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流語言?「標準法語」自認優雅的誕生:《二十種語言,另眼看世界》

聯合新聞網 轉角選書
有威望的語言常被誤認為比其他語言更優越、特別豐富和諧,甚至到被神化的地步——法國...

▌隨他們做,隨他們說

法國的語言本來就很多樣化,中央集權機構對國語投入的關心是相當晚近的事。

在公元前幾個世紀,今日法國這一帶的主要語言是高盧語(Gaulish),屬於凱爾特語族。但在西南方則有一大片區域使用近似巴斯克語(Basque)的語言,南方沿海一帶的居民在法國土地上首先種下葡萄樹,他們說希臘的方言。科西嘉島(Corsica)上則混雜了不少語言,包括腓尼基語(Phoenician)、伊特拉斯坎語(Etruscan)、希臘語和其他已經失傳的語言,一直到公元前三世紀羅馬文化開始盛行為止。

在公元前一到二世紀,高盧慢慢成為羅馬的一省,拉丁語因而征服了高盧社會,高盧的乳酪也征服了拉丁民族的菜餚。羅馬垮台後(習慣上認定是公元四七六年),法蘭克國王在東北邊建立權力基地,後來會向外擴張,但他們的日耳曼語言卻注定被(高盧的)拉丁語超越。在西北方,來自英格蘭的凱爾特難民帶來了布列塔尼語

在公元前一到二世紀,高盧慢慢成為羅馬的一省,拉丁語因而征服了高盧社會。圖為19世...

在整個中世紀,區域多樣性的步伐逐漸變快。食物和飲品跟隨這樣的步調——布利乳酪(Brie)在查理曼大帝統治時出現,洛克福乳酪(Roquefort)緊接在後,各地的葡萄酒款式也可以追溯到這個時代——同樣地,拉丁語分歧成為許許多多的方言。過了很久,這些方言才會群集成法語、歐西坦語(Occitan)、科西嘉語(Corsican)、加泰隆尼亞語(Catalan)和法蘭克普羅旺斯語(Franco-Provençal)。巴斯克人和布列塔尼人也在原地發展。至於住在邊界上的人則說日耳曼方言,也就是今日的德語及荷蘭語。

在這塊五顏六色的拼布上,一種方言得到命運的眷顧:在法蘭西島(Île de France,巴黎周邊的區域)使用的方言。法蘭克國王在第六世紀把此地定為首都,就跟其他幾個歐洲國家一樣,宮廷方言為標準語言奠定了基礎。這個過程長達數百年,正式的書寫文字則採用拉丁文,一直到一五三九年才出現變化。

那年,法皇弗朗索瓦一世(King François I)簽署〈維勒耶戈特萊敕令〉(Ordinance of Villers-Cotterêts),正式立法規定所有官方文件都必須使用「法國的母語」(langage maternel françois)書寫。或者用「一種」法國的母語,則是另一種正當的詮釋。如果巴斯克人想說寫巴斯克語,普羅旺斯的人想說寫普羅旺斯語,沒關係,隨他們去。只要不是拉丁文就好。只要寫到巴黎宮廷的信件看似跟法文差不多,官署的人能抓到重點就好。

法皇弗朗索瓦一世(圖左)簽署〈維勒耶戈特萊敕令〉(圖右),正式立法規定所有官方文...

▌看看誰無知

不只法國人從拉丁語轉而改用本地話,這股世俗的風潮從南向北傳播,由西班牙和義大利而起。然而,在十七和十八世紀,法文又變成例外狀況。從一六一〇年到一七九二年,法王路易十三、十四、十五和十六世以「朕即國家」的態度統治法國。他們是強大的獨裁者,王國中光芒四射的中心,一切良好品味的標準,從禮儀到建築、從高級烹飪到高級時裝、從派對到吟詩——當然也包含法語的正確用法(le bon usage)。

但是,不是每個法國公民都會採行宮廷禮儀,國王的法語也沒有傳遍該國的六個角落(法國自認國土是六邊形的)。在兩千萬人口中,或許有一百萬名廷臣、貴族、富裕的中產階級、學者和文人知道怎麼使用標準用語(la Norme)。鄉間的農民和工匠就算知道有這種變體,也幾乎不懂。他們的口語泛稱為土話(patois),這個詞可以解釋為「方言」,但帶有落後的色彩。

宮廷法語變成全國的官方語言後,則受到更嚴謹的規則束縛。這也是西歐的另一股趨勢,但法國的態度比其他國家更狂熱,也更堅定。更精確地說,擁戴這股趨勢的其實是中央集權機構,因為他們在這時緊抓住語言的掌控權,再也不肯放手。一六三五年,法蘭西學院(Académie française)成立,負責維護法國語言的「純粹和辯才」,將之轉化為「現代的拉丁語」——也就是一種井井有條的語言,供國際性上流社會使用。

今日的法語使用者多半相信他們的語言從太陽王路易十四的時代以來,就是穩定的模範。圖...

