詮釋爭奪戰:從史家陳寅恪、演員黃子華、塗鴉客一鵲解讀「隱藏劇本」

聯合新聞網 蕭雲
由左到右的人物依序為:史家陳寅恪、演員黃子華以及倫敦牆塗鴉客一鵲。看似不相關的三...

前言:陳寅恪是學貫中西的史家,黃子華是嘻笑怒罵的演員,一鵲則是暴得大名的紅人。讀者或會好奇,認為這三人為何會在本文相提並論?確實,這三人並無共同點,唯一可比較之處,是他們都在體制的壓力之下繼續創作,卻選擇了截然不同的路向。本文援引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的隱藏劇本(Hidden Transcript),藉由這三人進一步分析體制、作者與讀者三方的「詮釋爭奪戰」。

▌陳寅恪的「遺言」

〈贈蔣秉南序〉是陳寅恪晚年受盡迫害下「貶斥勢利,尊崇氣節」的精神遺書。私以為自〈清帝遜位詔書〉以降最優美的古文就首數這篇,倘若《古文觀止》能夠續訂,此文必定可以入選與先賢並肩。

陳文末段提到歐陽修匡時革弊,深信「空文」也能裨益後世。還好歐陽修的作品我們多在課堂讀過,所以末段很容易懂。陳寅恪嚮往歐陽修在〈瀧岡阡表〉的澹泊明志,縱然「德薄能鮮」而「遭時竊位」;依然「幸全大節」而「不辱其先」。

可是陳文首段提到的「易堂九子」呢?筆者唸不出任何人的名字。但作者是陳寅恪嘛,他的學問那麼大,看不懂很正常,所以沒深究下去。

大約十年後,筆者讀到余英時的《方以智晚節考》才恍然大悟:

「九子於清初圖謀恢復最為積極,畢生奔走四方,連結豪傑,為晚明遺民放一異彩。密之(按:方以智)皆與之善,嘗稱『易堂真氣,天下罕二。』」

方以智是明末四公子之一,國變後曾遭清軍逮捕,將軍給他「袍帽在左,白刃在右」兩條路,他「辭左而受右」,得到將軍敬重而「為之解縛」。從此方以智出家為僧浪跡江湖,但與遺民時相過從而再遭牽連,押解至惶恐灘時憶念文天祥而慷慨盡節。

至於易堂九子的代表人物就是寫下〈大鐵椎傳〉的魏禧(魏叔子),讀過文章定能體味箇中深意。原來陳寅恪提到易堂九子,是暗指他們反清復明的志業![1] 一生寢饋史籍的他很清楚九子平生絕不只是「講文論學」,他甚至有點擔心用典太過婉轉,故在文中特意挑明「不甚喜其文,惟深羨其事。」要真正讀懂陳寅恪一篇文章,可能需要揣摩超過十年。

1939年,陳寅恪、唐篔夫婦與三個女兒避難香港。 圖/維基共享

▌黃子華的「脫口秀」

2023 年「大公文匯網」在「微博」用簡體字吹捧黃子華「脫口秀」

「這是脫口秀歷史上最經典的名場面」

「不是英國把香港還給中國,而是物歸原主」

「當年(1949)解放軍就在深圳河旁邊,對著英軍喊,英軍腿都軟了。」

原來所謂的「脫口秀」是指 2018 年黃子華的收山之作《金盆啷口》。網上很易找到足本,黃用極盡嘲弄的口吻道出前述的官方歷史,他還戲仿不諳英文的解放軍講出 “fuck you” 與“suck my dick” 的諧音,接著笑說港督一家人都害怕極了。

要領會陳寅恪的詩文需要舊學根柢的門檻,但要領會黃子華的笑話只需要懂常識和廣東話。就算姑且猜度中國大陸的觀眾聽不懂諧音梗,但觀乎《金盆啷口》的其他笑話,比如「有孝心,奶阿爺」(「有孝心,舔爺爺?」)、「暗角打鑊,冇可能係啱喇」(「佔中七警案沒可能對的是吧?」)。經歷過多場民主運動,香港觀眾都能立時領悟。

自從香港迭經世變,已與中國大陸無異,沒人再敢開同類玩笑。重看黃子華的告別作,會佩服他適時急流勇退。但更有趣的是官媒無視其「前科」,硬要吹噓他是體制一員。

圖/微博截圖

1997 年 7 月 1 日,香港主權移交給中國,煙火當時照亮了香港維多利亞港。...

▌公開劇本 VS 隱藏劇本:學者如何解釋?

