歷史的《半透明鏡》:雍正皇帝的意識形態,正統化「異族統治」

聯合新聞網 轉角選書
清朝早期,帝權屢因滿人的異族身分而遭中國知識分子質疑,雍正援引中國經典文獻辯駁主...

▌本文為《半透明鏡:清帝國意識形態下的歷史與身分認同》(八旗,2024)書摘

清朝帝權是歐亞東部及乾隆所統治「天下」的道德與精神體系的整合點,此為自皇太極時代起即追求的觀念;但中心要如何達到此種種整合,卻沒有展現出一致的連續性。

面臨挑戰時,康雍二帝習於援引前帝國時期中國文獻的傳統詮釋,認為其敘事展現出轉型與道德進步,即各階層的人都知曉並遵行道德原則。對統治者來說,個人道德的提升即代表其治下所有人的進步,此為對《中庸》「與天地參」的公認解釋。康雍二帝意識到知識分子批評清代統治者無比野蠻,其統治不具正當性,故希望倚靠此原則來維繫愛新覺羅為帝國世系,且滿人已經歷道德轉型,證明其統治符合公正仁愛。

一七三○年,雍正朝與一位公開譴責大清野蠻行徑的已故作家展開激烈辯論,並援引「轉型理論」來加以反駁。但之後的六十年間,乾隆朝開啟了與過往歷史的自我論爭。在乾隆朝初期,朝廷出乎意料地否決了雍正的意識形態,並持續提出乾隆自己的皇權觀點,即皇權是推動轉型者,而非被轉型者。

綜觀中國歷史,特別是那些以後見之明檢視的征服政權時期,前帝國時期思想與帝制的原則之間存在的潛在衝突愈發明確。有些作者將儒家對皇權的矛盾心理去蕪存菁,提出一種前後連貫的哲學,即道統應先於武統,並認為自己正在為此傳統努力。

清朝帝權是為異族入主中國進行統治,在當時的中國知識分子認知中,蠻夷入主中國代表對...

這類清代學者從皇權聯想到異族統治的延續及強制華夷融合;他們發現,皇權在哲學中的矛盾是因為對「華夷之分」忽略,據稱此思想確立於孔子,發揚於孟子對墨翟楊朱的批評。這些學者認為蠻夷入主中國,代表對天下理念中道德絕對的篡奪;此為對倫理的牴觸,也是漢代以來帝國工具發展的必然結果。那些堅決反對皇權的人稱為「遺民」、「異議分子」、「隱士逸民」,或在晚清被稱為「民族主義者」。

將反對皇權與反對異族統治相結合並非清末的創舉,其似乎發源於明代,作為對元代統治的回顧,在明朝時偶爾會用來針對明代皇權,接著才在清代找到最後的目標。

清末所尊崇的幾位中國早期民族主義思想先知,王夫之是其中之一,但之後的史家攻訐其提倡的是對中國境內外其他人群的種族主義或「民族中心主義」(ethnocentrism)。

王夫之與黃宗羲顧炎武呂留良(一六二九至一六八三年)、等人在清初征服時期統一被視為「遺民」、「異議分子」或「隱士逸民」。但他們各自懷抱不同的思想:例如,針對文明的轉型動力,黃宗羲的想法比王夫之更加開放,並認為早在元代,居於中國的蒙古人早已成為中華漢人;顧炎武與呂留良的想法則比王夫之還要保守。不過他們三人都斷言,沒有任何歷史動力能化蠻夷為中華,且當今的中華正與周圍蠻夷一決生死。

他們認為中國的政治領導層與其下屬所採取的殘酷行為,目的在於保護領土免受外族侵害,故在道德上站得住腳;因此政治道德從來都並非絕對,判斷基準在於能否維繫夷夏之防。一個龐大、未定界、無情的統治若在其他措施皆失敗的情況下還能捍衛文明,那就是完全道德的。

以此論述,西元前八世紀的政治哲學家管仲一躍成為投身集權、保衛文明免受蠻夷威脅的典範。從《論語》可見自孔子讚揚管仲的那一刻起,這就成為政治道德領域的問題,弟子也因此提出質疑:管仲不顧齊桓公曾弒殺舊主,仍然擁護其稱霸,是以弟子預期會聽到孔子譴責管仲;但因管仲化解了周代各邦國所面臨的夷狄威脅,故仍應受到表揚。正如呂留良所解釋的,我們需要留意孔子之所以讚揚管仲,只是針對一個極端的情況:保護中原免受夷狄荼毒。

左起:王夫之、黃宗羲、顧炎武、呂留良。 圖/維基共享 

在一七二六、一七二七年左右,年約四十八的曾靜(一六七九至一七三六年)是出身寒微的湖南士人,十分崇拜呂留良的文字。曾靜顯然知曉,雖然呂留良的仕途不符合明代遺老的典型形象,也就是在大清征服中國後不久曾入仕清朝的教育部門,但其著作仍充斥「反滿」言論。曾靜派門徒張熙前往浙江查看呂留良的著作,後將一些作品帶給曾靜,受其感召後,曾靜決心策動反清,派張熙帶著呂留良的作品求見川陝總督岳鍾琪(一六八六至一七五四年)。