從那時候起, 法語的標準化就跟沃日拉(Claude Favre de Vaugelas)脫離不了關係。他是法蘭西學院的創辦人,接下艱鉅的工作,編纂出第一本正式的詞典。詞典到一六九四年才完工,這時沃日拉已經過世四十四年,但他透過寫作指南《關於法語的評論》(Remarques sur la langue française),對法語留下深遠的影響。

從《評論》可以看到,沃日拉熱愛正統的規範,到了無法自拔的境界。來舉個例子,他決定詞典應該只包含適合在宮廷和文學沙龍中對話的詞。只有兩萬四千個詞符合要求;一萬五千多個詞沒通過。

很多被拒絕的詞太專門,列在另一本出版品裡。其他的被判定為太口語化,包括ÉPINGLE(大頭針),以及用POITRINE來描述「女性的胸部」(但可以用來表示「胸膛」或「動物的乳房」)。至於其他的詞則有過時的感覺,例如IMMENSE(廣大的)和ANGOISSE(痛苦),但即使到今天它們也不算太老派。

沃日拉過世許久後,詞典終於接近完工階段,法蘭西學院卻突然想到要創造拼字的順序,在這之前,拼字一直處於混亂的狀態。接下這份工作的人覺得一定要堅持詞源學,但比較不在乎要表現出當時的發音,因此,今日的學生們就辛苦了。

用POITRINE來描述「女性的胸部」就被認為太過口語化,拒之於《評論》之外。圖...

一位院士大言不慚地說,根據拉丁文和希臘文的拼字有助於「區分優秀人士以及烏合之眾和頭腦簡單的女人」。對已死的語言這種病態迷戀讓法語背負了許許多多不發音的子音,例如CORPS(身體)、TEMPS(時間、天氣)、POULMONS(肺)、PTISANE(花草茶)、TESTE(頭)等數千個詞。有些詞後來簡化了(TISANE、TÊTE),但大多數沒有——有些還變難了(IGNORANS〔無知的人〕現在拼成IGNORANTS,T不發音)。結果,現在的法文拼字幾乎跟英文一樣沒有規律。

學院也致力於推行正確的發音。但他們規定的拼字隨著時間在變,建議的發音也變了。例如,詞尾的l 和r 要不要發音?權威的建議完全不顧實際的做法,來回擺盪了一陣子,留下有點混亂的結果:FINIR(完成)、MINEUR(不重要的)跟BEL(美麗的)詞尾的子音要發音,但MANGER(吃)、MONSIEUR(先生)和OUTIL(工具)詞尾的子音則不發音。

值得注意的是,今日的法語使用者多半相信他們的語言從太陽王的時代以來,就是穩定的模範。他們很小心維護這個假象:每當一有拼字改革推行並定下來,出版商就會改掉經典作品的拼字,然後送進書店裡。

現在的法文拼字幾乎跟英文一樣沒有規律。 圖/路透社

學院卻少做了一件事,那就是編纂法語文法書。一六六〇年的《皇家港口文法》(Grammaire de Port-Rl)填補了這個空隙,這本書的兩位作者住在巴黎附近的皇家港口修道院,所以取了這個書名。完整的書名則是《普通而合理的文法,含有說話藝術的基本原理,以清楚自然的方法解釋》(Grammaire générale et raisonnée contenant les fondemens de l’art de parler, expliqués d’une manière claire et naturelle)。

跟拼字一樣,法語文法從那時起也變成了雷區。下面摘錄一段隨新劇本的文字附上的信件,由編劇寄給知名的文法家布烏爾(Dominique Bouhours):

尊敬的神父,我乞求你讀這封信,標出我犯的語言錯誤,因為你是傑出的大師。

這位編劇是拉辛(Jean Racine),當代最偉大的作家(不過那時應該才剛嶄露頭角)。

「尊敬的神父,我乞求你讀這封信,標出我犯的語言錯誤,因為你是傑出的大師。」圖為拉...

▌只有法國人才懂得怎麼講話

十七世紀時,法國是歐洲最強大、人口最多的國家,首都巴黎(以及一段距離之外的凡爾賽宮)是無可匹敵的文化模範,宮廷、貴族、中產階級以及學術圈和文學圈的表現都勝過歐洲各地。法國的標準語言傳播到布魯塞爾、阿姆斯特丹、哥本哈根、斯德哥爾摩、柏林、維也納和莫斯科。法語也變成歐洲外交用的語言,後來全球的外交場合都採行法語。

有威望的語言常被誤認為比其他語言更優越、特別豐富和諧,甚至到被神化的地步。希臘語、中文、梵語、拉丁語、阿拉伯語和英語的使用者與作家都落入了這個陷阱,法國人也免不了如此(他們似乎看到陷阱就跳下去了)。

首先,法國的上層階級認為法語非常優美,且熱愛這個說法。一六七一年,拉辛的文法模範布烏爾寫道,

在所有的語言中,法語的發音最自然、最柔滑。中國人和幾乎所有的亞洲人用唱的;德國人講話咕咕噥噥;西班牙人大喊大叫;義大利人嘆氣;英國人尖嘯。只有法國人才懂得怎麼講話。

法國的上層階級認為法語非常優美,且熱愛這個說法。圖為法國凡爾賽宮宮廷扮裝派對。 ...