耶魯大學人類學教授詹姆斯.斯科特(James Scott)在《支配與抵抗藝術》解釋,無論統治一方還是從屬一方都有其公開劇本(Public Transcript)與隱藏劇本(Hidden Transcript)。當人民「忌諱而不敢語,語焉而不敢詳」,一方面會在台前虛應體制;另一邊廂則會在幕後陽奉陰違,隱晦地將心聲透露出來。

表面上陳寅恪與黃子華扯不上邊,但他們都懷抱異志而訴諸「隱藏劇本」。只不過兩人擁有不同的文化資源,前者仰仗引經據典;後者喜歡市井俚語。

拙文無意搬字過紙覆述 James Scott 的名著,倒想闡揚書中較少著墨的地方,卻神奇地解釋到現況。公開與隱藏劇本只是理論上的區分,但現實上從沒有台前幕後的截然二分。

儘管陳寅恪與黃子華都戴上「頭盔」避免因言賈禍,但他們都不甘心完全躲在「頭盔」後面。因此公開與隱藏劇本往往合二為一,兼容模稜兩可的多重涵意。既避免明目張膽針對體制;也讓明眼人能夠一目了然。

所以公開與隱藏劇本沒有壁壘分明的邊界,而且是統治者與無權者在詮釋上的「持續鬥爭地帶」。攀附體制的文人學士多看得懂陳寅恪的「反詩」,但礙於陳的學問和地位,體制不敢動輒詆毀,寧願選擇地詮釋陳寅恪為守護傳統的「愛國者」。

陳寅恪受到的「招安」同樣體驗在黃子華身上,因為後者的名氣已遍及中國。體制通常會嚴懲公開挑戰,以儆效尤遏止骨牌效應;但對隱約其辭的笑話則選擇隻眼開隻眼閉,甚至故意忽略黃子華的「過惡」,寧願中國大陸人民視他服膺體制。

因為連體制也明白「公開劇本」未必能夠服眾,倘若人民無法真誠地服從,便要求人民表演地服從,防止「公開劇本」呈現任何敗象,否則「隱藏劇本」便有機會反客為主。此外體制亦無法消滅所有「隱藏劇本」,於是設法將「隱藏劇本」放逐到公眾的視野之外,甚至爭奪其詮釋權。

James Scott 形容「公開劇本」與「隱藏劇本」就像在爭奪和守護陣地,中大新聞與傳播學院李立峯教授有異曲同工的解釋。他在新書《閱讀新聞》的分享會說道,威權政體會制訂嚴苛的法律以收威懾之效,但礙於從嚴鎮壓會有代價,顧慮成本不會貿然發難,從而衍生出一大片「灰色地帶」。

「灰色地帶」的意思就是「唔係一定有事,但亦都唔係一定冇事。」(「不一定有事,但也不一定沒事。」)

倘若人民因自我審查而棄守陣地,諂媚體制的「公開劇本」便能血不兵刃佔領「灰色地帶」,本來公開的知識會變成隱晦的秘密;繼而隱晦的秘密會淪為消失的記憶。最後李立峯說:

「社會上點都要有媒體有作者願意繼續 claim 番灰色地帶。」

(「社會上依然需要有媒體和作家願意繼續取回灰色地帶。」)

2009 年 2 月,一名男子在大霧裡眺望香港維多利亞港。 圖/美聯社

▌一鵲:塗鴉的「反宣傳」?

當網絡流傳英國倫敦出現中國的官方文宣,最初輿情莫衷一是,不少人思疑創作品是「高級黑」,背後或有深意並非如同表面。可是「認領」作品的一鵲(王漢錚)接連發文為作品定調,網民迅即由疑中留情變為群起攻之。

一鵲一再聲稱作品「沒有政治傾向」,「沒有太多政治意味」,「不服務於任何政治形態」,但他的詮釋通通都是政治,形容作品是「對西方價值觀的一種揭露,和它存在問題的一種反思。」

他的言詞閃爍,但我們都耳熟能詳。批評外國不外如是的「臭蟲論」正是體制熱衷的「公開劇本」。[2] James Scott 的同事蕭鳳霞教授長年研究中國,見證人民為了趨吉避凶而迎合體制。即使動機是迫於無奈,但體制終究因其合作而得到鞏固,從而成為體制的共謀(compliticy)。[3]

本來匿名對一鵲最安全,但他很快便自曝身份並解釋作品,反映他很想得到創作者的名份,也很想主導作品的詮釋權,不滿的人便用塗鴉反佔領其作品。

然而拙文的關懷並不在此,而是對一鵲的「深度詮釋」始終不絕。網絡的公憤(或曰網暴)正源於一鵲為作品定調,失卻了很多人的同情。但部分人依然不遺餘力搜索蛛絲馬跡,提出一個真作假時假亦真,身在曹營心在漢的「隱藏劇本」。

在倫敦時間 8 月 6 日的白天,倫敦紅磚巷(Brick Lane)「自由塗鴉區...

