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根廷正義審判:不讓國家錯誤被遺忘,紀錄片團隊追尋記憶之旅
1985年,阿根廷軍人政權倒台的第二年,就讀大學的阿爾貝托.龐賽(Alberto Daniel Ponce)不時會在公共電視台新聞節目上,看到一段3分鐘的法庭影片——自4月開始,至12月結束,從秋風吹起到夏日時分,無論社會喧囂與否,電視上那短短3分鐘的影像,始終無聲。
這如同默劇的法庭紀實,是阿根廷終於擺脫半世紀軍事獨裁,迎來民主曙光的成果。1983年12月,反對派領導人勞爾.阿方辛(Raúl Alfonsín)成為軍政府倒台後首任民選總統,遂針對此前右翼軍事政權的侵害人權不法作為,進行調查與責任追究,範圍自1976年陸軍總司令魏德拉(Jorge Rafaél Videla)以「國家重組進程」為口號發動政變奪權開始,到獨裁政權倒台的1983年為止。這是繼1945年紐倫堡大審後,這個世界再度出現以「違反人類罪」起訴並審判軍事將領的案件。
當時,整個世界還籠罩在冷戰之中,包含台灣在內,許多國家仍被軍事獨裁政權統治。但第三波民主化浪潮已開展,到1980年代末期到達高潮,如何面對過去的威權獨裁,成為新興民主國家建立後的問題,因此,轉型正義不止是民主轉型的問題,也是其後民主鞏固的根基。,阿方辛政府便在此浪潮中,以國家的高度回應、處理過去政權大規模侵害人權的罪行——
首先由「全國失蹤人口調查委員會」(CONADEP)進行調查,而其作成的5萬頁《永不再犯》(Nunca Más)報告,便成為檢方起訴的基礎。
「案件數以千計,無法一一詳述,我只能提出其中709個案件,這顯然只是滄海一粟,受害者數目多得令人不寒而慄,」檢察官胡立歐.塞薩爾.史崔瑟拉(Julio César Strassera)在聽證會上率先發言,稱此案是「這個年輕國家有史以來規模最大的集體屠殺。」
包含魏德拉在內,第一波被告有9名,其因「在1976年至1983年的恐怖統治期間綁架、折磨和謀殺數以萬計的本國公民」被起訴。
這場審判對阿根廷如此重要,在法官建議下,公共電視Televisora Color(ATC)在1985年4月22日至12月9日審判期間,全程錄製過程,並以「軍政府審判」(Juicio a las Juntas Militares) 為題,向大眾播放3分鐘摘要。但這僅是片段,且沒有聲音。
因為此時距離軍政府倒台只有2年之隔,阿根廷的民主憲政秩序仍處在脆弱的狀態,匿名威脅情事頻頻發生,透過國家頻道播放影像一事,對當事人來說具有風險。為了保護證人,提出錄製建議的法官,同時也作出限制:僅能拍攝證人背部,不能播放聲音。最後判決書的宣讀,也只藉由圖像和聲音帶過,而無影像。
「當時,無論法官、檢察官或證人都處於被威脅、恫嚇的情況下,是冒著生命危險出庭作證。」日後成為影片工作者的阿爾貝托向我解釋當時的情況。
不過這仍無法剝奪民眾知的權利。新聞記者守在法庭全程紀錄並將上千名被害者及其家屬的證詞,透過報紙傳播出去,讓阿根廷民眾能從這些經過油印的陳述中,了解過去將近10年不見光的軍政府惡行。
阿爾貝托正是從報紙中得知那些無聲影像所要傳遞的訊息。但當時的他不會料到,有一天,他不僅能夠看到所有的影像,聽見當年未聞的聲音,還將他們剪輯成紀錄片。
這部長達177分鐘、名為《阿根廷正義審判》(El Juicio/The Trial)的作品,每1分鐘、每個鏡頭都來自當年ATC那兩台最先進的固定式 U-matic 攝影機所錄下的審判紀錄,總量達530小時。
