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文學成為戰爭的一部分:不能被噤聲的烏克蘭作家,言語就是抗俄武器

聯合新聞網 曹雨昕
瓦庫連科的日記被放在客廳最顯眼的櫃子上。 攝影/曹雨昕

現場採訪、攝影/曹雨昕

伊納堅科(Ihnatenko)翻開兒子瓦庫連科(Vakulenko)所寫的其中一本書,自從孫子維塔利(Vitaliy)出生後,瓦庫連科寫下一篇篇的童詩和童話。對她來說,這些是瓦庫連科最好的作品。

「你知道,像瓦庫連科如此直率和有原則的人,這樣的柔軟在他的作品中是非常特別的,而這本《Daddy's Book》可以說是他最溫柔的作品了。」伊納堅科哽咽著,為什麼俄軍要殺害一個童書作家,她不明白。

伊納堅科還有好多疑惑,好多的不明白,但在瓦庫連科離去後,她漸漸不在乎那些答案了。

對伊納堅科來說,現在支撐她生活的便是她的孫子維塔利。由於特殊的身心狀況,維塔利需要更多的關心和照顧。烏克蘭筆會(Pen Ukraine)和當地的NGO在這之後提供許多幫助,也讓維塔利有機會去利沃夫的醫院接受治療。在未來的日子中,維塔利既是伊納堅科的憂慮,卻也成了她的寄託。

▌接續上篇:〈絕望母親的漫長尋子路:烏克蘭作家瓦庫連科之死〉

瓦庫連科的死揭示的不只是俄軍在戰爭中的罪行,更代表著俄羅斯對烏克蘭文化的再一次清洗。不禁讓人想起了在1930年代,被稱為「被處決的文藝復興」(Розстріляне відродження)的大規模屠殺。

1920年代,烏克蘭的作家向蘇維埃政府申請在哈爾科夫建造一座公寓以供所有的作家居住。蘇維埃政府爽快允諾,並提供資金幫助。落成的公寓的形狀如同英文字母C,意即烏克蘭語中的「文字」(слово),在當時這被視為烏克蘭文藝復興的象徵之一。沒有人想到,與此同時,內務人民委員部(NKVD)也在牆的另一頭開始了對他們的監控。

從30年代初期,一位位作家在監聽和告發中遭到逮捕、監禁、流放和殺害。迫害在1937年來到最高峰,超過200名烏克蘭作家遭到了處決。在接下來的十幾年,烏克蘭作家的聲量驟降至不到十分之一,幾乎消失在歷史之中。

左為瓦庫連科和兒子維塔利,右為在櫻桃樹下挖出的瓦庫連科日記。 圖/瓦庫連科Fac...

瓦庫連科的房間,桌上是他最後一個獲得卻無法領取的文學獎項。 攝影/曹雨昕

米蘭.昆德拉(Milan Kundera)《笑忘書》中寫道:「人類對抗權力的鬥爭,就是記憶與遺忘的鬥爭。」俄羅斯所極力想抹去的,便是烏克蘭人的記憶。這樣的想法一直到2021年普丁的《論俄羅斯人和烏克蘭人的歷史統一》中仍可以看到俄羅斯試圖再重複一次,再一次抹去烏克蘭的歷史,進而摧毀烏克蘭人的認同。同時也讓人意識到普丁多麽害怕烏克蘭的語言、歷史和文化脫離俄羅斯的掌控,即使那是烏克蘭本來就擁有的樣貌。

瓦庫連科的日記現在被保存在哈爾科夫的文學博物館。在他的日記中,記錄了俄軍在這片區域的所作所為,從一開始的轟炸,到佔領時的暴行,以及如何在資訊封鎖下散播的各種虛假新聞。

文學博物館的副館長,泰蒂安娜.伊霍希納(Tetiana Ihoshyna)與其他工作人員在收到日記後著手修復的工程,當時他們仍冀望著能等到瓦庫連科回來親手將其出版。

作為一名歷史學者,伊霍希納理解這些事情並不只發生於現今,俄羅斯對烏克蘭的暴行猶如永劫回歸般不斷在這片土地上上演。即使她沒有經歷過俄軍佔領下的日子,但當她讀著這本日記時卻深深地陷入其中無法抽離,每一段文字都是那麼的詳細和真實。

「顯然地,我們無法忽視俄羅斯將他們的文化當作武器,文學也是其中之一。他們每佔領一片土地,都將其標誌為一種『回歸』,他們將街道重新命名,立起蘇聯時期的雕像。不論是土地或是文化,都是戰爭的一部分。」伊霍希納表示。

掩蓋、銷毀烏克蘭作家的作品並不夠;逼迫烏克蘭作家寫下虛假的言論,並為了政權服務也不夠;逮捕和殺害他們也不夠。俄羅斯希望烏克蘭的聲音消失在過去、現在和未來,關於烏克蘭的一切都將由俄羅斯來書寫和訴說,在這場戰爭中人們再一次看到這樣的模式和行為。

如果說沈默是俄羅斯所希望的,那麼言語就是烏克蘭抵抗的武器。哈爾科夫文學博物館在恢復運作後舉辦許多活動,邀請當地的居民、作家、藝術家們,並鼓勵人們開口分享。伊霍希納了解俄羅斯期盼著烏克蘭的文化隨著沈默而消逝,但歷史並不會重演。

瓦庫連科的日記最終停在2022年3月21日,「一切都歸給烏克蘭!我堅信勝利終將來到。」他寫下。

2023年年6月22號,在第11屆的基輔書展當中,瓦庫連科的日記《I'm Transforming…》公開出版。當天與會的有伊納堅科、維塔利、烏克蘭作家阿梅莉納(Victoria Amelina)和烏克蘭筆會的會長泰蒂亞娜.泰倫(Tetyana Teren)等。

「我經常強調,保存那些我們已逝去作家們的記憶,延續他們的作品,拓展他們的想法,會是我們接下來數十年在文化上的主要工作。……而瓦庫連科的故事將會成為另一份俄羅斯戰爭罪行的紀錄。」泰倫在書展中表示。

回到卡皮托利夫卡(Kapytolivka),伊納堅科牽著維塔利,沿著道路緩緩走著。

「我很高興他的作品受到大家的喜愛,彷彿他還活在他的作品之中,這對我來說就像是作夢一樣。只要人們繼續傳閱他的作品,他便可以以這樣的形式一直活下去;只是這樣延續的生命是面對所有的讀者。但是對我,對一名母親來說,我唯一知道的是我的兒子再也不會回來了。」

左為瓦庫連科於2022年12月6日的葬禮,右為瓦庫連科。 圖/阿梅莉納Twitt...

後記:

就在前往採訪的當天早上,我們收到阿梅莉納的死訊。她在前幾日俄軍對克拉馬托爾斯克(Kramatorsk)的空襲中受到嚴重的傷害,最後在醫院數日的急救後仍不治身亡。瓦庫連科住所的門口仍有著她當時拜訪時種下的花朵。

2023年11月中,哈爾科夫檢察總長的辦公室指出,兩名佔領者在伊久姆2022年遭到俄軍控制時,得知瓦庫連科住在卡皮托利夫卡,並瞭解到他支持烏克蘭的立場。根據調查,他們逮捕了瓦庫連科兩次,並在第二次的逮捕後將他射殺。同時間他們也被指控綁架了3位平民並將他們監禁在地窖中,其中2名遭到射殺(同樣是馬可洛夫手槍)剩下1名則是在刑求的折磨中喪生。

這兩名佔領者都來自烏克蘭的盧甘斯克。

一切仍在調查中。

曹雨昕

寫字和攝影的人。

深度專欄 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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