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元代中國走向國際的「歐亞大交流時代」
對於蒙古作為超廣域世界帝國的一部分來支配,面積超過現在中華地區全境的亞洲東方的時代,若以傳統中國方式來稱之,則為元代中國的時代,對此我們該如何看待?有關這個提問,有許多的立場、看法或是觀點,因人而異。直到稍早之前,元代的中國,換句話說就是蒙古統治下的中華地區,都被視作是文化蒙昧或受到壓抑的時代。藝術也好、文學也好,人們總說,所有中華傳統的文化和精華,其健全的成長和發展、成熟,皆在「異民族」、「征服者」蒙古的統治下受到壓抑和扭曲。或者,毋寧說將統治者蒙古視作文化程度低劣的「野蠻人」,或是極度凶暴的「惡政者」,乃一常識。
▌本文為《顛覆世界史的蒙古》(八旗,2025)書摘
這可說是一種單純又簡單,「自以為是」、「深信不疑」的態度。相較於事實還多了幾分主觀和情緒的這個想法,近年來大致開始被迫進行修正。
一個原因是,對於多達二十多國語文的原典史料,最近總算有了相當程度的掌握,過去總以負面形象被談論的蒙古以及其統治的實際狀態,在以詳細事實為根據的檢證下,有了更貼近真實的理解。
與此同時,有關蒙古統治下的社會或文化樣態,也開始從根本史料起步,針對「真正存在的史實」進行著踏實的追究和探討。過去那種沒有根據就不由分說地以「深信不疑」的態度來擅自斷定,以情緒或先入為主觀念來評論的態度,已經很大程度地銷聲匿跡。這些在歷史研究上本就應為的態度,可以說終於開始被視為理所當然了。
這一個重新檢視的工作,在政治、經濟、社會、文化、思想、宗教、學術、科技等領域展開,其浪潮甚至波及藝術、建築、工藝等。作為背景,一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便是中華人民共和國自文化大革命結束後轉向改革開放,此外還伴隨著近年世界所謂的「無邊界化」,我們終於可以親往親見收藏在世界各地的相關原典史料或文物、藝術作品,甚至是遺跡,將之置於手上鑑賞,甚至在當地進行各種探討、分析。總之,就是能夠細緻地觀察「實物」與「真貨」,且大量地瀏覽、觀賞。
這在所有事物來說大概皆是相同的,特別是有關元代中國的事物,由於無論質或量過去皆是「負面要素」先行,因此近年這些變化所帶來的影響是非常大。
總而言之,有關元代中國的看法和評價,可以說正迅速地起了變化。無論日本、中國還是歐美各學界,都是如此。不只如此,能夠注意到的還有,在歐美學者中,出現了一種將這個時代自由開闊且富於理性的社會風潮與文化狀態命名為「蒙古自由主義」,並有給予極高評價的意向。
這種看法與過去完全相反。究竟何者正確或是皆屬正確?還是皆屬錯誤呢?其正確與否姑且不談,可以確定的是,這些和過去大大不同的認知,仍然混同著過去的看法,在多樣的振幅下擺盪。
因此,本書在此試圖依據這樣一個正在改變的狀況,針對在觀察元代中國及其文化或藝術的前提下,對作為重點的歷史背景或時代環境,甚至是其文化概況嘗試進行大致的描繪,作為重新檢視這個時代的小小憑藉。
▌蒙古帝國與大元汗國——歐亞大交流的時代
首先,就讓我們來回顧當時從十三世紀到十四世紀的歷史概況吧。
十三世紀初,在之後命名為蒙古高原的這片內陸草原的角落,一支名為蒙古的游牧民聯合體幾近突然地誕生了。這是一切的開端。
這個名為「大蒙古國」的新興國家,在成吉思汗的率領下,在歐亞東西側急速地擴張。首先是滿洲利亞(Manchuria,即過去被稱為「滿洲」的地區)控制中國北方的女真族王朝即金帝國被其打倒;接著,在中亞到中東一帶稱霸的突厥系伊斯蘭王朝即花剌子模沙王朝(Khwārazm Shāh)也被打倒。成吉思汗於一二二七年逝世,但其橫跨東西大版圖的帝國形狀,可以說從這個時候便已經開始萌芽了。
之後相繼進行的對外征伐,由成吉思汗的兒子們繼承下來。到十三世紀中葉,蒙古已成為一個東起朝鮮半島、日本海,西及俄羅斯、烏克蘭、安那托利亞高原、伊朗、伊拉克的大帝國。在這個時間點上,蒙古已經達成了史上最大版圖,成為一個涵蓋各色人種的多種族混合國家,而且其發展並未就此止步。這個帝國,歷經了成吉思汗孫子輩的忽必烈,歷時五年的帝位繼承之戰(一二六○年至一二六四年),成為代表全蒙古的大可汗,進入了歷史上前所未有的局面。
具體而言,就是忽必烈於一二七六年以幾乎毫無損傷的方式,接收了一直以來由南宋王朝控制了約一百六十年的江南(即長江以南之地),這個轉折其實給中華及世界帶來了極大變化。
首先,這個轉折在中華地區實現了南北的再統合。從姑且算是中華一統時代的唐朝覆亡(九○七年)後開始算起,或是回溯到三世紀半前,唐朝發生了使其喪失實質統一狀態的安史之亂(七五五至七六三年)算起的話,南北統合的局面竟已睽違五百年之久。
