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藥史》死亡快樂草:一萬年前進入人類歷史的危險罌粟
▌本文為《食藥史:從快樂草到數位藥丸,塑造人類歷史與當代醫療的藥物事典》(聯經,2022)書摘
你不妨想像在遠古時代的中東地區,有個採獵先民正在尋找下一餐。那人在一片陌生鄉野漫步,嚐嚐這種或那種昆蟲、動物或植物。營養豐富的種子多半值得一試,周圍的豆莢或果實通常也不錯。在這特別的一天,那人在某處開闊地域遇見一片高度及腰的植物,每一株都掛著拳頭大小的臘質淺綠色莢果,沉甸甸低垂著。
好像不錯。嗅一嗅,咬一小口。皺起眉頭,呸地一吐。莢果的肉苦得叫人嘴歪眼斜,這可不是好現象。我們傾向憑苦味辨識毒性物質,大自然用這種方式教我們該避開什麼。苦味通常會帶來胃痛或更糟的後果。
於是這位遠古探險者轉身走開,放棄那些有著巨大莢果的植物。一、兩個小時後,怪事發生了。像置身幻境,疼痛舒緩了,有股愉悅的幸福感,彷彿與眾神同在。這是神聖的植物。
事情可能是這麼來的,或者也可能是某個眼尖的原始人發現動物吃了那種莢果後,變得有點怪異,同樣是神蹟,顯示那種植物具有特殊力量。
我們不知道事情究竟是怎麼發生的,卻約略知道發生在什麼時候。人類愛上這種奇妙植物已經有一萬年以上,那時城鎮尚未建立、農耕尚未開始、科學尚未出現、歷史尚未記錄。等到地球上人類最早的城市,在幼發拉底河與底格里斯河的河谷拔地而起,這種神聖植物的種子已經是餐桌上的食物,那苦澀的漿液則用來治病,人們歌頌它的功效。
考古學家在現今敘利亞西北部挖掘四千年前的宮殿時,發現廚房附近有個不尋常的房間。房間裡有八個爐台和不少大鍋,卻沒有食物殘餘。相反地,他們找到罌粟、香水草、甘菊和其他用於醫療的草本植物。這是世界上最古老的製藥廠嗎?
這個古代遺跡最引人注目的植物,是某個特定品種的罌粟。它們的莢果外層的漿液對人體的作用是如此強大、如此有療效,幾乎是超自然的存在。
有個在克里特島(Crete)出土的陶俑,據估計有三千多年的歷史,是一尊女神雕像,頭巾上裝飾著罌粟莢果,莢果上刻出刀痕,與現今收取罌粟漿液的切割方式如出一轍。有個希臘歷史學家說:「那個女神似乎處於鴉片導致的慵懶狀態,臉上的表情是如痴如醉的喜悅,顯然沉浸在鴉片激發的美好幻象裡。」有些考古學家認為,這尊女神像所在的房間,可能是克里特島的米諾斯人(Minoan)吸食鴉片煙的地方。
希臘神話中的睡神修普諾斯(Hypnos)、夜神妮克絲(Nyx)和死神塔納托斯(Thanatos)都與罌粟有關,希臘人的錢幣、花瓶、珠寶首飾和墓碑上,也不乏罌粟的圖像。根據希臘神話,女神狄蜜特(Demeter)在女兒普西芬妮(Persephone)被綁架後傷心過度,用罌粟撫慰內心的悲痛。西元前八世紀,古希臘詩人赫希俄德(Hesiod)的作品中曾經提到,希臘古城科林斯(Corinth)附近有一個名叫密孔涅(Mekonê)的城鎮。密孔涅意思接近「罌粟鎮」,有些歷史學家認為,這個小鎮是以周圍的廣大罌粟田得名。
古希臘吟遊詩人荷馬(Homer)在他的作品《伊利亞德》(Iliad)中提到這種植物,也在另一部作品《奧德賽》(Odyssey)裡描寫到海倫(Helen)調製睡眠藥劑,很多人推測裡面含有罌粟汁液。被譽為醫學之父的古希臘醫師希波克拉底(Hippocrates)曾提到許多醫療用藥,裡面都含有罌粟。罌粟出現在神廟祭儀中、刻在雕像上,也繪製在墓穴牆壁上。乾燥後可食用或吸食,是古人最強效、最具安撫效果的藥物,如今它卻最具爭議性。它是人類尋找到的藥物之中,最重要的一種。
在某種程度上,遠古人類能找到天然藥物,本身就不可思議。試想,地球上三十多萬種植物之中,九五%都不適合人類食用。出一趟門,到你家附近的樹林走走,隨手摘點綠色植物嚐嚐,十之八九你會腹痛如絞、嘔吐,甚至死亡。在我們能消化的少數植物之中,找到有療效藥物的機率趨近於零。