8 月 7 日,原想的倫敦牆已被其他人再次創作,塗鴉覆蓋。 圖/法新社

根據多人的發現,原來塗鴉面世後一鵲曾用 IG 限動拍下作品旁邊有份英文聲明(現已失蹤)。迄今仍然無法查證英文聲明的真正來歷,但 The Guardian 和 CNN 都在報道引述,認為(以為)聲明來自創作者。

有趣的是一鵲在中文聲明「承認」外媒「平衡報道」,附上的報道連結正包括 The Guardian 和 CNN 。看過內文的他焉會不知外媒的「平衡」正是鑒於英文聲明,但他沒有公開交代或澄清。

“In August 2023, a group of free-spirited Chinese from London painted these values on a graffiti wall in Black Lane, East London, deliberately emulating the style that these would have been found in a Chinese setting. In an adamant display of freedom of expression, the characters stand as a silent reminder of the oppression of thought, press freedom and to free speech that is still rampant in China in 2023.”

上為英文聲明的最後一段,與一鵲的說辭有天壤之別,大抵不出三種可能:

一、“a group of free-spirited Chinese” 與一鵲等創作者毫無關係。

二、一鵲等創作者早就準備左右逢源操作輿論,英文聲明討好西方;中文說辭討好體制。

三、由於種種不可抗力,創作者選擇妥協。他們低調處理早已發表的聲明;並由一鵲高調宣揚改頭換面的說辭。

在第二、三種詮釋下,一鵲的言行不僅只求自保,而且是故意為之。由於中文聲明不乏挑釁味道,才會惹來群起而攻,得到國際矚目。公眾的參與令作品變成更加針對體制的反宣傳,而創作者又得到更大的保護。

究竟一鵲真是深藏不露,還是網民一廂情願?真相仍在竹林中。筆者只知道這是又一場「詮釋爭奪戰」。

若果讀者願意浪費寶貴的人生,讀到這裡大概已看到端倪,為何筆者將風(陳寅恪)、馬(黃子華)、牛(一鵲)不相及的三人相提並論,其實塗鴉事件是首兩人遭際的逆向版本。

陳寅恪、黃子華都發表過批判體制的「隱藏劇本」。但體制出於策略的考慮,不但否認「隱藏劇本」,更試圖爭奪「劇本」的詮釋權。

一鵲則發表了附和體制的「公開劇本」。但民眾出於不同的考慮,不但否認「公開劇本」,更試圖爭奪「劇本」的詮釋權,提出另一個「隱藏劇本」。

留意拙文並非標榜「作者已死」。若干後現代論者認為一切「解讀」都是「誤讀」,容許讀者的詮釋可以凌駕作者的動機,但余英時與義大利哲學家艾可都不以為然。艾可區分了作者意圖、文本意圖和詮釋者意圖。哪怕一鵲的「作者意圖」是有苦衷,但其「文本意圖」按字面意思就是向體制靠攏,中文聲明是了解其作品不可迴避的一部份。

然而一鵲怎麼想從來非拙文關懷,而是人民怎樣應對體制與共謀。民眾致力提出另一個「隱藏劇本」,其實是另一種「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既然體制可以「收編」陳寅恪和黃子華,為什麼民眾不能「騎劫」曖昧的一鵲?[4]

體制的手段是要令公眾誤會那些大人物都是體制一員;人民的詮釋是要讓體制留意表面輸誠的人其實三心兩意。大家都知道袁崇煥死於離間計,最高層次的「高級黑」就是要提醒體制對方是「高級黑」。

體制並不顧忌壞人,因為心狠手辣正是向體制效忠的投名狀,表明雙方已經休戚與共同在一條船上。反之體制更加忌憚朝秦暮楚,有福同享,有難祝福對方,平時左右逢源的人隨時可以跳船游去楚國。

2023 年 6 月,中國國旗和香港旗懸掛在香港,慶祝香港主權移交 26 週年。...

