馬古希臘咖啡館租約風波：文資保存當護身符？百年老店的經營訴訟戰

位於羅馬市中心的古希臘咖啡館（Antico Caffè Greco）和以色列醫院（Israelite Hospital）之間橫跨8年的租約問題，終於在2025年10月劃下休止符－－咖啡館的經營權確定易主，也讓這場圍繞在文化保存與產權糾紛的議題終於落幕。

與歷史同行的咖啡館

古希臘咖啡館原名希臘咖啡館（Caffè Greco），是羅馬最古老與最著名的咖啡館，接待過無數文人雅士，歌德、叔本華、司湯達、拜倫和華格納都曾是座上賓。時至今日，館內對外開放的9個房間收藏超過300件畫作、雕塑或骨董藝術品，宛如一座小型博物館。

根據現存紀錄，希臘咖啡館是由一位黎凡特人（註：此處指源於歐洲但移居到地中海或中東一帶者及其後代者）尼古拉・迪・瑪達萊那（Nicola di Maddalena）在1760年或1765年創立。

彼時，咖啡傳入歐洲已近兩個世紀，並融入巴黎、倫敦跟威尼斯等大城市的上流社交圈；但羅馬是教皇國首都，未能接受來自異教領土的產物。即便教宗克萊孟八世曾品嘗這種新興飲品並為其祝福，在教皇國內仍須取得官方許可，才能進行咖啡貿易。

拉奎拉大學文學教授瑪麗亞・露易莎・隆芭朵（Maria Luisa Lombardo）彙整了十八世紀羅馬商會的文件，內容提及貴族會在宴會中招待巧克力、咖啡與茶；而羅馬城街上的咖啡館則被視為貧困平民的休閒場所，很難將其區分於傳統酒館之外，甚至可能作為秘密賭場，而被教士群體視為「罪惡的滋生地」。

希臘咖啡館就是在這般文化背景下起步。按照隆芭朵的紀錄，這是一間有著地理優勢（靠近西班牙階梯）且樸實的店舖，「狹窄、煙霧瀰漫，外觀並不特別雅致，由三個房間組成」。

但它的成長過程又恰逢十八世紀的羅馬，當時正處於歐洲壯遊（grand tour）盛行的新舊思潮交會時期。來自外國的貴族子弟與藝術家紛至沓來，改變了咖啡在羅馬的定位。隆芭朵在論文中寫到：「如同歐洲其他地區，咖啡館也成為高雅談話、閱讀、交誼、遊戲與休閒的場所。」

新興店鋪如雨後春筍般興起，希臘咖啡館憑藉高品質且價格親民的商品，在浪漫主義時代始終人潮不斷。正如義大利詩人切薩雷・帕斯卡雷拉（Cesare Pascarella）在作品《散文》（Prose）所敘：「可憐的希臘咖啡館！儘管人人都說它不好，卻人人都去。連白遼士也不得不承認，那是他所見過最令人厭惡的小酒館之一，卻擠滿了外國藝術家，多數人甚至將自己的信件寄到那裡。他說，藝術家們一抵達羅馬，若想尋找同鄉，就得去希臘咖啡館。」

名士的畫作與文詞成就了希臘咖啡館的盛名。而從歷史角度來說，自拿破崙入侵到義大利共和國成立，歷經兩百年的政權更迭與理念衝突，繁華一時的咖啡館勝景已退去，始終立於孔多蒂街的希臘咖啡館無疑是羅馬現代史的見證者。即使期間更換數次經營者，內部裝飾更趨細緻華麗，它仍承載著當地居民的共同記憶。

文化保護vs.私人產權之爭

希臘咖啡館在1953年因「具有特別重要的文化價值」，正式獲得義大利1939年第1089號法律的保護與約束，該法旨在保護具有藝術或歷史價值之事物。文化部認為相關法令「將歷史悠久的希臘咖啡館企業所在地、其中的動產以及營業執照認定為一個值得保護的、不可分割的整體」。

然而，根據1954年的文化部紀錄顯示，希臘咖啡館納入文化保護名單後，當時不動產所有者為以色列醫院，動產與營業執照持有人則是費德里科・古比內利（Federico Gubinelli）。在產權與經營權交錯的情況下，原意為維護文化資產的法規，反而成為數十年後雙方爭執不休的法律拉鋸點。

2017年9月，以色列醫院以租約到期為由，要求現任經營者古希臘咖啡館有限公司（Antico Caffè Greco Srl）搬離店鋪現址，遭到經營方強烈抗議，自此開啟長達7年的民事訴訟。

