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見了,事頭婆」:一位香港人的英國女王記憶

聯合新聞網 轉角說
1975年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The Royal Family

編按:英女王(內文使用港譯:英女皇)駕崩象徵一個時代的結束。這個「時代」,廣義上而言是世事的迅速變遷,細緻而言,卻是個體故事的生命經歷,以及對於世事、歷史的了解與解讀。

自1841年起,香港一直是英國的殖民地(1941年-1945年被日本短暫佔領),直到1997年主權移交給中國。如今隨著英女王逝世,香港社會也有人緬懷這一位女王,為其離去傷心難過。我們為此邀請到一位1980年代出生的香港聽友,請他從個人生命經驗裡出發,分享其生長歷程裡——雖受英殖民教育長大,但沒有英國歸屬感——英女王與他、與香港的連結和故事:在那個還有英女王的英屬香港時期,他的生活、感受與體會是什麼?以及,在如今沒有英女王的現實裡,當香港人說緬懷英女王,緬懷的又是什麼?

文/PKT(香港)

「再見了,事頭婆。」

很多香港人都和我一樣,因為英女皇逝世而傷心,即使我們早知道這天早晚會來臨。作為一個在80時代出生,殖民地土生土長的香港人,我想和大家分享一下,當我們悼念英女皇—我們口中的事頭婆,到底是在悼念些甚麼。

讓我們先從硬幣說起。長久的殖民時代,香港的硬幣其中一面都刻有大英君主的肖像——伊利沙伯女皇二世(台譯:伊莉莎白二世)——隨著每一次買賣,硬幣都會流通在每個人的手中。硬幣上,女皇陛下的面容也會隨著歲月而更動,例如愈晚鑄造的硬幣,愈顯得更成熟或是更蒼老一點。

自1993年起,為了準備主權移交以及洗刷殖民地歷史,香港才把新鑄造的硬幣圖像從女皇頭像改成市花洋紫荊,「女皇頭大餅」(硬幣在香港俗稱「大餅」)於是成為了普羅大眾的收藏品。就連我媽媽都會把女皇頭儲起,我只要收到女皇頭大餅也會拿回老家倒進她儲存硬幣的網球筒裡——這個印上Wilson的塑膠筒裡,靜靜地躺著不同面值、不同年紀、且慢慢褪色的女皇頭大餅。

從左起是港幣一元、二元,和五元,能夠清晰看見不同年紀的女皇肖像。 圖/作者提...

我父母那一代都會稱女皇為「事頭婆」,事頭就是老闆、頭家的意思,女皇是個女的,自動加了一個「婆」字。最開始,只有公務員以及紀律部隊會暱稱女皇為事頭婆,畢竟出糧付薪水的是英國政府,最高元首自然是最大的頭家。後來,事頭婆漸變成升斗市民口中對女皇陛下的愛稱,這個稱呼清晰表現出香港人的性格:元首只是一個老闆,政治歸政治,比較在意的還是錢包。

雖然香港人對女皇以至其他皇室成員是尊敬的,但庶民真正關心的只有民生,即使小學生時代的我也是如此。例如在香港主權移交之前,英女皇壽辰(4月21日)是公眾假期,以及因為她在1986年出巡,政府把污泥挖走而不再發臭的沙田城門河,這些都讓幾歲的我發自內心的由衷感謝。此外,伊利沙白醫院、瑪麗醫院、威爾斯親王(現在的查理斯三世,台譯:查爾斯三世)和瑪嘉烈醫院,幾所規模較大的公營醫院都是以英國皇室成員來命名。

女皇曾經在1975年和1986年兩度訪港,就像她在位長達70年不斷訪問英國海外屬地以至後來的英聯邦國家一樣,你會從照片中看到她走進庶民生活的地方:從天星小輪的公眾碼頭上岸,走訪中環嘉咸街的街市攤販,她也在當年新建的公共房屋愛民邨的走道上經過,而其他市民就在樓上的欄杆探頭觀看。

女皇陛下以及英國皇室本應是遙不可及,但又那麼接近我們的生活。就像你每天經過的大學裡的禮堂,那個擁有命名權的大善人,你彷彿知道她是誰,但說認識她你又說不上。

圖為1975年英女皇訪港,探訪九龍的公共房屋愛民邨。全程陪伴著女皇陛下的是時任房...

1986年10月21日,到訪香港的英女皇。 圖/美聯社

如今,主權移交都25年了,英女皇的印象只剩那些漸漸消失、淘汰的硬幣,只存在於新聞檔案裡的照片,還有那些仍未被更名的醫院。那為什麼在知道女皇駕崩後,我心裡還是會痛一整天?

我想像一下,如果江澤民逝世,或者某隻小熊因貪吃蜜糖被叮到過敏死去,我應該會毫無感覺,甚至可能喜聞樂見,因為那種因著利益而服從的關係,叫做援交。然而,對於我這代在香港出生,受英國殖民教育長大、曾經活在英式但在地化的社會制度,也又沒有英國歸屬感的港人來說,卻還會因為英女皇逝世而傷心,歸根結底的原因應該是「愛」。

但那種愛,所愛的到底是什麼?