但我們的祖先做到了。世界各地的史前人類透過反覆試驗、靈光乍現與細心觀察,慢慢找到各種藥草,累積出可觀數量。早期的醫者只使用在地生產的藥材;在北歐地區,有效的藥草包括曼德拉根(mandrake root,據說治百病,比如胃病、咳嗽或睡眠問題)、黑嚏根草(black hellebore,強效通便劑)、天仙子(henbane,止痛與安眠),和顛茄(belladonna,能助眠並對治眼疾)。其他諸如大麻等古代藥物,則是隨著貿易路線從南方和東方各地而來。
中東和亞洲的貿易商帶來的許多香料也大受歡迎,比如肉桂與胡椒,既能入藥,也能調味。早期的醫者不只熟悉在地藥草,也知道如何運用。西元一世紀古羅馬皇帝尼祿(Nero)的希臘裔軍醫佩達努思.迪奧斯科里德斯(Pedanius Dioscorides)蒐集當時的藥學知識,寫成《藥物論》(De Materia Medica),成為全世界最早也最重要的用藥指南。
他在書中列出數百種藥草和各自的功效,還說明調製方法與建議劑量。藥草的葉子可以乾燥或壓碎,加入慢火熬煮的藥汁。藥草的根部取下後清洗乾淨,可以壓成糊狀或直接食用。有些可以跟葡萄酒搭配,其他則用水調和。製成的藥劑可以吞服、飲用、吸入、外敷或栓塞。迪奧斯科里德斯的書指引醫療用藥的使用上千年之久。
他在《藥物論》中提到罌粟的效力和危險性:「少量使用,可以舒緩疼痛、安眠、助消化、止咳、對治腹腔不適。如果太常飲用,會造成傷害(導致昏睡),甚至致命。加點薔薇灑在患處可以止痛,搭配杏仁油、番紅花和沒藥調和,滴進耳朵可以舒緩耳腔疼痛。加上烤熟的蛋黃和番紅花,可以治療眼睛發炎;加醋調和可以治療丹毒和外傷。如果要治療痛風,就得加人乳和番紅花。當作做栓劑以手指推送,可以助眠。」
罌粟和它的神奇汁液從這個文化流傳到那個文化,累積了許多不同名稱,古代蘇美人稱之為hul gil,意為「快樂草」;中國人叫它鴉片(英文裡對某種東西「上癮」〔having a yen〕就是來自中文)。如今直接以罌粟漿液製成的藥物稱為opium,就是來自希臘文opion(意為汁液)。
不是所有罌粟植物都能製成鴉片。地球上的罌粟花總共有二十八種,都屬於罌粟屬(Papaver)。其中絕大多數都是嬌豔的野花,鴉片含量極低。這二十八種罌粟之中,有兩種能產出數量可觀的鴉片,卻只有一種容易栽培,抗病蟲害,也不需要頻繁灌溉。這種植物的學名叫Papaver somniferum,亦即鴉片罌粟,其中somniferum來自羅馬神話中的睡神索莫諾斯(Somnus)。目前全世界的天然鴉片幾乎都取自它的莢果。
鴉片罌粟自古以來就含有豐富鴉片?或者古人刻意栽植培育,以提升鴉片產量?當代研究人員對此莫衷一是。不管怎樣,一萬年前的種植方法跟如今沒有什麼差別,鴉片的處理方式也大致相同。
兩千年前,迪奧斯科里德斯曾描寫收集罌粟漿液的方法,出奇的簡單。罌粟的花期不長,之後花瓣掉落。花謝後幾天內會長出臘質綠色莢果,可以長到雞蛋大小。採收工人會看著莢果乾燥,變成暗淡的棕色,抓準時機在莢果表皮淺淺割出多道傷痕。蘊含神奇力量的漿液就會從切割處滲出。莢果表皮內層的漿液鴉片濃度最高,廣泛運用在烘焙與調味的罌粟種子鴉片含量極低。
新鮮的罌粟汁液是混濁的白色水狀液體,幾乎沒有任何作用。不過,暴露在空氣中幾小時後,就會變成棕色的黏稠殘餘,質地介於鞋油和蜂蜜之間,這時藥效才會釋放出來。採收工人刮下這些殘餘,製成一塊塊黏稠膏體。這些膏體需要經過熬煮去除雜質,多餘的水分也蒸發,留下來的固體就是純鴉片。
這些純鴉片被搓成黏稠的深色圓球,從此改寫歷史。十九世紀以前的藥物,不只是女巫、郎中或神職人員收藏在暗室裡的幾把乾燥藥草。當時的藥物兼具醫療與魔法用途,以特殊方式處理與調配,煮成湯藥或靈液,或製成藥丸。搭配各式各樣的材料,從木乃伊遺骸和獨角獸的角,到珍珠粉和乾燥的老虎糞便,無奇不有。是專為有錢病患調配的複方藥品。
鴉片是珍貴藥材,它可以溶入酒液,也可以跟其他藥材製成混合藥劑。不管你以什麼方式使用,口服、鼻吸、栓塞、煙燻、飲用,或直接吞服固體形態的藥劑,都有效果。某一種方法的藥效可能比另一種迅速,但不管如何攝取,都有相同程度的效果,可以讓使用者昏昏欲睡,恍如置身幻境,消除疼痛。