和阿爾貝托相同,導演烏里塞斯.德拉歐丹(Ulises de la Orden)也曾在學生時期看過1985年的審判片段,並認為這場審判是轉型正義進程的基礎,也是阿根廷在民主化中的一個重要標記,但此後,隨著向加害者妥協的法案通過,這場審判與影像也就被遺忘。2013年,成為影片創作者的他,為了「拒絕遺忘」、希望能邀請大眾記憶,並嘗試理解這段過去,計畫讓這場審判以紀錄片方式重現。
但他必須得先找到記憶中的那些影像。
如烏里塞斯所言,儘管1985年的審判推進了阿根廷的政治民主,但其後的折衷妥協,也重創其意義。當年那場審判並未完全削弱軍方勢力,之後反撲不斷,為了避免遭到武裝部隊威脅,也為了替後代留下歷史記憶,參與這場審判的法官於1988年祕密前往挪威,將錄影帶藏在奧斯陸議會大廈地下室的金庫裡——1811年挪威憲法原始文本就其旁。這些影像紀錄就這樣藏放在挪威長達20多年,直到2009年才被發現。
2009那年,西班牙薩拉曼大學學者於阿方辛倚重的法官里卡多.拉韋德拉(Ricardo Gil Lavedra)辦公室,在完善保存的前提下,嘗試說服1985年參與審判的法官與檢察官公開這些檔案影像;而後,薩拉曼卡大學和阿根廷人權組織「開放記憶」(Memoria Abierta)共同負責錄影帶的數位化,並將影像複製成3份,分別在薩拉曼卡大學與阿根廷國立檔案館存放,且開放給大眾運用。
雖說如此,據烏里塞斯公開說法,尋找過程並不順利:他是先向公共電視詢問,但他們「擔心政治報復拒絕合作」,於是再去找國家檔案局和薩拉曼卡大學,最後,在他們建議下,才在Memoria Abierta取得檔案。
《阿根廷正義審判》便是在這個背景下,得以運用這些影片素材,剪輯成片,並在獨裁政權結束的40年後先於柏林影展亮相,而後陸續到歐美放映。
2024年5月10日,這部長達177分鐘、由檔案影像構成的紀錄片,在第14屆台灣國際紀錄片影展(TIDF)放映。這也是其亞洲首映。花了整整2天、飛過四分之三地球才在放映前抵達台灣的阿爾貝托,看著擠滿影廳的觀眾,很是驚訝:「我沒想到台灣有這麼多人對這個題材有興趣,而且,都這麼年輕。」
在TIDF的映後座談中,他解釋:導演、助理導演和他3人,自2019年起,為了整理這海量的素材,就花上9個月時間,甚至自創一套研究、標記的工作方法,而後又創作了27套腳本,做了不少實驗,也拍攝額外的場景,「甚至還剪出了一個8小時的版本。」
最後團隊還是回到最初的想法:使用既有的檔案、原本的鏡頭畫面。這530小時影像便按主題,被分為18個章節,分別是:數千名公民失踪、他們被從飛機上推落大海、強姦婦女、與聯合國和其他國家發生的國際事件,以及位於布宜諾斯艾利斯的海軍電機學校(ESMA)秘密酷刑監獄等。
「誰是顛覆組織成員、以及軍隊是否真正在保護公民」的爭論,也置於其中。而這正是直至今日,阿根廷社會對這段歷史仍爭論不休的原因,右翼會認為他們遭到游擊隊和左翼分子攻擊,他們才是這場戰爭的受害者;但受難一方則認為這是軍政府發動的戰爭,是危害人類罪的型態。
烏里塞斯等人花了3年,將纏繞阿根廷社會的歷史幽靈,顯影在《阿根廷正義審判》這部作品上。
儘管這3個小時的紀錄片只能擷取部分法庭影像、呈現烏里塞斯等人的觀點,然而他們踏出的這一步,可以使後人繼續運用這些影像說故事,再以不同方式、角度被看見。
阿爾貝托對於導演的意志很是敬佩,他在台灣的放映場中,強調若不是烏里塞斯的堅持,不會有這部作品,並表示促使他投入心力完成這部紀錄片的原因,無非就是:
「轉型正義」正被遺忘中。
而《阿根廷正義審判》的完成與公映,也意味著阿根廷民眾第一次看到1985年審判的輪廓樣貌,且直接聽到證詞——當然,也不只阿根廷民眾,全世界都看得到。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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