他們以為岳鍾琪身為宋代愛國烈士岳飛的後代,一定會大力支持,不料岳鍾琪轉而上報朝廷,先拘捕張熙,進而捉拿曾靜。值得注意的是,雍正帝起初對曾靜與其言論的態度十分溫和,雖然並不常有皇帝會將叛黨的觀點公諸於世,但倒也並非史無前例。雍正在一七三○年頒行的總集《大義覺迷錄》堪稱絕無僅有,在於其文風類似一七二五年的《御製朋黨論》,是長篇的帝國辯論。其同時也是文字獄的產物,意圖是成為未來科舉的定本,由於不能明言,因此部分模仿一七二五年逼迫錢名世自費出版的《名教罪人》,當中收錄三百八十五首詩與譴責錢名世的御製序文。

此外,十八世紀法律對文字獄的態度變化十分重要;其在於乾隆朝更加嚴厲,如同富路德(L.C. Goodrich)之前指出的,在雍正時期可能以精神失常為由而從輕發落的案件,在乾隆朝卻會遭到渲染擴大,能辯護的範圍明顯受到限縮。

乾隆朝基本上不認為精神失常能為文學犯開脫,這點幾乎空前絕後。這可能也是曾靜案間接造成的影響,畢竟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將曾靜描述成湖南貧農,他在家鄉所遭遇的自然與經濟災禍,導致他精神失常、判斷失準。雍正帝在回應曾靜時,似乎刻意指出曾靜年少時的悲慘境遇,進而用精神失常替曾靜辯護,以展現出帝王的慈悲為懷。釋放曾靜是個十分高明的政治操作,大幅減少了地下的反清言論,同時也讓帝國得以管控這類煽動性的文學作品,並增加了自首的可能性。

但這些因素無法解釋《大義覺迷錄》這部上萬字的歷史哲學論著,目的只是為了成為科舉的定本;此單一事件包含了一七三○年曾靜的釋放與《大義覺迷錄》的頒布,要想確實理解,應先加以爬梳書中內容及其意涵。

雍正在《大義覺迷錄》中將曾靜描述成精神失常的湖南貧農。圖為中國《央視》電視劇《雍...

《大義覺迷錄》分為四大卷:首卷以一連串針對歷史、情感、正義與文化的帝國呼告開始,接下來則收錄曾靜的第一份證詞,朝廷的訊問以大字表示,曾靜的口供則以小字表示,並一直延伸至第二與第三卷;第四卷則可分為對呂留良的人身攻擊、對曾靜角色的弱化,以及曾靜的《歸仁說》自白。

《大義覺迷錄》基本上反映了雍正帝與呂留良生前思想(即明代身分認同的意識形態)的意識形態之爭。書中的論點在於曾靜不過是一介腐儒,缺乏呂留良的天資,全心向學後卻因過於天真無知才會接受呂留良及其同黨的思想,以為是大清的劫掠才導致自己年少時的不幸。幡然悔悟之後,曾靜得以清洗案底,隨即被釋放;然而皇帝對呂留良的攻訐尚未結束。

皇帝認為浙江多年來世風日下,屢屢出現汪景祺(一六七二至一七二六年)、查嗣庭陸生楠之流,都是呂留良的餘毒遺害所致。呂留良與其子呂葆中蒙受清朝恩澤,卻終其一生編造謊言與狡詐的論點,試圖誘使老實的讀書人萌生叛逆的思想,因此應該永遠禁止其著作,並讓世人永遠記得他們的罪孽。最後,呂留良與長子呂葆中遭到剖棺戮屍。

雍正帝採取了傳統的反駁路線,譴責呂留良明顯悖離了儒家的基本理想,即人群的文化轉型與個人的道德轉型。書中質問曾靜「既云天下一家,萬物一源,如何又有中華、夷狄之分?」只是簡單提出基本論點,很少涉及困難或有爭議的思想:大清定鼎中原,承繼中華之儀典與功能,撫育百姓、順應天道、一統天下,讓萬民皆敬愛統治者。

天命絕對是最可靠的檢驗,若大清能承繼天命,那一定是因為滿人在歷史進程中經歷了道德轉型(化/向化),那就不應該還像譴責他們的祖先一樣,譴責滿人為夷狄,滿人既然接受了文明教化,統治就合乎正當性。

百年來,朝廷與人民始終互敬互愛,「夫我朝既仰承天命,為中外臣民之主,則所以蒙撫綏愛育者,何得以華夷而有更殊視?」且逆賊呂留良與其同黨,把夷狄比作禽獸,並認為夷狄始終無法向化,這豈不是在說中國人民由禽獸統治,比禽獸還不如?且皇帝堅信自大清入主後,讓蒙古及西南方的極邊諸部落均歸於中國,此為中國文明與道德之勝利。

