校園的銅像政治:牛津大學的轉型正義爭論
近幾年,在二二八紀念日前夕,許多大專院校學生都會發起對校內蔣介石銅像的抗議活動。我所任教的政治大學,前身是中央黨務學校,由蔣介石擔任創校校長,校園內也有兩處銅像。在去年,銅像被漆上了「殺人王」等字樣,今年,銅像上則被貼滿了二二八受難者名單,在學生和校友之中引起激烈的討論。
其實,台灣校園的銅像政治並不是孤立的經驗。幾乎與去年政大的撤蔣辯論同一時間,我的母校牛津大學的朋友們,也熱烈的展開針對賽希爾.羅德(Cecil Rhodes)雕像的討論。更精確的說,不只是牛津,從南非的開普敦大學到蘇格蘭的愛丁堡大學,乃至加州的柏克萊大學,都有學生發起活動,主張拆除這個歷史人物校園雕像。
▎「羅德必須要倒」
什麼樣的歷史人物可以引發跨國的校園爭議?
這個跨國倡議的雕像移除的訴求,在推特上被標註為「羅德必須要倒」(#RhodesMustFall)。爭議中的人物羅德,是一位英國殖民者。他在十九世紀末期的非洲開採鑽石,創立了至今仍主宰全球鑽石供應的De Beers公司,隨後更成為許多當時非洲國家的政治領導人,包括了出任當時開普(Cape Colony,今南非共和國和納米比亞的一部分)的首相。今天的辛巴威和尚比亞,過去的國名為北羅德與南羅德,便是以賽希爾.羅德為名。
對於非洲和英國之外的世界,羅德最被當代人所記得的角色,也許是「羅德獎學金」(Rhodes Scholarship)的創辦人。
羅德畢業於牛津大學,他創辦羅德獎學金資助世界各國的學生到牛津大學就讀。這個獎學金競爭激烈,領受人被稱為「羅德學者」(Rhodes Scholar)。羅德獎學金時常被認為是前途的保證,羅德學者在許多國家成為菁英的代名詞,出了許多國家領袖,包括巴基斯坦、馬爾他、加拿大、美國和澳洲的總統和總理。美國前總統比爾.柯林頓也許是最為台灣讀者所熟知的羅德學者。
對教育事業慷慨的捐款,使得羅德有時被稱為教育慈善家,許多大學都設立了紀念他的雕像,然而他同時也是高度爭議的人物。他的公開發言總是不遺餘力的倡議白人種族優越論。他在南非推動立法,奪走了許多非洲黑人的投票權和土地所有權。同時,他透過對非洲黑人的稅制設計,迫使他們從事工資低廉的體力勞動,以解決當時歐洲殖民者公司面臨的勞動力短缺問題,而這包括了羅德所從事的鑽石開採產業。
這些立法普遍被認為是後來南非種族隔離制度的基石。
許多主張拆除羅德校園雕像的倡議者,稱羅德為「南非的希特勒」,質問「有任何人會為希特勒保存雕像嗎?」雕像拆除派主張,在英國校園中保留羅德的雕像,是象徵了英國面對其殖民歷史從未反省。
牛津大學的學生刊物對學生進行了問卷調查,發現拆除派的觀點在學生之中獲得壓倒性的支持;然而,主張保留雕像的聲音,也存在在學生、教授、文物保存專家之中。
▎「歷史中沒有清白的英雄」
雕像拆除派的主張十分均質且有共識,相較之下,雕像保留派所根據的理由相當多元。
其中一部分人主張殖民的歷史並不都全是壞的,也有值得紀念和頌揚的部分。牛津大學赫特佛學院(Hertford College)的院長哈頓(Will Hutton),針對羅德雕像的爭議撰文,呼籲大家持平的看待歐洲的殖民歷史,他認為歐洲殖民雖然給南非帶來了長久的種族不平等,但法制、言論自由、媒體自由也都是歐洲殖民者建立的。
