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國「家傭社會學」(下)傭人世界的性別與身體剝削
當跨國移工離開舒適圈討生活時,富人們則透過傭人擴大他們的舒適圈——這裡指的是最貼身的舒適圈,也就是他們的家居環境。富豪的家戶不僅只是坪數大、房產多,裡面眾多的家具、藏品、織品、器皿及戶外的花園、古蹟等級的建築等,都增加了整潔維護工作的繁重程度。但除了看得見的環境之外,還有其他各種家務與服侍工作:帶小孩、煮三餐、交通接送、採買、宴客、甚至包含行政事務(例如個人稅務或文件整理)等。
正是因為房子太大、財富太多,家務也跟著多了起來,某程度而言富人也算是「不得不」聘請家傭,否則他們無法維持符合菁英階層的工作模式與生活習慣。然而富人舒適範圍的擴大不只在於事務量體,還在於他們所要求的品質。他們要的舒適是舉手投足都有人照顧,所到之處都像五星級飯店一樣整潔、貼心、有所準備。當然,如果要求這麼多,人力花費也就相應高昂,分工也可以非常細膩。
研究富人家傭的法國社會學家德爾皮耶(Alizée Delpierre)訪談的家戶很少只有一至兩位傭人的,大部分都在四、五位到二十幾位之間,包含保姆、綜合家務工(有時洗衣工另分一類)、司機、園丁、廚師(或廚師團隊)以及負責管理所有傭人的管家或私人助理。
極端的工作需求相對應的是極端的工作條件。閱讀德爾皮耶的個案故事時,常會感覺這些傭人的體力真是超乎常人。
▌接續上篇:〈法國「家傭社會學」(上)服侍富豪菁英的底層傭人們〉
▌極端的工作環境
來看看綜合家務工典型的一日生活:早上7點開始洗衣、曬衣、收納衣物、整理所有房間、換床單;10點半進廚房備料;11點再回洗衣房,這次換成洗廚房布巾與被單,同一時間進行家具飾品除塵;中午前回到廚房,12點半準時上餐,隨後準備雇主午睡的床鋪;下午:所有房間吸塵、擦地、準備僱主小孩的點心、接送放學;晚上:服侍小孩晚餐及帶他們上床睡覺、確認採買清單、準備僱主夫婦的晚餐、洗碗、整理廚房、準備隔日的早餐;一切結束時已經午夜,有時半夜仍需縫補衣服。而這還只是平常時期而已;倘若有親戚造訪、宴客或派對,連續工作24小時也是常有的事。
除了勞務本身之外,情緒與注意力的勞動也是造就極端工作條件的一環。傭人被要求隨時注意僱主的動態,摸熟他們的習性,甚至比他們更早知道他們接下來需要什麼,事先做好準備。假若僱主從房間下樓時果汁還沒端上前來、上桌時餐點遲了一刻才送上,都有可能導致僱主大發雷霆,嚴重的話連工作都不保。有時遇到了僱主莫名的要求——例如唱搖籃曲哄他們(大人,而非小孩)入睡,或者服侍用餐時每一口之間都要幫他們擦嘴巴——那甚至是對尊嚴的一大考驗。
工作如此嚴格,那麼待遇如何?傭人的薪資級距可以有很大的差距,但是一般而言,在豪宅幫傭可以賺得比一般受薪階級還要多。以法國2021年為例,非主管階級的薪資階層平均月薪約為稅後1,800歐元左右,而最低階的全職傭人月薪通常落在2,000至3,500歐元之間(約台幣67,000~117,000元),管家階層甚至會更高一些,而這還不包含伙食及住宿都由僱主提供,以及按照行情常有的獎金。然而以如此長的工時來算,時薪其實非常低,傭人等於是以自己的肉身、人格和生命整體去換取與貧窮線的距離。
少數傭人靠著自身能力與經驗(通常是管家或主廚),成為富人圈的搶手貨(富人之間會比較他們的傭人,就像比較他們的汽車一樣),薪水可達他人的兩倍以上,甚至私人公寓、小孩的學費、家人的醫療費、海外渡假等,全由僱主負擔,簡直晉升有錢人階級;但有錢歸有錢,生活重心完全圍繞著僱主家庭,沒有屬於自己的生活圈。
光譜的另一端也不乏虐待、極低薪、人格貶抑等等的極端案例。一位僱主就很大方地向德爾皮耶坦承他讓傭人睡在櫥櫃裡,因為「這比起他原本睡橋墩的生活已經好很多了。」或許這就是財富所造就的個性:大方花錢可以不痛不癢,但剝削起來的時候也非常理直氣壯。令人遺憾的是,這些虐待情事由於發生在私領域當中,成為法律保障的死角,受害的傭人大多只能自求多福。
▌家務中的性別
傭人的世界除了是種族歧視與經濟宰制大行其道的場域,也是性別階序再複製的地方—–將近百分之八十的受訪傭人為女性,少數的男性則多半擔任司機、園丁或管家的職務,完全符合典型的家務性別分工。
而這點也毫無例外地展現在僱主身上。德爾皮耶遇到的富豪家戶絕大多數為異性戀夫婦,大部分有小孩。當她向男主人詢問與傭人有關的問題時,最常得到的回答是:「這要問我太太。」男主人負責出錢、女主人負責管理傭人,幾乎是田野中千篇一律的模式。有時女主人花在與傭人商量事務的時間還比與男主人相處的時間還多;當家裡辦活動,或者需要指揮大量人力的時候,女主人更是片刻不得閒,與傭人朝夕相處。雖然有些家戶僱有管家,可以分擔管理工作,但女主人還是無法擺脫監督職責。