皇帝同時引用「五倫」:「君臣居五倫之首,天下有無君之人,而尚可謂之人乎?人而懷無君之心,而尚不謂之禽獸乎?盡人倫則謂人,滅天理則謂禽獸,非可因華夷而區別人禽也。」皇權的辯護力道無懈可擊,顯得呂曾二人對帝國的攻擊基礎充滿哲學謬誤,所以出版曾靜的證詞以駁斥呂留良,藉此宣揚政權符合儒家正義,對朝廷來說是不可多得的良機。

中國《央視》電視劇《雍正王朝》當中,駁斥曾靜的雍正帝。 圖/《雍正王朝》 

在雍正帝時旗,以精神失常為由從輕發落靜,至乾隆帝即位,乾隆基本上不認為精神失常能...

湖南曾靜,這個因生活壓力而瘋癲的無辜之人,不但獲釋還從此找到出路。《大義覺迷錄》主要由對曾靜的訊問構成,最終的目的是一套廣泛的教化計畫,涉及文化、身分認同與道德的源頭,以建立一種基於文明轉型力量的論證模式,而這也將成為官方的綱領;曾靜讓朝廷逮到機會澄清此綱領並加以制度化,並得以擴大對呂留良所代表的本質主義式論述的掌控。

一七三六年,雍正帝駕崩。在一七三○年曾靜案鬧得沸沸揚揚之時,弘曆,即之後的乾隆帝年僅十八,對父親的處置不以為然。弘曆並未按照傳統,在雍正帝崩逝隔年的農曆新年之後才登基,而是在父親仙去幾週後就斷然採取行動,一手反轉了曾靜的結局。

乾隆帝先下令逮捕曾靜與張熙,繼而重啟調查,將曾靜凌遲處死,最後下令全面回收並銷毀《大義覺迷錄》,緊接著赦免汪景祺與查嗣庭的親戚,他們兩人均曾因謀逆言論受到先皇帝的責難,此一連串的措施,似乎都是新皇帝對父親施政的駁斥與侮辱。

新皇帝甫一登基就忙著查禁《大義覺迷錄》中對呂留良思想的刪改,也包括父親動之以情、曉之以理的辯護;乾隆帝之後的文學舉措(規模幾乎空前絕後)反映出,他反對的並不是父親針對呂留良指控所提出辯護的細節,而是想表示所有的辯護與回應都十分必要。在乾隆帝看來,重新逮捕曾靜等於是迫使回到事發現場,對呂留良的攻訐也隨著新君改元而重啟。

《大義覺迷錄》與新皇帝的觀點既有一致、也有不同之處:一致之處主要在於對大清起源與入關的歷史敘事,大清之所以入主中原並非有預謀的征服,而是響應明朝的求援(經遼東吳三桂轉達),且是在鎮壓李自成叛亂後為維持穩定而不得不為。

即便《大義覺迷錄》中的說法政治正確,也成為討論過去的典範,但這些都無法讓它得到乾隆帝的青睞;原因在於其威脅到乾隆帝普世皇權的原始權威,故巴不得它盡快消失(這預示欽定《四庫全書》中許多文獻的命運),此中蘊含對權威的爭奪,而乾隆帝素來習慣獲勝,但更糟的是當中存在一個巨大的分歧。

這自始至終都是《大義覺迷錄》的基本論點,即愛新覺羅世系(以及與滿洲的曖昧連結)已在文化與道德層面發生轉型,因此有資格統御中國,此種文化與道德轉型的概念符合朝廷一貫採用的程朱學派辭令,且巧妙地讓呂留良成為異端,但這正是乾隆帝無法苟同之處。

他認為除非極端墮落,不然不存在大規模的文化轉型,而應經由普世皇權來讓文化去蕪存菁。意即非因滿洲已受到中華文明洗禮才產生轉型,大清帝國進而取得入主中原的資格;大清之所以能統御中國,在於上天支持努爾哈赤與皇太極起身抗明,且因為皇帝的意識是天心的延伸,他用百科全書般多元的儀式來加以維繫,以政權的恢弘來實現天意。

雍正帝維護自身皇權的辯護力道無懈可擊,顯得呂曾二人對帝國的攻擊基礎充滿哲學謬誤,...

《半透明鏡:清帝國意識形態下的歷史與身分認同》

作者:柯嬌燕(Pamela Kyle Crossley)

譯者:賴芊曄

審定:蔡偉傑

出版社:八旗文化

出版日期:2024/10/09

內容簡介:本書梳理複雜多元的清代前期歷史,提出一套理論框架,進而對早期清帝國統治的意識形態,與歷史書寫及身分認同之間的關係,有全面且深入的解釋。對古代皇帝來說,鏡子有兩個意涵,一是具有道德或規勸意涵,「歷史之鏡」可以指出統治者的缺失,但「歷史之鏡」在帝國的意識形態上,卻是不透明的,其起源、動機及手段都被刻意隱匿,本書期望能揭露當時的主旋律,進而讓意識形態的形象變成可見的、半透明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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