猛犬注意:勤奮而強悍、靈巧而堅定,流傳千年的歐洲獵犬形像
文/王健安
編按:8月26日是「國際狗狗日」(International Dog Day),2004年由寵物專家、動物救援倡導者佩吉(Colleen Paige)發起,旨在推廣「認養代替購買」、不棄養及愛護動物觀念。狗是人類馴化歷史最久的動物,更是生存夥伴,「國際狗狗日」這天,本文特別分享藝術史生動有趣的獵犬形象,展現人犬之間獨特而緊密的情感紐帶。
有關動物的歐洲史料中,「狗」因為貼近人類日常生活,始終擁有最豐富的紀錄。早在古典時代,各式犬隻的形象就已不斷出現,像是著名博物學者老普林尼(Pliny the Elder)的《自然史》( Naturalis Historia,又譯博物志)一書,就記載許多人狗之間的感人情誼。古羅馬留存至今的藝術圖像中,也不時可見狗的形象。
在龐貝城發現的別墅遺跡中,留有標著「猛犬注意」(CAVE CANEM)的黑白狗馬賽克。只見牠豎起耳朵,上半身微微低下,尾巴與腰椎同高,全然就是警戒中的模樣,脖子上的鐵鍊與嘴中尖牙,更加深其兇猛形象。或許這間房子的主人,真的曾養過一隻或一群大型犬,既是寵物,也是門衛。不過以上所述只是狗的部分形象,在更多時候,「獵犬」才是牠們扮演的主要角色。
▌獵犬與狩獵文化
論及歐洲的獵犬,就勢必得先認識狩獵文化,中世紀著名的《狩獵大師》(Livre de Chasse)便是非常重要的入門之作。該書作者為14世紀法國的富瓦伯爵高斯通三世(Gaston III, Count of Foix),完成之後廣受歡迎,多次被人傳抄翻譯,後續版本甚至會加上精美的彩色插圖。
《狩獵大師》一開頭,高斯通伯爵先是說明「狩獵的好處」。首先,狩獵有益於身心健康。因為在正式開始狩獵活動前,有一系列的準備工作,過程中會大量勞動身體,不會使人過於閒暇安逸,自然也不會有多餘心思犯下基督宗教忌諱的七宗罪;適度運動、簡單飲食與規律作息,也可鍛鍊身體,強健體魄。總而言之,在《狩獵大師》的世界中,狩獵是個有益而無一害的活動(前提是能避開獵物最後的拚死一搏)。
高斯通的說法,與古典著名歷史學者色諾芬(Xenophon of Athens)的觀點頗為相似。他曾撰寫過一本名為《論狩獵》(Cynegeticus)的專書,內容特別提到,狩獵可鍛鍊身體並熟悉軍事活動。許多狩獵過程為了追蹤獵物,需要在惡劣野外環境長途跋涉。時間一久,習於狩獵的人自然有著強健體魄,也能忍受惡外環境、培養堅毅性情,並能將狩獵時學到的經驗實際運用在戰爭中。
就如同色諾芬非常篤定地說「對於那些身心俱備的人而言,成功就在眼前」。換言之,狩獵不僅能調劑身心,也有著非常嚴肅的實用功能,其重要性不下於攸關生命的軍事演練。
▌中世紀的獵犬挑選指南
既然《狩獵大師》認為狩獵是非常重要的活動,那麼書中所提的繁重準備工作會是什麼?其中最主要的便是培訓、飼養與照顧獵犬。根據《狩獵大師》的看法,狩獵是一種專業化活動,不同獵物的習性及體態各異,自然也有相對應的獵捕方式。這意味著,人類不可能僅憑自身力量完成狩獵,必然高度依賴不同種類或功能的獵犬。介紹這些獵犬的差異與照養方式,形成了《狩獵大師》的大半篇章。
《狩獵大師》將獵犬分為五種不同種類,並針對外觀給予相對應的文字描繪。像是本書評價最高的「追獵犬」(Running Hound),其描述如下:
多虧於後續版本的繪圖,追獵犬的形象也能以視覺圖像再現。以收藏於法國國家圖書館(Bibliothèque nationale de France)的版本為例,追獵犬的毛色、斑紋各異,但都有著大又低垂的耳朵、寬大的胸膛等特徵。