到了今天,美麗的語言(la belle langue)就如莫里哀的語言(la langue de Molière),往往被當成「法語」的同義詞。

法國上層階級認為他們的語言還有另一個特點,在這段啟蒙時期比信仰更為人看重:邏輯。在捍衛此主張的說法中,最有名的應該就出自里瓦羅爾(Antoine de Rivarol,一七五三至一八〇一),他的理由不僅沒有邏輯,根本就大錯特錯。他認為,法語的語序(先是主詞,後面是動詞和受詞)很獨特,比其他語言更符合邏輯。

然而這種語序在世界上非常普遍,包括英語在內,此外,法語本身常常不遵守這種語序——比較明顯的缺點還不只這兩個。「法語是邏輯的頂峰」,這個概念雖然愚蠢,卻變成另一個標準看法(idée reçue)。我爸媽有一本一九五〇年代出版的法語詞典(不是在法國出版的),封面上就形容這個語言是「卓越的產物,才智的傳播工具」。

圖為拿著一本法語字典的法國前總統薩科奇(Nicolas Sarkozy)。 圖/...

▌土話的滅絕

法國大革命期間,最後一位路易國王和他輝煌的語言碰到了非常不一樣的命運:國王上了斷頭台,語言則得到顯赫的地位。當時的論點是,國王是過去的遺物,最好去除。然而,標準的語言則對共和國的未來非常重要。

這時興起的意識形態是民族主義,把之前看似關係鬆散的三個現象緊緊聯繫在一起:國家、民族和語言。

在自由的民族中,語言必須只有一種,所有人都講同一種語言。

革命人士巴雷爾(Bertrand Barère)主張。鄉間「未開化的廢話」和「粗魯的隱語」都「只適合狂熱分子跟反革命分子」。

新的統治者開始著手處理語言中「封建落後的殘餘物」。革命國民公會的成員格雷瓜爾(Henri Grégoire)做了調查,發現在八十三個省中,只有十五個省的平民使用法語當作日常語言,在八名市民中只有一個人能說法語,四個人裡面只有一個能聽得懂。

圖為20世紀初,法國下達禁令規定:布列塔尼學童不准設母語。 圖/臉譜出版提供

格雷瓜爾認為這種情況必須改變,之後「所有的市民⋯⋯才能無礙溝通彼此的想法」。他覺得鄉間的地方語言會延續奴役的狀態,也就是舊時政權奴役農民的方法。因為「不懂這種語言,會損害社交的快樂,破壞平等」,一定要「消滅」土話。當時沒有人想過公民可以說地方的語言以及法語——這很奇怪,畢竟國民大會的成員來自法國各個區域,這種現象一定很普遍。

格雷瓜爾發布結果後,過了大約六個星期,在一七九四年七月二十日,新的法律規定和條款發布,要施行語言統一政策。從那以後,所有的正式文件——合約、紀錄、規章,什麼都算——都必須用法文寫成。不守規定的官員可能會被解雇,還要坐牢六個月。

但這項語言恐怖行動(terreur linguistique)從未實現,因為過了一個星期,恐怖統治時期的領袖羅伯斯比爾(Maximilien Robespierre)被推翻了,他也上了斷頭台。

在接下來的混亂裡,語言政策並未占主導地位。拿破崙統治法國時,集中精力在歐洲各地打仗,只要士兵能遵從用法語吼出的命令,民眾愛說什麼土話都可以。然而,一個國家、一個民族、一種語言的民族主義意識形態卻流傳了下來。這個想法注定傳遍各地,在十九世紀征服歐洲、在二十世紀征服世界。這種意識形態以比較溫和的形式成為幾乎每個人的世界觀,在那些歷史悠久的國家尤其如此。

圖為羅伯斯比爾遭斷頭。 圖/維基共享

▌本文為《二十種語言,另眼看世界》(臉譜出版,2020)書摘

二十種語言,另眼看世界

作者: 賈斯頓.多倫

出版社:臉譜出版

出版日期:2020/03/05

內容簡介:語言的稜鏡,為我們折射出多采多姿的文化光影,本書作者賈斯頓.多倫研究語言多年,研究語言如何影響說話者所在環境中的傳統、民情、政治、民族性乃至思考方式與普遍世界觀等文化元素。書中囊括全球使用人口最多的前二十大語言。作者挖掘語言中超乎想像多樣紛呈的文化和歷史樣貌,每展開一個新的語言章節,讀者都能從中發現一種民族或文化別有洞天的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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