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何檢視女性政治人物?看見性別,更看見階級、族群、文化的多重結構
近年來,不論是在台灣還是國際社會,都可以看到越來越多女性投身政治,其中更不乏保守派的女性。在認可身分政治意義之下,批判右派女性政治人物有時確實具有挑戰,亦即如何在「認可女性現身」與「女性身體不代表性別意識」兩者之間如何平衡。儘管我們確實希望看到更多女性投身政治,但也必須清楚知道,從柴契爾到梅洛尼,右派的女性政治人物上台往往不代表女性權益上升,反而可能是傷害。
在台灣亦如是。當面對藍白營的女性政治人物時,性別不能做為唯一分析視角。因為女性也可能透過服從、參與父權社會裡的性別秩序與角色期待,進而鞏固父權社會的權力分配機制。因為厭女情結透過獎勵和懲罰雙線進行,願意加入這一套性別秩序的女性,確實可以獲得某些紅利。而一個值得問的問題會是:什麼樣的女性被允許加入這套秩序?
德國另類選擇黨(AfD)現任黨魁韋德爾(Alice Weidel)是一個有趣的例子。身為女同志、伴侶甚至是斯里蘭卡移民的她,卻能在極右派政黨出線,一來仰賴她的階級位置,她是個受過高等教育、有在外國企業工作經驗的律師——事實上,總是聲稱要為工人與底層發聲的AfD,高層滿滿都是精英,頗為諷刺。
二來,韋德爾的其他方面滿足了某些傳統性別期待,例如她有穩定的家庭生活,更養育了子女。最後,她也願意主動批判那些不合規定的人,例如她常常批判當代「同志生活型態」太過頭,她不願意讓這種人代言自己和自己的家庭,更不想讓自己的小孩生長在這種「覺醒」(woke)的環境裡,等等。
因此,當我們反對基於厭女情結對女性政治人物進行審查時,不代表女性政治人物都不能被批評,而是這些批評如何跳脫父權的邏輯,甚至需要精準指出,這些保守派女性政治人物在哪些層次和父權體制成為同盟,這才會具有建設性的批判。
▌看見性別以外的階級與政策
有些人會主張,過去二三十年,以身分政治為基礎的性別視角取代了階級視角,成為左派主要的批判面向,而在貧富差距提高、民主體制政治權力經常掌握在富有資本家手裡時,階級面向應該重新受到重視,例如美國知名的左派參議員桑德斯(Bernie Sanders)過去幾年間就不斷強調,「寡頭政治」對美國民主造成的傷害。然而,這不代表性別視角不具意義,尤其是當性別身分結合階級,進而強化以父權和資本主義為中心的壓迫體系之時。
例如,當代社會把照護責任交付予小家庭,且國家照護與勞工身分緊密相關之下,女性經常成為承擔家庭照護責任的人,而承擔家庭照護導致女性流失了在勞動市場的時間,進而影響升遷機會、薪資、退休保障,最後造成經濟不穩定。又如在「Tradwife」(意為傳統妻子)的情境裡,這些女性幾乎沒有離婚、脫離妻子身分的選項,一旦選擇離開婚姻,很可能就會陷入經濟困境。
而面對這種情況,我們也不能單純地主張這是女性的「自主選擇」,把責任歸咎於個人,而應該看到父權社會使用哪些方式——例如勞動市場的機會不平等、照護的性別分工、國家政策改變——把 Tradwife 變成對女性而言在經濟上理性、在價值上有吸引力的選項。
換言之,要看見政治討論與公共政策如何形塑女性的「選擇」,比方當以美國副總統范斯(J. D. Vance)為首的「擁生派」(pro-natalist),不斷運用媒體與政策工具宣傳女性應該生育更多子女時,對女性的人生規畫可能造成什麼影響;當衛生部長小甘迺迪(Robert F. Kennedy Jr.)改變疫苗政策時,且川普的「大而美法案」大幅限制低收入戶醫療保險的預算與可受惠群體時,這對女性的照護責任又可能產生哪些後果;當川普政府以反政治正確為由,刪減與DEI相關的醫學與科學研究預算時,又可能如何傷害女性的健康、職涯機會、政治與社會參與?