值得注意的是,這些圖像的描繪方式,頗有日後動物學研究的風格:捨棄了中世紀早期呆版、風格化的表現方式,而是以多個犬隻的不同姿態,畫出牠們的生活習性,可以看出彼此打鬧、嗅聞、在草叢中穿梭的樣子。而且將牠們放在自然環境中,使其行為模式更添自然感。這種描繪方式一來然能讓畫面氣氛更加豐富活潑,二來還能補充文字無法鉅細靡遺描繪的部分。圖像在此已不再僅是裝飾性元素,還有著教育展示等進一步實用功能。
除了追獵犬,《狩獵大師》還另外提到四種獵犬,分別是阿朗特犬(Alaunt)、 格雷伊獵犬(Greyhound)、 斯班尼獵犬(Spaniel)、獒犬(Mastiff)(因為人為培育或定義差異等因素,這些名稱無法精確對應到當今犬種)。同樣的,這些獵犬也都有特別的文字介紹與圖片展示。如格雷伊獵犬應該要有以下特徵:
如果是從未看過格雷伊獵犬的讀者,單看這段文字描繪,可能只會在腦海中生成一隻四不像的奇怪生物,更凸顯出視覺圖像的重要性。
選擇一隻良好的獵犬後,接下來的訓練、照顧更是必不可少。例如要提供乾燥衛生的居住環境,適當的野外活動,定期檢查身體健康狀況,更要時時刻刻注意各種疾病如狂犬病,可說是相當繁忙。
從以上內容來看,《狩獵大師》無疑是中世紀的犬隻百科全書,在14至16世紀初的歐洲,幾乎沒有其他動物相關作品在介紹狗時,能有著可與之相比的豐富內容。《狩獵大師》的內容更是證明了,現代世界熟悉的實證觀察精神,固然是建立在文藝復興及科學革命的基礎上,但早在中世紀晚期,就可以在各種實用導向的領域中見其萌芽。
事實上,《狩獵大師》也以同樣精神研究各種獵物,詳細提及牠們的繁殖時期、外觀習性、巢穴樣態、狩獵風險等,幾乎完全跳脫了中世紀「動物寓言集」的思維邏輯,不再將牠們當作是道德訓誡時的象徵物。
非常值得一提的是,《狩獵大師》並非將這些獵犬視為單純的狩獵工具。高斯通伯爵豪不避諱地訴說他的喜愛之情:
考量到前面所提的各種實證觀察,高斯通伯爵的讚譽,想必也是建立在與獵犬的朝夕相處上。或許也是因為喜愛,才能促使高斯通伯爵花費這麼多心力,撰寫一部以獵犬為主角的狩獵專書。在接下來人類邁向新時代的過程中,這些獵犬持續以其獨特魅力及形式參與其中。
▌跨越千年的最佳戰友
隨著文藝復興的到來,人類對狗的興趣依舊,而且還因為印刷術的成熟有更多成果。16世紀的著名學者格斯納(Conrad Gessner),自1551年起,陸續出版了集結其畢生心血的《動物史》(Historiae animalium)。其相當程度上繼承了中世紀以來的博物學傳統,以抄錄、集結各家學說論點為主要內容,在此之中,討論「狗」的篇章屬於極少數例外,反倒是收錄了許多新資訊。
根據格斯納的說法,他在撰寫《動物史》時,儘可能收集各地資料,也很幸運地得到許多人幫助,當中包括了英格蘭學者凱斯(John Caius)。他向格斯納提供了一份頗具份量、專門論述能在英格蘭看到的各種犬隻,這些內容便成了《動物史》的〈狗〉篇章主要內容。雖然樣本數侷限在英格蘭地區,但依然是少數能依據當代人的觀察後,大幅擴充新知訊的物種。
根據凱斯的分類邏輯,犬隻可以依照功用分為三種不同類型,分別是狩獵用犬、工作用犬以及家庭陪伴用犬。每一種類又可再細分成更多小項,比如狩獵用犬隻可再分成狩獵陸地生物或鳥禽,而工作犬又可分成牧羊犬及看門犬。與《狩獵大師》相比,凱斯的犬隻分類明顯多元許多,不過獵犬依舊有著為數最多的分支,足以見到狩獵文化的深遠影響。
