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林姊妹》中的生育政治與女性命運(下):女嬰販售無本萬利,國際認養以善掩惡
編按:本文為李麗美替《竹林姊妹》撰寫的專文。《竹林姊妹》作者芭芭拉.德米克(Barbara Demick)曾擔任《洛杉磯時報》北京分社社長,著有《洛加維納街:塞拉耶佛一處鄰里的生與死》、《我們最幸福:北韓人民的真實生活》、《吃佛:從一座城市窺見西藏的劫難與求生》等書。本作《竹林姊妹》追蹤一對中國被迫分離的雙胞胎:芳芳與雙潔的故事,揭露中國跨國收養背後腐敗問題、以及計畫生育政策下的影響。
文/李麗美(前東海大學專案助理教授、旅美書評人)
女嬰販售無本萬利,國際認養以善掩惡
《竹林姊妹》藉由袁贊華的遭遇揭露的另一項醜聞是,計生辦幹部及其無所不在的爪牙們想方設法偷走、騙走、搶走許多母親超生的女嬰、女童,其主要目的不是為了懲罰違法的她們,而是因為有利可圖。
嬰幼兒中,原本「搶手」的是男嬰,因為很多想要兒子的家庭,會跟人口販子買男嬰回家當親生兒子一樣養。但自2000年起,女嬰被搶的比例開始直線上升,因為女嬰可以賣給孤兒院,孤兒院再將女嬰「洗白」成遭父母遺棄的「孤兒」,開放國際認養,將女嬰出口到全世界。
「法律根本不允許政府搶孩子。法律只規定超生要罰錢,沒說可以沒收孩子。」但計生辦人員加上聞到商機的人口販子,以法律之名將許多女嬰從他們的父母、祖父母手中搶走,再轉賣給孤兒院,從中賺取暴利。
讀者疑惑,買到女嬰、把出口女嬰當成主力業務推動的孤兒院院方及其相關人士,有因此獲得什麼好處嗎?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芭芭拉說,「收養業務帶來龐大的收入,已成為孤兒院的經濟支柱。養父母除了必須支付北京總部的基本收養費用以外,還須向撫養女嬰的孤兒院支付一筆檯面下的『捐款』:最初是三千美元,後來部分地區甚至漲到五千美元。這筆錢名義上是補償孤兒院的養育成本,但支付方式很特別:只能由養父母親自帶來,以嶄新的百元美鈔現金支付,不能與其他的電匯或支票款項合併。對多數中產階級的西方父母來說,隨身攜帶這筆現金(通常塞在腰包或手提箱裡)可能只是有點不安。但在中國農村,這可是一筆實實在在的鉅款。這麼多現金湧入,為整個系統注入了一個不穩定的貪腐因素。孤兒院院長的年薪不到三千美元,這也難怪有人因挪用這筆錢而惹上麻煩。」「那三千美元的『捐款』成了維繫整個系統的命脈。為了維持運作,他們需要更多有待收養的嬰兒。」
袁贊華生下的雙胞胎女兒中的姐姐芳芳,就在此背景之下,在出生二十個月後,被強行搶走。
芭芭拉在大海裡撈針,為雙胞胎姊妹牽線
曾又東袁贊華兩家族四處打聽芳芳的消息多年未果,採訪曾、袁的記者芭芭拉卻憑著記者的專業技能,透過各種方法及人脈調查,並善用網路搜索的能力,最終查出芳芳由美國德州的一對夫婦領養,取名以斯帖。讀者既驚訝於芭芭拉宛如偵探般的手法與細膩、嚴謹、不失分際的本事,卻也惋惜曾氏夫妻以及雙胞胎中的妹妹雙潔在知道芳芳的下落後,無法即時與之團聚的現實。
芳芳的養母瑪莎為何請人轉告芭芭拉、要她不要再來打擾她們一家人?一張東方面孔的芳芳由白人養父母養大,難道她都不好奇自己的身世、不想認識自己的親生父母?雙胞胎姊妹,姐姐芳芳飄洋過海變成美國人,妹妹雙潔則在父母身邊長大,她們的樣貌、個性、好惡,還會有相似性嗎?美國號稱兒童的天堂,又是所有移民者的夢想之地,所以芳芳/以斯帖是個幸運兒嗎?她在成長過程中是否有過身分認同的困擾?妹妹雙潔能留在親生父母身邊,還搭上大國崛起、經濟起飛的列車,她和姊姊兩人誰比較有前途、誰比較幸福?《竹林姊妹》記錄的關於這對雙胞胎姊妹從失散到重逢過程中的曲曲折折,著實扣人心弦。至於那些不像袁贊華一樣幸運、仍在尋覓多年前被強行帶走的小孩的母親,則令讀者心痛不已。
從《竹林姊妹》裡我們也可以看出,在中國荒謬與瘋狂的計畫生育政策下的受害者,不僅有中國人、中國家庭,也包括全世界領養了中國女嬰的養父母們。他們原本出於愛、出於善良本性的領養行動,竟助長了女嬰被強行帶離他們親生父母身邊的犯罪行為嗎?這個問題讓他們由道德的制高點瞬間掉入倫理的深淵:他們是否是人口販子的幫凶?他們成為父母的喜悅,是否建立在另一對父母失去子女的痛苦之上?答案或許見仁見智,但中國對口國際的兒童認養事務其實是一套商業體系、背後有一條產業鏈的真相曝光後,世界各國的養父母們無法不自責、無法不被這些念頭所折磨。例如,芳芳/以斯帖的養母瑪莎就一再向曾氏夫婦表示,「我一想到我的幸福是建立在你們的失去上,就感到心痛。」
雙胞胎的故事太稀奇也太引人好奇了,讀者如我,牽線人如芭芭拉,都不免想知道更多關於她們的故事,並將她們放在一起比較。但在關注她們姊妹之餘,我想提醒書友的是,更足以作為對照放在一起討論的,其實是袁贊華這位中國母親與瑪莎這位美國養母。
自主程度比袁贊華的好一點的瑪莎
相較於被文化制度與國家權力無情干涉、剝奪身體自主與生育自由的袁贊華,美國人瑪莎的處境好多了。她的原生家庭雖不富裕,四個手足不得不擠同一間臥室,但她起碼有高中學歷;她談過轟轟烈烈的戀愛;她離過婚;沒有大學文憑的她還是能憑藉個人能力在公司節節晉升;她有房有車;步入中年的她在遇到對的人後決定再婚;已經有了一個自己的兒子和四個來自先生的繼子女後,她又基於使命和愛心,和先生接連收養了兩個來自中國的女嬰。她的人生,比袁贊華自由、豐富許多;她的生命,多數時候掌握在自己手中,而非活在父母、社會或國家、文化制度的陰影下。
當然,《竹林姊妹》一書中也毫不避諱美國女性在生育上的不完全自由之處:民風保守與宗教信仰強烈的地區,嚴厲譴責女性墮胎。但單就母職選擇的自主程度來看,我們還是可以發現,袁贊華和瑪莎之間是有差異的:前者沒有選擇的多生了孩子(但中國法律又不允許她生),後者自主選擇了養育額外的孩子(同時她的國家協助她、接納她領養的孩子成為該國人)。
如果開放大家選擇,會有女性讀者想站到袁贊華所處的那邊嗎?