而且,不單只是南北統合,儘管有直接或間接之別,連雲南、大理、貴州(貴州地方在蒙古語中音讀「奇頭叩爾」即鬼國之意,到了明代美化為同音異字的「貴」),甚至是西藏也從這個時候開始進入「中國」圈內。這是自唐朝到蒙古這漫長歲月間,當中那些中華名稱為遼、五代、北宋、金、南宋、西夏等反覆並立、興亡、分裂、多極化及縮小的「中國」,與之完全不同的新局面,其面積之廣乃前所未有。也就是說,一條邁向嶄新和巨大中華的道路在此開啟了。
並且,最重要的莫過於忽必烈在蒙古全境中親自領有的亞洲東方,自過去以來以戈壁以北的外蒙草原為根據地的體制中,將內蒙草原及華北作為新的「國之根基」,推動接合草原世界與農耕世界的新型國家建設,一直以來推動了歐亞世界史的兩道洪流在此匯集,貫穿歷史的基本結構自此從根本上產生了巨大的改變。
順帶一提,在明代、清代以及現在中華人民共和國中幾乎皆是首都的北京,其前身即此時作為忽必烈治下的世界帝都,是耗時二十餘年營造的大都。其實,天津的前身直沽,甚至是上海,也都是在這樣的過程中嶄露頭角。
要言之,現在我們所認知理解的「中國」這片大疆域,乃源自於明清兩代前,即忽必烈以後的元代。透過蒙古與忽必烈這兩個階段,中國發生了從「小中國」到「大中國」的巨大轉型。這個變化的意義之大,多次強調也不為過。因為「中國」的範圍從根底上發生了改變。
回頭來看,名實相符的「小中國」北宋,或是甚至只有其一半的南宋也自不待言,就連非漢族王朝,但也兼具許多中華要素的多種族國家如遼、金、西夏等,不論在氣度或是內涵上,皆必須注意到與蒙古時代是完全不同的。
與此同時,若要談論這個重生為「大中國」的「中國」,我們仍不能忘記,她雖然繼承了長久以來在這片大地開展的多樣歷史、地域、社會、文化,並將之吸納進來,但仍可說是處於初生的模糊狀態,大致仍在混沌之中。
另一方面,世界又是如何呢?忽必烈在取得淮河以南的中國南方,以及南宋這個國家及社會體制後,以此為起點,開始向海洋進發。出現在草原世界的游牧民國家,在成為一個混合了多種族的混血陸上世界帝國後,又吸收了中華世界,甚至摸索了通往海上帝國的道路。
對日本進行的兩次征伐,東南亞各地派遣的海洋軍隊,也可歸於此一脈絡。在軍事進攻方面的海洋發展,未必是成功的。不過,忽必烈政權擁有史上前所未有之大艦隊,展開了以穆斯林商人為主軸的國際通商,並在自由經濟政策之下,陸續與東南亞及印度次大陸各國締結了友好關係。到一二八七年,這些工作便已完成。筆者無法理解,這一點為何在過去幾乎都被抹殺掉。
如此,十三世紀末,從東海經印度洋到中東的海上通路整體,便在和平狀態下掌握於蒙古手中。人類史上首次圍繞著歐亞陸海循環的交通網遂就此形成了。
與這樣的動向並進,蒙古帝國或許因為巨大化的必然結果,本身也被迫要面臨轉型。既如前述,肇因於帝位繼承戰爭,蒙古以繼承大可汗之位的忽必烈及其血統直接統率的宗主國「大元汗國」為中心,分立為西北歐亞的欽察汗國(通稱金帳汗國,或克普恰克汗國),中東一帶的旭烈兀汗國(通稱伊兒汗國),中亞的察合臺汗國等規模夠格稱作帝國的蒙古國家,變身成為一個整體而言鬆散又多元複合的蒙古世界聯邦。
此外,蒙古也因為自身的多極化,使得過去那般令人驚異的軍事擴張浪潮逐漸消退,反而以控制了擁有當時世界最多人口和最高經濟力之中華地區的大元汗國為推進力,整體轉換到以國際協調和經濟優先為主的和平路線。如此,到了十四世紀,人與物資的東西大交流使用了上述那個蒙古以政府資金來維持的歐亞循環路徑而有所進展,出現了一個史上空前的以蒙古為中心,歐亞及北非各地鬆散卻合而為一的局面。
至此為止,人類的歷史終於具有了一個不是部分歷史之間的拼貼湊合,而是一個形象完整的整體,即便它仍有些模糊。具體來說,世界史從這裡開始清楚地走上了一條名實相符的世界史道路。
蒙古帝國和大元汗國的雙重結構,然後是歐亞大交流的時代,這便是當時圍繞著元代中國的大時代情境。
作者:杉山正明
譯者:周俊宇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5/02/05
內容簡介:大蒙古國,是歷史上第一個治理遼闊國土與多民族的跨域帝國。十三、十四世紀的蒙古時代,顛覆了世界史,更是歷史上游牧文明的頂點,蒙古時代是世界史的分水嶺,理解世界史不可缺少的重要構成。日本長銷經典!臺版絕版多時,十週年紀念重現經典,從蒙古等游牧民國家的角度看中國史,結論也令人跌破眼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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