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麗的語言需要行動保護:《請說國語》作者與「復甦威爾士語」
採訪/萬宗綸(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助理教授)
受訪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
本文為《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James Griffiths)的專訪下篇。詹姆斯出身英國威爾士,是英語、威爾士語雙語使用者,研究見證威爾士語從邊緣化爭取走向復興。訪問人萬宗綸現為國立陽明交通大學外國語文系助理教授,專研社會語言學。
▌最終政治塑造了哪種語言會復振成功
問:這個討論可以讓我們回到你如何聚焦於殖民主義、帝國主義以及政治打壓。當你的書在台灣出版時,實際上還有另一本翻譯成中文並出版的類似主題的書,叫做《一詞一宇宙》(Words of Wonders),是由尼古拉斯.埃文斯(Nikolas Evans)所著,那是一本語言學專著,內容比較像是我們需要保護這些語言,因為這些語言擁有豐富的文化知識,政治打壓問題並不是那本書的主要關懷。即便在語言學領域內,討論語言復振也存在兩種途徑。
我自己是社會語言學者,我更傾向於你所採用的方式,談論政治情勢,而不是著重於語言如何豐富我們的人類知識。你對兩種方法的競爭有什麼看法?
答:我認為我們都同意語言可以豐富我們的人類多樣性,而且保護多語是一件好事,因為它帶來了多樣性,以及由此而來的更強大的人文內涵。但僅僅指出一種語言是美麗的,以及語言有著藝術和詩學,然而這種語言可能在南美洲只有7個人在講,這些是不夠的。
你可以說一個語言很美麗,但是如果沒有政治意願和政治行動來保護,僅僅說一些東西很美麗,是不夠的。在這本書中,我關心的是語言如何受到打壓,以及語言如何被復振,我會說,語言復振純粹是政治爭辯,因為你必須有政治動機和組織,才能來實現語言復振。
你可以看到在沒有政治能力的地方會發生什麼。我曾與一些社群討論語言復振,他們問我他們可以做些什麼。很令人沮喪的是,有時你必須給出答案,比如有時候與中國大陸的人交談,他們在那個政治結構內,其實能做的並不多。當然可以嘗試去保護語言的結構,保存語言的語法,保存盡可能多的文化內涵,為下一代將來要復振時,提供基礎。但實際上,這些都需要政治組織。
從世界各地的語言復振行動中,我們可以觀察到最理想的方式是,你需要在學校很早就開始教這些語言,並且你需要有某種大眾文化來幫助推廣這些語言。要在學校做到這樣的事情,需要政治支持。即使是大眾文化的發展,在某種程度上,也需要政府的支持。所以,這非常困難。
但是,我理解為什麼人們不這麼想,因為這意味著大多數語言最終都將消失,對吧?這就像是在談論生態保護。你可以談論一些美麗的鳥,比如生活在某個地方的美麗的太陽鳥,但如果沒有人出來組織來保護那種鳥,那種鳥是不會存活的,這是有點像是在談論......就像貓熊,貓熊得到了中國政府的全力支持,而其他許多動物卻沒有,所以你知道,語言復振不只是關於保護,也是關於政治。
問:這個類比非常有趣。另外,我們剛剛比較沒有討論夏威夷。我注意到,在你對夏威夷的討論中,似乎沒有談到夏威夷克里奧英語的角色。就我所知,在形塑夏威夷身份認同時,克里奧英語對夏威夷年輕人非常重要。在你的田野調查中,夏威夷克里奧語和夏威夷身份之間的聯繫,會不會削弱復振夏威夷語的努力?
答:不會,因為很多夏威夷人說兩種語言,他們是雙語者,會說英語和夏威夷語,很多人還能夠說夏威夷克里奧爾英語。
問:我問這個問題,是因為根據學者調查,在台灣,台灣華語漸漸與台灣人身份聯繫在一起,愈來愈少年輕人會將台語或其他台灣語言視為台灣人身份的標誌,因此,也許台灣華語與台灣人身份的連結,事實上會對其他本地語言的語言復振構成威脅。
答:我可以理解。在夏威夷的狀況,夏威夷克里奧語比較像是英語的分支,是英語的方言,而相較之下,夏威夷語作為截然不同的語言,則是我們可以明顯看到政治打壓痕跡的地方。夏威夷做為殖民地,然後夏威夷語曾經被打壓到將近滅絕,現在又開始慢慢回來,夏威夷語跟夏威夷獨立運動是比較有連結的,而夏威夷克里奧英語,確實會連結到一種獨特的夏威夷身份,但不見得與獨立運動相關的夏威夷政治身份有關。
▌年輕人與語言復振
問:談到年輕人與語言復振,在你調查的這些案例中,對於新說話者(new speakers)的發音,是否存在一些保守的態度,認為新說話者、年輕人的發音不正確?