在德爾皮耶訪談中,這些頂層家戶的女主人常常提到,她們很慶幸能夠擁有如此龐大的經濟資源讓她們從傳統家務勞動中解放出來。她們完全沒有意識到這並非事實:相對於男主人,她們仍然無酬地負責家務,只是這份工作不再是身體勞動,而是經營與管理。
由女主人主責傭人管理,或許也某程度說明了為何傭人總是女性居多。除了因為刻板印象中女性比較順服、比較擅長家事之外,還因為女主人本身也受到性別傳統觀念的影響,習慣將自己放在男性之後,因此指揮女性傭人比較順心,面對男性傭人則反而有些壓力。也因此,有些男性管家是專門由男主人使喚,這是少數男主人涉入傭人管理的例外,而這背後也是基於「比較重要的事情還是得由男性來承擔」、「唯有男性才夠資格接受男主人的教導」等類似的觀念。
這種傳統性別概念對於女主人行使階級宰制的干擾,甚至會產生一些極端的案例。德爾皮耶的書中就提到一個曾經登上報紙的虐待案件,受害者是一位男性,在擔任某富豪的園丁時被女主人要求扮裝為女性,包含必須穿著訂製的女僕衣(包含假胸和內衣)、戴假髮及化女妝,因為這樣對女主人來說「比較容易」。他當時因為年輕且需要金錢,硬著頭皮說服自己接受,後來卻造成精神上長期的創傷,即便離職多年仍難以走出。
▌受控制的身體、被遺忘的存在
富人在挑選傭人時,除了資歷之外,外貌與體態也是一個很重要的考量面向;但這當然不是說要長得漂亮。就像選購家電的時候也會選擇外觀一樣,你每天都會看到人、在你家中來回穿梭的人,你也會希望他長得耐看。
有經驗的傭人知道如何打扮才能在面試中獲得青睞:簡單、端莊,切忌過度正式或過度打扮,因為富人的衣著和室內佈置品味都趨向低調簡練。但傭人絕對不能以為自己真的能穿得和僱主一樣,因為這並不符合傭人的身份,對僱主來說是一大冒犯。
通常僱主會挑選身材中庸、有點紮實的體型,太纖細會給人柔弱的形象,太高大又帶有威脅性。眼神不能閃躲,否則令人感覺不誠懇、聯想到小偷。然而最忌諱的是長得太可愛的女性:無論電影中男主人與女傭人陷入愛河的劇情是否會在真實世界發生,這點是女主人心中最真實的恐懼。
總而言之,富人要的是一個需要時完全順服心意、不需要時令人安心到可以遺忘的存在。在富人家幫傭是對於身體無止盡的規訓,傭人必須無時無刻拿捏自己的分寸。他們知道僱主在什麼時刻會在家中的什麼位置,這時候就避免闖入打擾;或者,假如必須穿越與僱主同在的空間,必須要用什麼姿態。
傭人們訓練自己,讓自己的身體融入背景,但是被召喚的時候也要隨時現身;必須要眼觀四面耳聽八方,但不能讓人感覺在探人隱私。對於富人而言,傭人是某種介於人與物之間的存在;擁有傭人的優越感正在於這是一個來自「人」的專屬服務,同時卻不需要去在意傭人作為「人」的各種真實面向。
在德爾皮耶的田野中,多的是因為過勞而充滿病痛的傭人,然而僱主往往一無所知,因為他們看不到傭人的身體。最極端的例子,是一位因為工傷而沒時間就醫,拖到最後只能截肢的老女傭,當她跟僱主說明狀況時,僱主全家相當震驚;但該驚訝的是該名女傭,因為他們竟然完全沒發現她已經跛行好幾個月。
針對富人的選擇性盲目,德爾皮耶提出了幾個解釋:或許,僱主們是藉由無視傭人,以解決自己的倫理危機、正當化對他們的宰制;又或者,只有把傭人化為物,富人才不會感覺自己的空間被「他人」侵入。書中一位男主人的自白精湛地表達了這樣的心理:
傭人是富人在階級身份養成、維繫與壯大的過程中,不可或缺的一環。我們是不是可以說,這些傭人也透過他們的生涯選擇,強化了既有結構呢?德爾皮耶似乎給出了一個模稜兩可的答案:對大部分的傭人而言,在既有框架當中試圖改變自己的生活條件,當然沒有質疑結構的本錢,有些人甚至認為在富人家幫傭也算上「晉升上流」;但是仍然有不認同這個圈子而叛逆逃跑的傭人,而高流動率的背後也意味著富人並沒有百分之百的掌控權。
然而筆者認為:逃跑、離職又如何呢?這不就只是剝削的現象之一,能夠改變什麼嗎?期望看到反抗與改變,或許只是並非身在其中的我們才能擁有的奢侈幻想;真實活在其中的人用各種方式繼續存活,或許就是唯一的反抗。或許,真正的改變是從這份研究開始;當現實變成社會學家的田野、當天經地義的事被打上問號、當真實的人的樣貌被外人看到、當你正在讀這篇文章……改變或許會開始。
責任編輯/賴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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