暴力的必要性?《巴別塔學院》的華裔反抗與大英帝國的反應
19世紀的牛津大學作為當時大英帝國核心,在英國殖民歷史中如何向全球投射影響力?牛津大學身為英國保守勢力的大本營,內部如何看待來自世界各地的學子?這些大哉問,華裔美籍作家匡靈秀在2022年長篇小說《巴別塔學院》提出了自己的見解。此書背景設定在1830年代左右的大英帝國和牛津大學,雖然是架空歷史,又有許多奇幻文學色彩,但對同樣在牛津大學求學過的筆者而言,小說中許多觀察與體悟可謂絲絲入扣。
《巴別塔學院》的故事始於華裔主角羅賓,他從廣州被一位牛津大學教授收養,從而獲得赴牛津深造「翻譯」這門學科的機會。深入了解這本小說,可以從三組關鍵字切入:四位主角的人物設定、「銀條」和「赫密士」。本篇文章將接續上篇,繼續解析書中關於「銀條」的設定以及反抗組織「赫密士」。
▌銀條——知識的象徵與暴力的基礎
在小說的設定中,銀條的魔法是英國社會隱而不顯的運作基礎,銀條的使用方式是,在兩端刻上相對應的翻譯詞彙,例如中文的「無形」和英文的「invisible」。如果使用者熟練掌握兩種語言對於此概念的精隨,銀條就能讓使用者隱形不被人發現。
這樣的神奇技術被運用在英國生活的方方面面,舉凡維持高樓不倒、橋梁不坍塌、使馬車運行更順暢…等等。生活的萬般細節都可以看到銀條的蹤跡。因此,巴別塔學院的工作就是培養能夠製造、使用銀條的「銀工」,其核心任務就是培養學生對各種語言的理解,從而讓銀條發揮作用。這項產業不僅為牛津大學帶來大筆財富,也成為大英帝國剝削殖民地的暴力基礎。
雖然在書中,銀條的力量來源被設定為「翻譯」的力量,但若從更廣義的理解,銀條的力量來源可以說其實就是「知識」。有了領先時代的知識,才可以更有效率的造橋鋪路,發展船堅炮利的軍隊;有了相關知識,才會知道鴉片對人體的危害,從而讓鴉片在英國被禁止之餘,卻能出口到中國,為英國賺取大量白銀。而作為大英帝國知識生產的核心,牛津大學並沒有阻止這類事情發展,反而在其中推波助瀾,大蒙其利。
當被羅賓質疑為何英國要將鴉片賣到中國時,其養父勒維教授只是冷冷地回道:「這只不過是個市場罷了。」勒維教授接著又將羅賓喪生於瘟疫的生母描述為:「她只是一個隨便的中國人而已。」至此,羅賓才終於理智線斷裂,最終失手用銀條殺死勒維教授,也將自己徹底推向赫密士組織,走上與牛津大學對抗到底的不歸路。
▌赫密士——必要的暴力
「必要的暴力」是《巴別塔學院》(Babel: Or the Necessity of Violence: An Arcane History of the Oxford Translators’ Revolution)一書的英文副標題,赫密士即是選擇以暴力對抗暴力的祕密結社團體,其宗旨是希望劫富濟貧,促成銀條合理分配,而不是集中在特權階級手上,成為剝削的工具。
赫密士成立於何時,小說中沒有明確交代,但其領導人葛瑞芬.勒維,與羅賓一樣是華裔背景,僅年長幾歲。兩人的背景非常雷同,都是華人面孔、都沒有中文名字,也都曾被勒維教授收養。對勒維教授而言,收養兩人的目的並無二致,只是將他們當成為巴別塔學院製作中文銀條的「工具人」。從小說鋪陳的許多細節也可以發現,勒維教授沒有因為葛瑞芬的離去,而在面對羅賓時採取任何不同的行為模式,唯一的差別大概就是不允許羅賓使用「勒維」這個姓氏,讓羅賓看起來與自己更沒有關係。
殺死勒維教授一案東窗事發後,赫密士與牛津大學的對抗被迫檯面化且暴力化。羅賓、雷米、薇朵瓦決定義無反顧投入赫密士的陣營。四人幫之一的英國白人女性蕾緹卻沒有與他們站在一起(某種程度上,每個主角都是在為了自己的祖國而戰),而是帶領軍隊剿滅赫密士的總部,葛瑞芬、雷米與其他許多人過程中相繼犧牲。
至此,羅賓只能鋌而走險,直接佔領巴別塔學院,試圖以控制大量銀條的方式,來逼迫牛津大學/大英帝國妥協,放棄即將發起的鴉片戰爭。面對這種暴力威脅,牛津大學/大英帝國的回應也可以分為兩個層次:拉攏既得利益者以及更深層的冷暴力。
▌牛津大學/大英帝國的回應