可惜的是,雖然格斯納收錄了凱斯提供的內容,擴寫了關於狗的新資訊,初版的《動物史》僅附上一張相對應的版畫。畫面中共有四隻狗(其中三隻明顯是獵犬),以略顯呆版、不自然的姿態聚集在畫面中。在17世紀初時,由托普塞爾(Edward Topsell)翻譯《動物史》並加以擴寫後出版的《四足動物史》(The Historie of Foure-footed Beastes),便收錄了許多犬隻圖像。
持平而論,《四足動物史》雖然依舊是以實證觀察為出發點,但無論是就畫面有趣性或生動性而言,這些犬隻圖像都不及於《狩獵大師》,多數以靜態的側面展示其外觀,也並未特別表現牠們之間的互動;但也因為採取簡單的固定構圖,使之就像標本一樣,讓觀者可仔細比對各個犬隻的差異之處。
不過有些圖像仍不免使人猜想,當初製作版畫的藝術家,可能也不見得親眼看過每種犬隻的模樣。如果沒有特別強調,其中一隻狗可能會因為蓬鬆的毛髮,讓人在第一時間誤認是綿羊;只要再稍加觀察牠的腳掌、口鼻部等部位,都能看出屬於狗的特徵。
這隻狗(下圖左)是凱斯提到的家庭陪伴用犬,在當時沒有任何特殊的實用功能,多當作是貴族或富人女性玩賞型寵物。
《動物史》的出現說明了人們如何透過新穎的印刷技術,傳遞關於狗的知識。不過這類學術作品的展現方式確實是相當乏味,很難從中找到閱讀樂趣。所幸也是在同一時間,其他藝術家也注意到版畫的潛力,紛紛以此為媒介,投入獵犬圖像的創作工作中。16世紀下半的著名藝術家坦佩斯塔(Antonio Tempesta)即為著名案例。
坦佩斯塔創作過許多精美版畫,其中一個系列作便以「人類偕同獵犬狩獵其他動物」為主題,展演各種動物殊死搏鬥的瞬間。這些版畫盡顯文藝復興時代之後,藝術家們越來越高明的藝術技法,以強烈的明暗對比、活潑生動的姿態,以及別具張力的表情,再加上各式各樣的罕見、異國動物,層層堆疊整體畫面的戲劇張力。這些圖像在一個古老的文化主題上,構築出更有感官體驗的新畫面。
在坦佩斯塔的版畫中,獵犬的形象遠不如《狩獵大師》或《動物史》中的那樣多元,卻毫無疑問地有著此前所未見的生命力。這些獵犬有著強壯肌肉線條、粗壯筆直的四隻、開闊飽滿的胸腔,凡此種種,都能呼應《狩獵大師》形容的優良獵犬特徵。有趣的是,古典作家贊諾芬提到如何挑選合適的獵犬時,也提供了一系列大同小異的標準:
透過坦佩斯塔的版畫,我們得以更深刻看到,在這超越一千年的時光中,人類始終依賴著有同樣特徵、能力與性情的獵犬。無怪乎,許多作品提到獵犬時,總是給予無比讚譽,其所給予的認同更是遠超過單純的工具,而是近乎到最佳忠僕、摯友的程度了。
當然,狩獵並不總是每次都能凱旋歸來,也不是每隻獵犬都能一副充滿自信的模樣。在文藝復興畫家布勒哲爾(Pieter Bruegel the Elder)的名作《雪中獵人》(The Hunters in the Snow)一景中,在畫面左下角的前景處,就是一群農民在農閒時期組成的獵團。他們的成果乏善可陳,只抓到一隻瘦小的狐狸。跟隨他們的一眾獵犬,不太符合前述所提的標準,看來應該也沒有經過精心挑選。靠近樹幹地方有一隻獵犬的臉朝向觀眾方向,牠一臉慵懶,不知布勒哲爾是想傳達牠毫不在意,或是沮喪萬分。
無論是哪個,都帶有獨特的幽默效果。狗之所以受人喜愛,或許也在於牠們總能逗人一笑。多虧了這隻表情獨特的獵犬,讓這群獵人的不順遂,轉換成了尚且能淡然以對的生活喜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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