更重要的是,它讓病人感到快樂,算是美妙的附加價值。它昇華病人的心靈。它不只是藥物,更是通往喜悅的途徑。誠如某位歷史學家所說:
種種功效實在充滿誘惑力:疼痛得以緩解、幸福美滿的感受、愉悅的心情、置身夢幻情境。早期使用者與照護人員經常用同一個語詞描述它的效果:陶醉。鴉片幫助病人承受疾病與外傷的疼痛,得到深度休息,是古代醫者的完美手段。前提是必須審慎使用,古代醫者太明白鴉片輕易就能將病人從睡眠送向死亡。
罌粟與死亡之間的關聯未必詩情畫意。早在西元前三世紀,希臘醫生已經靈敏地察覺,鴉片雖然令人陶醉,卻也極度危險,他們甚至為鴉片的療效是否值得病患付出那麼多代價爭執不休。希臘醫生擔心病患使用過量,也知道一旦病人開始使用鴉片,就很難停下來。他們記錄了第一個成癮案例。
但鴉片的效益似乎遠遠超過它的危險。西元一到二世紀,羅馬統治世界時,鴉片據說已經變成相當於葡萄酒的飲品,並且以罌粟糕的形態在羅馬的商鋪販賣。罌粟糕是一種未經烘烤的軟質甜食,以鴉片、糖、蛋、蜂蜜、麵粉和果汁製成,可以讓羅馬人民提振心情,消除各種長短期疼痛。據說皇帝馬可.奧理略(Marcus Aurelius)靠鴉片助眠,詩人奧維德(Ovid)也是知名的鴉片使用者。
羅馬帝國瓦解後,多虧阿拉伯商隊與商賈,鴉片找到新市場。由於它重量輕、方便運送,只要找對主顧,價格堪比黃金。每一支商隊都會攜帶,經由印度、中國和北非送往世界各地。阿拉伯最偉大的醫生伊本.西納(Ibn Sina,在西方稱為維森納〔Avicenna〕)在西元一千年左右寫道,鴉片是阿拉的非凡贈禮,人們應該為這份賞賜每日表達感謝。
維森納詳細描述鴉片的許多功效,也點出它的危險性,比如記憶與思考問題、便祕和容易使用過量。維森納親眼目睹,一名病人使用鴉片肛門栓劑過量致死。這位偉大醫生在一千年前對鴉片做出的結論,很類似如今的態度。他說:「醫生必須有能力預估疼痛的持續時間、劇烈程度與患者的忍耐力,而後評估使用鴉片的風險與效益。」他建議將鴉片留到萬不得已的時刻,也提醒醫生盡量少用。維森納本人很可能也是早期的鴉片成癮者。
他跟其他阿拉伯醫生將鴉片製成糕餅、注入液、濕敷藥糊、藥膏、栓劑、油膏和藥水。中世紀的阿拉伯醫生是世上最優秀的製藥師,他們發展出過濾、蒸餾、提純與結晶等方法,大幅提升製藥技術。他們將那些技術統稱為「煉金術」(al-chemie,有人認為這個字源於埃及文的khem,因此al-chemie意思大體上是「埃及的科學」)。
煉金術的基本概念是指淬鍊天然的原始材料,讓它們趨於完美。幫助這些天然物質脫離原始的粗糙本質,進化為更精緻、更純淨的形態,釋放它們純淨的內在精神(這個概念深入英語,所以我們稱用煉金術從葡萄酒與啤酒中提取的烈酒為「spirit」)。煉金術同時也是製造醫療用藥和香水等實用物品的方法,是對自然世界的探索,是靈魂對所有事物一種近乎虔誠的追尋。
古伊斯蘭文件清楚記載,鴉片雖然效力強大,卻也會奴役使用者。有些手稿也描述鴉片成癮者, 表示這些人會產生危險的幻覺,遲鈍、懶散、心智能力退化。有一個作者提出警告:
羅馬帝國衰亡後,歐洲的鴉片使用量一度減少。直到東征的十字軍踏上歸途,從聖地帶回鴉片,使用量再次攀升。到了十六世紀,整個歐洲從義大利到英格蘭,已經用鴉片治療各種疾病,從寒顫、霍亂和歇斯底里,到痛風、疥瘡和牙痛。
《食藥史:從快樂草到數位藥丸,塑造人類歷史與當代醫療的藥物事典》
作者: 湯瑪斯.海格
譯者: 陳錦慧
出版社:聯經出版
出版日期:2022/08/04
內容簡介:《食藥史》從人類使用上萬年之久的植物「快樂草」──罌粟開始說起,用引人入勝的敘述手法,介紹這些改變我們生命的藥物。海格介紹的主題包括率先將天花接種法引進英國的女性、惡名昭彰的迷藥、挽救無數生命的第一款抗生素、抗精神病藥物、避孕藥、威而鋼、史他汀類藥物,以及「單株抗體」這一最新領域,內容兼具深度與廣度,讀來發人深省,趣味無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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