第一個層次是,嘗試透過拉攏一部分被殖民者的菁英,讓他們成為既得利益者體系的一部分,從而分化被殖民者團結的可能性。書中的羅賓、雷米、薇朵瓦都不是英國白人,也都是被允許進入殖民母國精英階層的少數人。如果將這個策略應用到性別議題,備受重男輕女觀念影響的蕾緹也可算是此類(只是性別並非小說的發展主軸)。
小說中,勒維教授不只一次以居高臨下的口吻提醒羅賓,他應如何感恩自己所獲得的一切——能夠進入牛津大學,能夠在學院的舞會上暢飲香檳,能夠接觸博德利圖書館中讀不完的書,畢業之後能夠透過所學一輩子衣食無憂……云云,羅賓任何一絲想要反抗牛津的態度,都會被視為不懂感恩惜福。畢竟,要是勒維教授沒有在瘟疫肆虐的廣州中收養羅賓,他大概已經命喪黃泉,屍骨只會被棄置在亂葬崗中。
但勒維教授隻字未提的是,即便進到牛津大學,羅賓終究沒有獲得應有的尊重,甚至連自己的本名都無人知曉,也無人在意;在學校中,勒維教授更熱衷於討論學術話題的對象終究是自己的白人同學;所謂畢業後一輩子的衣食無憂,同樣是建立在為牛津大學製造更多銀條,來剝削華裔同胞的前提上;最後,無論自己如何敬愛勒維教授這位養父,自己對他而言似乎終究只是個工具。
當第一個層次的策略失效,羅賓和赫密士終究向牛津大學全面宣戰以後,大英帝國的暴力也晉升到一個更深的層次:用「視若無睹」的冷暴力,無效化一切抗議者的訴求。
當巴別塔學院被占領後,英國各地因為無法即時更新銀條的魔法,導致各種事故頻傳,諸如車禍數量增加、高樓垮塌,但倫敦的國會完全無意妥協。接著,倫敦著名的西敏橋同樣即將因為缺乏銀條維護而塌陷,進而影響泰唔士河的貨物運輸和兩岸居民、乃至全倫敦市民的生活,羅賓原本以為國會必將軟化態度,來和自己談判。殊不知,國會依然冷眼,選擇讓西敏橋斷入泰唔士河中。在和羅賓、薇朵瓦最後的談判中,舊日好友蕾緹指出了殘酷的原因:
——《巴別塔學院》
這一段陳述固然是設定在1830年代架空歷史的脈絡中,在當前的時空背景中讀來,從而有些戲劇性的不可思議,但卻具體而微地點出在大英帝國的掌權者心中,為了維護大英帝國的驕傲與國格,任何代價都是可接受的。雖然小說中沒有繼續申論,但若是照此脈絡發展下去,國會更可能順水推舟,將輿論引導成:一切不便與罪責都是「外國人」造成,進一步證明英國體系的優越性。國會消極的「不作為」暴力,看似沒有直接傷害任何人,卻是一種更深層次,且危害程度更廣的「冷暴力」。
至此,本書英文副標題「必要的暴力」所揭示的議題才全部展開:當一個壓迫體系根深柢固,單靠和平抗議手段無法撼動時,以暴力相抗是否成了必須與必然?小說並未對此給出明確的答案,但透過羅賓等人的經歷,匡靈秀展現了這種暴力的「必要性」與其帶來的道德困境。在羅賓失手殺死勒維教授、薇朵瓦在赫密士與自身的未來之間掙扎,以及蕾緹背叛朋友選擇站在體制一邊的過程中,讀者即能感受到這種選擇的複雜性。
▌《巴別塔學院》的去/後殖民價值
無可否認的是,反抗組織的暴力手段或許必要,但它依然無法直接帶來改變,僅僅只是敲響了改變的鐘聲。真正的革命需要更多時間、更多人的努力,甚至需要下一代、下下一代的覺醒。匡靈秀筆下角色未能達成的反殖民目標,如今是否已然達成?若是近200年後的讀者來看,又會看到
筆者所知的學術脈絡中,當前英國關於後殖民主義的研究主要圍繞大英帝國時期的版圖展開,涉及的當代地理範圍包括部分非洲國家、印度、新加坡、馬來西亞和香港;由於中國不曾正式受到大英帝國殖民,因此中國研究被歸為區域研究,而非大英帝國全球殖民史的研究範圍。
因此,筆者認為閱讀《巴別塔學院》的驚喜之處在於,匡靈秀嘗試以文學創作打破這個藩籬,將中文視角納入大英帝國殖民歷史的討論中。《巴別塔學院》雖是一本架空歷史小說,又帶有奇幻魔法色彩,但此書由中文視角發起的去/殖民議題,卻不應只是過去式,更應該是一個現在進行式,以及未來全球學界都需要嚴肅面對的議題。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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