答:這問題是存在的。在我成長過程中就遇過這種觀點,我不知道「敵對」是否是正確的詞語,但是,嗯,對,我的意思是「保守」,這些人有點「保守」,說話時會糾正你。他們對這種語言稍微「僵化」(fossilized)的版本有些著迷。但那並不是人們實際上使用的。不過當你是學習者時,那確實是你所學的,然後你被迫去使用那個大家實際上不使用的版本,這是相當有問題的。
在這本書中,我訪問了我的威爾士語老師,她說,她覺得這實在是讓語言復振受到了嚴重阻礙,因為你可能會對語言過於保護。語言會變化和演變,這與語言衰退不同,但我認為有時很容易將兩者混為一談,特別是當你是少數語言。比如在講威爾士語時,穿插英語俚語,但這不一定是負面的。如果更多的人說威爾士語,然後偶爾加入一些英語詞匯讓他們說起來更舒服,那比他們很尬地說威爾士語更好。
問:在台灣也是這樣,有些年輕人講台語時受到華語的影響。有些人說我們不應該讓這種事發生,我們應該回到道地的台語,但有些人說這只是自然的語言變化,然後有些人則認為這根本不是自然的語言變化,因為這個變化來自殖民打壓。我們應該怎麼看這些說法?
答:可能每個人在某種程度上都是對的,這很難,但我認為最終你希望讓更多人說這種語言,而語言確實會改變。我媽媽是語言學者,她有碩士學位,她很討厭美國的詞匯,看到美式英語時,她總是說,「不,這是不對的」、「哦他們為什麼這樣說?」你知道,比如茄子,美國說eggplants,英國說aubergine。我總是跟我媽說,你是一位語言學家,你知道這只是方言,並不是語言錯誤,這只是和我們講話方式不同的一種方言。
基於某些原因,在英語中我們幾乎不談論「方言」,除非是一些非常獨特的東西。但事實上,英語有很多不同方言。我們不太談論英語方言,然而我們在中文語境中,過度談論「方言」,有些事實上是獨立的語言。是的,我認為很多人可能都會對語言的變化有種抵抗的情緒,但只要是我們講話的自然演變,而不是人工強加的改變,我們應該接受。
▌語言復振的背後:轉型正義
問:你在書中提到威爾士的語言復振運動,爭取到在路牌上放置威爾士語,台灣現在也有一些地方開始在公共路標上放當地語言,可否談一談威爾士的狀況?
答:在威爾士,法律上規定,一切政府設立的標示都應該是雙語的,而且一切政府的文件都必須用威爾士語和英語書寫。 所以,你知道,就像你從英格蘭跨越邊境進入威爾士的那一刻,你可以開始在路上看到兩種語言。 現在,他們正在努力放棄一些殖民時期的英語地名,回復原本的威爾士語地名。
這很有趣,因為這感覺像是一件很小的事情,而且在威爾士和其他國家,很多主流語言的使用者,都會對這個想法翻白眼:哦,我們為什麼要把這個放在標誌上?
但將這些內容放在標誌上是持續的政治抗爭。 過去,很多威爾士人為了得到威爾士語的路標而進監獄,他們放火燒路標,把它們拆掉之類,或是當他們收到只有英文的文件時,他們就拒絕納稅。
因為呈現雙語確實有很大的不同,因為無論是作為威爾士語使用者還是英語使用者,這種可見度都會讓你有一種感覺,讓你明白這是一個雙語國家,你知道,它不是少數民族語言,它是我們的國家語言。
我們最近在紐西蘭也看到了同樣的情況,要把毛利語放到標誌上。 它確實具有積極的影響,儘管它看起來很微不足道,但表明了我們將自己視為一個使用兩種語言的國家,並且我們希望這兩種語言得到同等看待。路標看起來好像不是很重要,但是這些背後的含義,其實是一個轉型正義的問題。
問:最後一個問題,有沒有什麼想傳達給台灣讀者的訊息?
答:哇……這好難。我來自香港(編按:格里菲斯已取得香港籍),主要關注點是香港的情況,儘管尚未發生,但香港的語言狀況的確走向負面的方向,你知道,這本書出版後,《國安法》頒布,愈來愈多擔憂廣東話未來的討論,以及廣東話在這種情境下的地位。我曾經住在上海,上海話基本上是快要消失了。
當然,中國很多其他語言也有類似的問題,儘管在台灣的人看來可能不這樣想,但對我來說,台灣在語言方面所經歷的,我是感到滿樂觀的,也許台灣的一些人認為還有很多工作要做,但我認為他們應該感到鼓舞,因為他們還有一個可以進行這些復振工作的空間,一切似乎在往好的方向前進。希望有一天,台灣的經驗,能成為兩岸四地(Greater China)可以學習並保護自己語言、復振自己語言的一個例子,即使我們目前在中國大陸和香港都在經歷一個黑暗時期。
《請說「國語」:看語言的瀕危與復興,如何左右身分認同、文化與強權的「統一」敘事》
作者: 詹姆斯.格里菲斯
譯者: 王翎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3/8/31
內容簡介:隨著殖民、帝國主義的擴張,再到全球化與網路普及化,語言的消失速度比以往任何時候都來得快。地球上的語言多樣性正在逐漸凋零。面對寥寥幾個霸權級「超級語言」,少數族群語言的生存空間是否只會不斷縮減,最終無以為繼?本書作者詹姆斯.格里菲斯出身自英國威爾斯,能流利使用英語、威爾斯語雙語,而母語之一的威爾斯語正是少數族群使用的語言。家鄉的語言、文化曾在大英帝國中遭到邊緣化,後於20世紀走上復興之路。此外,他在成年後因工作長居香港,亦看見了近年粵語在香港因國家語言政策產生的變化。因此,他投入數百小時進行採訪、文獻考查以及報導撰寫,除了記錄自己使用的威爾斯語一度凋零、掙扎而後奮起的過程,也延伸探討半個地球外的粵語及另一種少數族群語言:夏威夷語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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