但女性可以就此滿足於瑪莎所在國度的氛圍嗎?在任何情況下,包括可能讓女性喪命的時刻,都不允許女性終止妊娠,這對女性而言公平嗎?
我不曉得,這個同屬女性生育權的議題顯然需要我們投入更多關注。我在此想表達的是,身為讀者的我自己,在書末看到她們兩人因芳芳/以斯帖這個共同的孩子而見到面,她們之間超越文化的對彼此的理解與感激,實在讓我泫然欲泣。
她們都有創傷,但她們都以創傷可能更大更嚴重的孩子,也就是芳芳/以斯帖的幸福為主要考量,努力用愛來治療創傷。袁贊華和曾又東感謝瑪莎將女兒撫養成人,瑪莎也支持以斯帖能和親生家人團聚,並希望這份血緣能維繫下去。這份跨國的和協作式的母愛、試圖讓孩子擁有兩邊家庭的愛的用心,還有女性在困境中彼此支持的情誼,堪稱全書最閃耀動人之處。
結語:閱讀提醒女性要保持警惕
「當任何女人不自由時,我也不自由,即使她的枷鎖與我的枷鎖截然不同。」讀畢《竹林姊妹》,我想起美國著名女權主義者、活動家Audre Lorde的這句名言。一方面,它極其貼切的解釋了我在閱讀此書的過程中產生各種強烈情緒(例如憤怒、悲傷)的原因;另一方面,我也深刻的體認到,Audre Lorde的這句話和《竹林姊妹》不約而同的都在提醒我們,女性身體所面臨的結構性壓迫,是始終跨越階級、種族和國界的差異而具有共通性的。
也因此,我們無法將《竹林姊妹》裡的諸多悲劇,視為與我們無關的他者故事。我們應該隨時保持警惕,透過敏銳的感知與理性的檢視,積極捍衛自身的權益,反抗任何企圖物化女性、剝奪女性身體自主權的思想及作為。
我一直有意識地避免跟任何人說「你一定要看某本書」之類的話,因為我堅信閱讀不能勉強,且搞不好別本書其實更適合他、我想推薦給他的並不合他的胃口與需求。但面對芭芭拉這本《竹林姊妹:從中國到美國,雙胞胎拐賣、收養、離散的真實故事》,我忍不住想說:這簡直就是女性了解「個人的即政治的」、「身體即戰場」等理論的最佳教材!
如果有人邀我開一份書單,給具有學習欲望的女性,以及想知道各方權力會侵犯女性生育主權到怎樣地步、並希望命運能盡量掌握在自己手中的女性參考,那《竹林姊妹》不但會進入這份書單,也將會是這份書單上的,第一本。
《竹林姊妹: 從中國到美國, 雙胞胎拐賣、收養、離散的真實故事》
作者:芭芭拉.德米克
譯者:洪慧芳
出版社:麥田出版
出版日期:2025/09/27
內容簡介:2000年,幾分之差,芳芳和雙潔先後於湖南邵陽的鄉村家庭呱呱墜地,卻因一胎化政策,使得兩人命運丕變,芳芳輾轉被一對美國夫婦領養,兩姊妹就此分隔兩地。芳芳的養父母以為他們是在「做善事」,領養遭親生父母遺棄的中國孩子,卻不知實情是國際上領養兒童的需求激增並有利可圖,中國當地官員強行從農村帶走幼兒,把他們賣給孤兒院,孤兒院再將孩子轉賣到國外。在一胎化政策下,貧困的家庭無力面對高額罰款與政權威脅,只能被迫放棄珍愛的孩子。德米克在書中全面審視了中國一胎化政策(1979-2015)的起源、其殘酷性及長期影響;國際收養的興起和支持它的宗教思潮;以及罕見的雙胞胎分離現象。藉由分別追溯以斯帖和雙潔在美國和中國的人生,她也進一步探討和質疑:人們對於東西文化和社會的廣大幻想(或偏見),究竟是如何被創造而影響生活於其中的微小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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