台灣社會具有自身特殊性,但某些基本方向仍舊值得對照外國經驗。面對女性政治人物,評論者都應該提出除了外貌、服裝之外,更精細、更具有建設性的批評方式,因為她們各自所代表的價值體系,絕對有值得批評的地方。
例如,藍白政治人物擁戴親中政策時,是否思考過威權政權下女性和性少數的處境?在刪減性平預算時,又如何無視了女性與性少數的權益。除了普發現金以外,保守派政治人物的托育、教育、健康照護政策,是否強化了女性在傳統父權社會內的角色?比起勘災時的妝容,更重要的問題是勘災時的政治人物,是否留意到災難底下可能因為族群、性別、階級、社經地位、教育語言、文化資源等因素而產生的不平等。
▌男性與女性主義的對立
總而言之,性別與階級應該是相互輔助的批判角度。然而,不論在美國還是台灣,這些年都出現許多將「底層男性」與「女性主義菁英」對立的作法,尤其是在整體經濟大環境不穩定之下,女性主義者經常成為男性經濟失意的代罪羔羊,而性別議題被批評太過「覺醒」、不夠接地氣。
這其實是一種錯誤的對立。以歐美為例,Andrew Tate等男權倡議網紅為中心所形成的男性空間(manosphere),看似為飽受挫折的男性提供了安全港灣,在舊日性別文本鬆動的時代,面對在性別角色與互動上感到迷惘的他們,這類男性網紅主張一種相對的解方:女性主義者奪走了你的男子氣概,但你只要跟隨我的作法,就能夠重新獲得男性的榮光。
如川普這類的政治人物亦同,他們利用男性在經濟、政治與文化生活上感受到的挫折、失落與疑惑,將自身打造成驕傲男性的樣板,並以女性主義者、DEI與覺醒文化作為敵人,進而獲得男性的支持。然而,不論是Andrew Tate還是川普,他們都掩蓋了一些重要的事實,包括男性的經濟困境其實和資本主義市場下的全球化、產業變革、技術進步等結構因素相關,以及他們自身的成功其實受惠於上述這個不平等的結構,仰賴非常多個人與社會的資源支持。
這些男性隱藏了自己所享受的特權與資格,假裝這是一場公平的競爭,是女性與其他少數群體「作弊」與「插隊」,才讓男性不再驕傲。但他們才是真正掌握資源、秩序與權力的人,甚至更進一步來說,這些男性正是為了繼續鞏固自身的特權與利益,才打造出包括女性在內的各個代罪羔羊。
相反的,女性主義者追求、倡議的,是一套更公平的分配機制。當女性主義者提出對父權體制或男性既得利益的批評時,並不是在針對任何男性個體,也不是說男性這個性別勢必代表某些原罪。女性主義者在意的是,這個社會的組成方式如何形塑了男性和女性分別的角色期待與行為規範,又如何依此分配權力。
並不是每一位男性都會在父權體制下享有同樣的資格與特權,不同男性會因為階級、種族、性傾向、身心健全程度、社會經濟地位等等原因,而在這個權力體系裡有不同的位置。因此對某些男性來說,他們可能完全沒有感到自己享有眾人所說的既得利益。在此情形下,其實男性有更多理由加入女性主義者的行列,因為女性主義者所欲挑戰與鬆動的,就是這一套結合性別與其他壓迫體系而進行分配的邏輯。女性主義者追求的,是不以生理性別為基礎的角色規範,以及更合理的分配方式,在生命經驗中感受到不公平的男性沒有理由不同意。
▌持續溝通、善意解讀的重要性
2024年美國大選後至今,民主黨試圖解釋自身為何流失許多鐵票倉,例如工人階級與少數群體。其中一種說法是,民主黨在性別議題上太過「激進」,如跨性別權益等主題,和一般人所關心的民生議題相距太遠。另一方面,進步人士在性別議題討論上太過「嚴苛」,讓某些人感到動輒得咎。
筆者某種程度上同意,如今我們在討論性別議題時,有時會渴望自身陣營的所有人,都能對議題保有同樣高純淨度的支持,對「正確性」的要求導致難以給予彼此「犯錯的空間」。然而,面對每一個新議題,我們都有學習與練習的階段,每個人的學習步調也不盡相同。如何在努力前進的同時,和那些步調不那麼快的友軍溝通、彼此確認,督促彼此時也給予善意解讀的空間,或許是進步派需要學習之事。
我們對於語言的使用,也可以再更謹慎一點。厭女的確是一個重要概念,因為厭女情結確實持續存在於現代社會,但或許可以試著更仔細區分個人與結構的差異,更加著重於每一次討論、每一個議題之間的細微差異。
但另一方面,性別議題也不該在經濟議題面前被犧牲。民生問題同樣影響著女性與性少數,且性別正義和經濟正義也彼此交織。例如,跨性別者常因為社會歧視而面臨就業困難,或是因為手術的財務負擔而陷入經濟困境,因此,追求跨性別者的權益未嘗不是在爭取他們的經濟正義。又比如,已發展國家面臨產業轉型,最迫切的人力需求往往來自照護產業,男性卻經常因為照護工作的性別偏見而不願、不敢從事這些工作。由此出發,扭轉性別偏見,其實也有助於男性在職場上的發展。
▌大局中的自己人是誰?
回到王義川與盧秀燕的粉底液事件,民進黨性平部提出「厭女的台派我不要」的口號,引起許多人反彈,認為這種說詞太過嚴苛,甚至是「內鬥」。然而,這件事之所以引發這麼多女性反彈,就是因為,一路上女性經歷過、忍耐過太多類似事件了,而幾乎每一次女性都會被提醒不要傷害「自己人」、相忍為大局。但當某些性別不正義的語言反覆出現時,女性忍不住思考,這個「大局」裡到底有沒有我們的位置?我們算不算「自己人」?
就如同美國民主黨不應該就此放棄性別議題,民進黨也應該拒絕以「保護內部團結」為由,逃避處理政黨內部可能存在的性別不正義。「厭女的台派我不要」這類主張,不管是過去還是現在的版本,其實從來都不是一種威脅,因為女性不可能真的轉身離開,女性也深知保守派所代表的價值觀,只會對我們更為不利。但這不代表我們就必須、或應該與那些確實會傷害女性的言論輕易和解,或是必須為了「大局」而選擇放棄某些性別價值。
事實上,正是為了打造「內部團結」,我們才更有理由去討論各種不管是性別還是族群上,可能在內部產生異質性的議題。「厭女的台派我不要」的主張,其實是出於命運共同體而產生的期許和盼望,希望一個自己某程度上認同的政治群體,也可以更認可我這個群體。
這不是一種「打自己人」的內鬥,相反的,這是在政治上擴大群體異質性、打造盟友、增加支持群眾的努力。眼下對性別議題的思索和檢討,其實是在為未來投身政治的女性打造一個更具有吸引力、更友善,也更正義的環境。畢竟,不厭女的政治,才是真正民主的政治。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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