▌結語:你想活出怎樣的人生

自從「漫威宇宙」、「DC 宇宙」、諾蘭的電影大行其道,探索電影「彩蛋」的「深度詮釋」蔚然成風,不過也有很多影迷斥為故弄玄虛。然而放在香港的語境,隱喻不再是為了炫技,而是無可奈何不得不然。

最近香港大受歡迎的電影《正義迴廊》和電視劇《那年盛夏我們綻放如花》,都是兼具公開與隱藏劇本的典範。現在香港人創作要和陳寅恪下筆一樣千迴百轉,如同他贈予蔣秉南的詩:「文章存佚關興廢,懷古傷今涕泗漣。」

陳寅恪、黃子華與一鵲都象徵了在體制下不同的人生選擇。陳寅恪的氣節高不可攀,絕非我等凡夫俗子可望項背,除非不要命否則不宜效法。至於一鵲則滑不溜手,八面玲瓏,長此下去很易被體制同化,落得回跡心染,先貞後黷。

但在勇者與滑頭之間,還有第三條路可以選擇,筆者建議仿傚取之中道的黃子華。當香港去到這個時候,筆者再次領會到他的「隱藏劇本」。

由莊梅岩編劇,黃子華、林海峰主演的舞台劇《愛我別走》上演一個月,筆者有幸欣賞中段場次。當觀眾在最受歡迎環節群起鼓掌,飾演大律師的黃子華突然說了一句話,似乎影射當下的香港司法,身旁的朋友也立時察覺,碰了碰筆者膊頭。乃後請教其他觀眾,那句說話沒有出現在其他場次,而在劇本同樣遍尋不見。

筆者忍不住問《愛我別走》的編劇莊梅岩,究竟那一句話是她和黃子華事先「夾好」(「約定?」),還是黃子華臨時「爆肚」?(「衝口而出?」)

莊梅岩答:「你自己估吖。」(「你自己猜嘛。」)

圖/知乎截圖

註釋:

[1]:余英時在《陳寅恪晚年詩文釋證》討論過〈贈蔣秉南序〉,也在《方以智晚節考》討論過易堂九子。但余英時未曾指〈序〉提及易堂九子別有深意,這是筆者的個人詮釋。

讀者或會質疑有「過度詮釋」之嫌。然而通觀陳寅恪的詩文,「改男造女態全新」、「文章唯是頌陶唐」、「主人端要和聲多」等詩句顯淺到人人都明;「吃菜共歸新教主」、「漫誇大口馬禪師」、「更非太史公沖虛真人之新說」等詩文則像燈謎般有謎底。

就算我們對易堂九子相當陌生,但對〈大鐵椎傳〉可能比較熟悉,作者魏禧就是易堂九子的代表人物。若讀者看過〈大鐵椎傳〉並理解作者寄望俠士重出江湖,也同樣可以讀出陳寅恪提到易堂九子的古今同慨。筆者深信沒有過度詮釋,而且恰如其分。

[2]:雖然一鵲的中文聲明沒有直接歌頌體制,但其修辭配合體制利益。體制生產大量貶損西方(媒體)的資訊,最大目標不是要公眾接受官方宣傳,而是要散播不確定,即是「煤氣燈操縱」(gaslighting)。

誠如石油公司不會蠢到想全盤推翻全球變暖的現象,宣傳重心會放在化石燃料與全球變暖的因果關係尚無定論。同理,現在官方宣傳也不會奢望人民完全相信「偉光正」的歌功頌德,而是務使人民對西方(媒體)的資訊抱有懷疑與保留。所以一鵲的中文聲明是典型的「公開劇本」。

[3]:共謀的概念很複雜,James Scott 的舉例讓我們較易明白。古代俄國與亞洲民間都盛行一套「神話」,皇帝從來公正廉明,只是被讒佞蒙蔽。百姓雖不滿庸官和奸臣,但始終忠於皇帝。這套「神話」既為人民提供斡旋餘地,也變相維護君主制度。James Scott 強調雙方只是各需所取,互相利用,人民的表演只為求存而非真心相信。

但蕭鳳霞教授在中國的考察彌補 James Scott 的不足。她批判文革結束後所謂的「傳統復興」,點出過去的傳統活動是由宗族承載,但經過歷年運動已被國家機器徹底清洗。現在的「傳統」活動改由官僚主導,她形容為「舊瓶新酒」和「循環再用」。雖然人民是受害者,但同時也有份鞏固「國家無所不在」的權力結構,有意無意成為體制的共謀。

[4]:綜觀一鵲在 IG 的言論,除了羅列各大外媒報道,亦提供胡錫進的評語,又提供艾未未的評論。他一直玩平衡遊戲,「深度詮釋」不盡然是牽強附會。

筆者端賴溫子女士和 Rublev Andrei 提供資訊才能完成拙文,謹致謝耽。

蕭雲

左膠,香港魯蛇協會會長。擁有兩個學術獎項:小學六年級朗誦比賽冠軍,中學一年級陸運會海報繪畫比賽冠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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