與妻子共同營運咖啡館的卡洛・佩萊格里尼（Carlo Pellegrini）在2019年接受採訪時指出，原本租金為每月1.7萬歐元，新合約租金達每月12萬歐元，相當於每年144萬歐元，租金漲幅過高，幾乎是公司半數營收。而後，佩萊格里尼提議，他們願意支付每年80萬歐元的租金，或是購買該棟建築物。該提議未被以色列醫院所接受；更有傳言提到醫院方有意將希臘咖啡館交由國際品牌管理。

希臘咖啡館的困境引發義大利文藝圈與政治圈廣泛關注。支持者認為，該館體現羅馬深厚的非物質文化與人文價值，不應任其消逝。佩萊格里尼則主張，他們是從古比內利家族購得咖啡館的動產與商業許可，依法同等享有受保護的權利。

這次陷入風暴核心的以色列醫院，隸屬於義大利國家醫療服務體系，前身可回溯至17世紀成立於羅馬的猶太社區機構。最初的成立宗旨是為了提供被限制於隔離區的猶太居民基本健康照護，如今服務對象已不分宗教信仰與種族。

「以色列醫院絕不會允許像古希臘咖啡館這樣的文化資產遭到關閉，也絕不會違反部會規範與法定限制，」院方表示，雙方多年來未能就符合市場價值的條件達成協議，才會依法收回資產。

在私人產權與公共利益之間找到平衡，是文化資產保護的核心之一，需要法院、行政機關與各方當事人透過談判與調解逐步找到平衡。以古希臘咖啡館的情況來說，經營方雖然多次面臨法院驅逐令，亦屢次獲得暫緩執行的裁定。

例如在2020年1月，羅馬上訴法院第八民事庭經過利益衝突評估後，認為驅逐判決可能帶來嚴重損害，「若執行遭上訴之判決，將導致古希臘咖啡館公司在具高度歷史、文化與觀光價值的不動產內所進行之營業活動終止，並可能對就業層面造成實質影響」。

訴訟期間，希臘咖啡館繼續由佩萊格里尼夫婦經營。義大利文化部門與市政府嘗試調解無果，驅逐日期一再被延遲，也讓以色列醫院有所怨言。醫院委任律師曾向媒體表示：「法律遲遲無法落實令人非常沮喪，更遑論以色列醫院所承受的巨大經濟損失。」

經營團隊敗訴，文化保護≠保障經營權

2024年7月15日，義大利最高法院作出裁決（第19350號）。法官不同意古希臘咖啡館有限公司提出的訴求，並認為義大利1939年第1089號法律核發的行政命令，僅要求業主（以色列醫院）有義務確保資產用途得以延續，且須符合行政命令所規定的文化目的。這不代表業主不能終止租約，也不包含承租人可以阻擋業主取得驅逐令。

該裁決明確表示，不應將文化保護政策視為特定承租人的經營權保障。這意味著未來無論是誰接手，皆須承擔業主要求的租金，以及維護咖啡館象徵的「特別重要的文化價值」，經營者也不能使用該商標進行其他業務。同時，古希臘咖啡館有限公司的權利，也因其動產不得移出，僅能向以色列醫院提出相應補償。

這些條件並不利於一般商業模式，正如民事律師理卡多・迪・桑托（Riccardo Di Santo）在其分析文章的總結：

受文化用途限制之資產，比起需要一位「企業家」，更需要一位「管理者」。

自2024年中起，最高法院的驅逐令持續延緩執行，直到2025年9月23日傳出佩萊格里尼被憲兵隊帶走的消息，情勢才出現轉折。義大利文化部官員發現，館內的藝術品在未經事先通報與授權的情況下，被移至公司經營者的私人場所中。文化財產保護憲兵隊（Carabinieri Tutela Patrimonio Culturale）得到法官簽署的預防性查封令，依照羅馬檢方的要求查封藏品，待日後送回咖啡館。

佩萊格里尼在接受調查之後，向媒體說明是為了施工安全考量而移動館藏，並會提出複審申請。但在兩個星期後，憲兵隊於10月8日執行驅逐令。古希臘咖啡館有限公司確定搬離，並由憲兵隊更換咖啡館門鎖。

以色列醫院表示，會先完成咖啡館的維護工作，之後將公開招標新的經營團隊。歷時8年的爭議，至此畫下句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