另一個也很受歡迎的立場,則是歷史洪流論。牛津大學的校監(Chancellor),也是英國殖民香港最後一任的總督彭定康(Lord Patten),針對羅德雕像爭議表示:羅德對於殖民和種族優越的觀點,在那個時代非常普遍,是歷史洪流的產物。這個論點也被牛津大學的神學教授畢格(Nigel Biggar)所支持,他認為羅德的觀點只是反映了當時多數人的觀點,聲稱「如果羅德一定要倒,那麼邱吉爾也必須倒,因為他對殖民和種族的觀點和羅德也相去不遠。林肯也必須倒,因為林肯雖然解放非裔美籍的奴隸,但他不相信他們能真正融入白人的社會,並主張他們應該在非洲的殖民地發展,與白人社會分開。」
與歷史洪流論息息相關的主張,是認為沒有歷史人物是清白的。畢格教授指出:「如果我們堅持英雄必須要非常完美,那我們不會有任何英雄。去年甘地也中箭落馬,因為大家發現了他主張印度人比非洲黑人優越。但我們需要因為這件事情而否定甘地在其他方面的貢獻嗎?」
此外,也有部分人主張歷史需要被記錄,因此,完全抹去歷史上惡行的紀錄,並不是處理歷史之惡的最好方式。牛津大學赫特佛學院院長哈頓,就舉出最近藝術界的歷史難題作為例子,來論證這個論點。他指出,在荷蘭,許多十七、十八世紀的畫作,標題都包含了「黑鬼」(negroes)。黑鬼一詞在當時是荷蘭用來指稱他們新殖民地所遇見的非洲住民,然而在今日已成為貶抑的歧視性的字眼。因此,這些畫作近日開始大規模的進行改名運動。哈頓指出,雖然對於非白人的荷蘭籍人士來說,會非常樂見這個種族歧視的字眼被糾正了,然而,部分藝術史學家來說可能會感到惋惜,因為關於十七和十八世紀荷蘭畫家如何描繪和理解被殖民者的線索和史料,被後人抹去了。
▎羅德的結局
「羅德必須倒」的全球倡議,在南非的開普敦大學成功地拆除了羅德雕像;然而在牛津大學,倡議卻沒有如此順利。
羅德雕像所在的牛津大學歐瑞爾學院(Oriel College),在爭議發端時,展開了諮詢程序,詢問包括學院學生、校友、教授、文物保存者的意見,並蒐集全國性的民調和全校學生的意見調查。經過諮詢程序後,歐瑞爾學院最終決定不拆除雕像。
歐瑞爾學院聲稱,諮詢意見壓倒性的支持保留雕像,雖然歐瑞爾學院決定讓雕像保留下來,但學院接下來會做的,「是為雕像提供一個清楚的歷史脈絡,解釋它是在如何的歷史背景中才佇立在這裡」,並且聲稱希望能「透過這個雕像,激起更多對這段歷史的辯論,幫助大家更關心這段歷史爭議,促進多元觀點的對話,這也是教育機構的天職」。
儘管此一聲明說得中規中矩,試著兩邊不得罪,歐瑞爾學院的決定仍然讓「羅德必須倒」運動在全球的參與者十分失望。
也有陰謀論者懷疑,歐瑞爾學院決定保留雕像的真正原因,是因為擔心經費來源。歐瑞爾學院由於受理審議雕像拆除的訴求,已面臨高達一百五十萬英鎊的捐款取消。牛津大學長期以來是英國菁英階級受教育的地方,其右傾的保守黨校友勢力龐大,這些勢力對殖民歷史的反思力道相對薄弱。
▎拆與不拆之外的選項?
雖然發起拆除運動的學生十分失望,但讚許歐瑞爾學院的聲音則認為,這個聲明為世界各地校園雕像爭議激指出一個折衷的新想像:對於高度爭議的歷史人物,其雕像不是只有拆除或者不拆除的二元對立選擇。
雕像作為一個符號,它的象徵內涵是變動的。曾經雕像是關於景仰與欽崇,然而雕像也可以是歷史中人們集體欽崇的證據(或甚至是人們被迫欽崇的證據),它甚至可以是對於這些欽崇的歷史的反省,這端看雕像如何被註記和閱讀。在拆和不拆之外,重新平衡的註記雕像,提供閱讀雕像的新視角,也是另一種可能的選項。
拆除不是正義的終點,轉型正義的推動也不能僅僅停在拆除符號。比拆除和不拆除更重要的,是持續推動多元歷史視角來詮釋符號,持續致力讓曾經隱而不顯的爭議,有機會被彰顯、被辯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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