我父母都是從中國偷渡來港的移民,父親在廣東汕尾的豪族因為土改而沒落,後來鬧饑荒而偷渡來港,失敗兩次,到第三次才成功,幸好沒像其他同伴一樣葬身怒海。母親的家鄉潮洲普寧裡農田改成公社,阿公在孩子還未出生時就偷渡去香港謀生,自此音訊全無。直至數年後才回家把老母親、妻子和第一次見面卻已經七歲的女兒接去香港。爸爸媽媽拼命工作,雖然我出生草根、在公共房屋長大,但一家算是安居樂業。

兒時我很多鄰居都是印度籍或是尼泊爾籍,隨著大英帝國沒落了的版圖飄泊到這個小島,他們的孩子和我們這班黃皮膚的頑童說著廣東話念同樣的書,在同一個屋邨的遊樂場到處撒野(我仍然記得一名信奉錫克教的舊友,青春期時因為受洗後要包頭巾,再也沒法在足球場上頂頭槌而苦惱了一週,後來他只好當個守門員)。

後來更有80年代末因印尼排華而遷到香港的華橋,以及苦於戰火的越南船民。我小時曾因病住院數月(就是威爾斯親王醫院,救了我的命),旁邊的院友就是越南船民的後代。住院悶極無事,語言的隔閡卻阻不了兩個躺在床上不太能動的小孩一起玩耍。我教他廣東話,他教我越南文,我們兩人偷偷的按床邊的召喚鈴,待護士來了一起裝睡的惡作劇。她的母親被羈押在營內沒法常來探望,每天我家人來探訪走後他就偷偷哭泣,然後我就分他一塊蘋果或是橙,好止住他吸臭涕的聲音。還記得兒童病房每晚都有宵夜,一塊麥維他餅乾和一杯熱牛奶(有時是巧克力奶,萬歲)。我從小便不吃餅乾,他不喝牛奶,每晚我都跟他用一塊餅乾換一杯奶。

我家在醫院旁邊,因奇怪的體質,至少出入過該院的深切治療部(加護病房)三次。8歲時...

在學生時代,我們念的學校,從來沒有強制要求學生唱「God Save the Queen」、沒有「聯合傑克」(Union Jack)的升旗儀式、沒有所謂的國民教育,課室裡也沒有女皇肖象。英國皇室在學校裡最赤裸的痕跡只有「愛丁堡公爵奬勵計劃」(就是英女皇的老公菲臘親王,台譯為:菲利普親王),而那只是一個鼓勵乖乖牌學生去戶外活動和去當義工的外展計劃。我們在學校倒是會妒忌一下,那些拿著公務員子弟資助而到英國升學的同學。

我唸的是一所升學中學,學校自然會注重英語教學,不過我們努力學習英文並不是被政權或者學校逼迫,而是基於實際(也可以說是利誘)。父母都會說,要先學好英文,就可以當醫生律司政務官云云,他們相信只要成績夠好,自然能夠在香港社會向上爬。我學好英文,是因為我要聽懂Pink Floyd 、The Verve ,和Radiohead的歌詞,玩Everquest(接近是第一代MMORPG)和外國人溝通,以及看懂大亨小傳裡的英文髒話來泡妞(文青在那時代還是有市場),外國的文化垂手可得,我相信只要我學好英文就能滿足我對世界的求知欲。

當時的香港社會對向上流動還有渴望,以及對這個小城市以外的資訊和文化的渴求。那時,只要努力讀書而不是生為誰的兒女,就可以成為專業人士和爭取更好的社會地位。那時,不論是何種電影和文學,都可以創作、發佈和收藏。那時,政府官員犯錯,仍然會受公眾的檢視和批判。那時,香港是一個避秦之地,是亞洲各國的鐵血與暴政之下的避風港。那時,我們都會包容各種文化也願意從國際的視野來看著世界。

圖為1996年7月17日,香港最後一批印有英女皇頭像的郵票。 圖/法新社

1997年6月16日——香港主權移交兩星期前——香港官員移除英女皇的肖像。 圖/...

我們沒有民主,但我們有自由、人生和財產保障、公平的法律和審訊,相對合乎現實的房屋和醫療政䇿,然後我們有向上流動的渴望,崇優的文化——然後,我們把這一切都投射到英女皇這一個大英的精神象徵身上。

我當然知道香港過去的成就跟英女皇本身沒有直接關係,而是歷代港督、政府官員、富豪鄉紳,以及一眾獅子山下的市民耕耘而得來。但我們還是會把過去的記憶和大餅上的女皇頭掛鉤。

「所以,當我們悼念英女皇,其實我們是在懷緬一個時代的逝去,我們在概嘆今時不同往日。」

你可以說我戀殖,但我認為殖民地的教育中我學會了如何做一個有「integrity」的人。Integrity這個字,我不會譯,就像我不懂如何把「孝」這個字譯成英文一樣。Integrity不單指「正直」,至少對我來說,還有追求卓越和優雅、刻苦堅忍、樂於求知、博愛包容、富同情心等等意味,至少,在我成長的環境中孕育了這樣的人格(聽起來很臭屁),而這些價值,似乎在現在的香港不值一文。

英女皇逝世,我心裡浮現了兩個畫面。一個是年前,女皇全身縞素獨坐聖佐治大教堂悼念先夫菲臘親王的畫面。另一個是女皇登基70年,從手袋裡拿出一份「Ma’malade」三文治向Paddington Bear說:「So do I」。

再見了,我們的事頭婆。

願您能和最愛的先生團聚。

And, thank you for everything!

2022年9月10日,港人在英國領事館前擺放鮮花,哀悼女皇的離世。 圖/路透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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