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析21世紀非洲債務危機:巴黎俱樂部、中國一帶一路與國際投行「辛迪加」
筆者在哈佛唸書,主攻發展經濟學與政治經濟學。在發展經濟學的領域,非洲是必學的課題,系上不少老師本身即是非洲諸國顧問,甚至包含國際貨幣基金的首席經濟學家。耳濡目染之下,對於非洲議題,我慢慢有了些自己的理解。今天想談談當中最為複雜的外債問題。
對於非洲的許多議題,就算是國際上的非洲專家,常常也會覺得霧裡看花。這是因為談起非洲的前景,往往是一連串的矛盾。一方面,非洲將保持地球上最多的勞動紅利,過去4年共有15個非洲國家迎來6%以上的GDP成長率,非洲成為新一輪的企業兵家必爭之地,中國巨型企業如華為與比亞迪無不搶佔地盤,非洲人的健康從各個意義上都大幅改善,預期壽命也大幅提升。
另一方面,非州的職缺卻跟不上人口增長速度,即將迎來最嚴重的青年失業風暴。同時,地球上生活在日均2美元極端貧窮線以下的人,超過三分之二居於非洲。非洲仍然是伊波拉、愛滋、瘧疾等疾病如最猖獗的所在。
不過,有一件事是確定的,就是非洲正在邁入下一場債務危機。讀者可能會感到訝異:非洲不是長期都舉外債嗎?危機何來之有?這樣的懷疑不無道理,因為非洲的外債比例長期都維持在差不多的程度。
下圖是筆者利用國際貨幣基金組織(IMF)資料庫,來呈現撒哈南以南非洲諸國的外債-生產毛額(GDP)的比例,容比例來看,我們頂多說非洲國家的外債份量,近兩年似乎回到了2004年的水準,很難說有什麼太驚人的改變。
然而,欠錢最麻煩的是要還錢,所以當我們從「流量」角度去分析時,會發現非洲的舉債成本正在增加,為了說明這概念,如下將介紹非洲外債的基本結構,以及此結構近年何以劇烈轉變。
▌從明日之星到〈柏格報告〉
二次大戰剛結束的時候,被西方視為明日之星主要是新獨立的非洲國家,而非東亞國家。特別是哈佛出身的國際發展經濟學家,莫不把非洲視作發展的未來,像是美國經濟學家卡馬克(Andrew Kamarck)於1967首次出版的大作《非洲發展經濟學》就對非洲寄予厚望;因提出「永續發展」概念而知名的英國經濟學家沃德(Barbara Ward),早期也看好非洲的未來發展。
然而,好景不長。雖然國際援助大量於1960年代進入非洲,剛獨立的非洲諸國卻經歷一連串天災人禍與人謀不贓,並在1970年代石油危機下,大規模爆發赤字。為了填平赤字,非洲多個國家接連大量印鈔跟舉債,於是有了1981著名的世界銀行《柏格報告》(The Berg Report ,報告原名 Accelerated Development in Sub-Saharan Africa)。短短10年間,非州諸國的外債總量從1970年初的60億美元,至1979年暴漲到320億美元。我們不能忘記,1970年的美元面值比今天大了許多。
在這過程中,非洲國家或破產,或接受世界銀行跟IMF的「結構調整計劃」,一方面更加依賴西方國家的債務,但一方面也減緩了債務本身帶來的衝擊,因為西方諸國便以「市場調整」為理由,願意進一步寬免非洲的債務。
一來一往,便形成了今日發展中國家的外債基本格局,可用三類外債概括:(1)以西方國家(還有中國)為主的雙邊債務,(2)以國際貨幣基金、世界銀行為主的多邊債務,以及(3)透過資本市場借款的私營債務。近來隨著中國的崛起,以及債券市場的新發展,這結構顯然有了大幅的鬆動。筆者利用IMF這篇文章的數據,得以呈現這種發展中國家典型的外債結構。
上圖是1996年的低收入國家外債分布,而稍後會介紹「巴黎俱樂部」為主的雙邊外債佔了4成;世界銀行與IMF主導的多邊外債則佔了四分之一,私人資本市場的債務比例只佔了百分之八。
但到了2021年底時,上述結構已經發生不小的變化。世界銀行與IMF的比例略為上升到三成,雙邊外債比例縮小,而且巴黎俱樂部只佔了10%,雙邊債務的主力來源變成中國的一帶一路與中東石油富國。私人資本市場債務更上升到18%,當中債券市場還佔了整體債務的一成。
為何說非洲正迎來下一場債務危機呢?便跟這兩張圖所呈現的變化有關,包含了:巴黎俱樂部的衰退、中國不是吃素的,以及私人資本市場的高昂成本,以下分開說明。
▌巴黎俱樂部的衰退:低廉貸款時代的結束
巴黎俱樂部起自1956年,現今永久成員包括澳洲、丹麥、芬蘭、瑞典、荷蘭、挪威、奧地利、比利時、瑞士、英國、法國、德國、愛爾蘭、義大利、西班牙、以色列、俄羅斯、日本、韓國、加拿大、美國和巴西。這些債權國與IMF等機構的代表,每年會在巴黎聚首10次以上,來協調對於債務國的貸款條件,最常討論的便是債務寬免。臺灣也曾經在2008年被巴黎俱樂部找來一起免除海地的債務。
非洲國家能渡過前幾次外債危機,相當大程度是因為以西方諸國為首的巴黎俱樂部,傾向寬免利息或債務,儘管背後動機可能是出於各國政治盤算,但巴黎俱樂部提供的債務,向來是較划算的。特別是以IMF跟世界銀行為首,在1996年所提倡的「重債窮國方案」(HIPC Initiatives),巴黎俱樂部成員也響應減免非洲諸國的許多債務。
從兩圖對照可以見到,西方諸國價格合宜但附加一堆條件的外債,影響力已經逐漸不若過往。非洲的新債主要轉向另外兩種債務:以中國一帶一路為主的雙邊債務,跟私人市場的債券。
▌中國不是吃素的:以安哥拉模式為鏡
中國於2013年正式推出「一帶一路」開發戰略計畫,在此擴張下,中國成為非洲諸國的重要債權人,但是中國不是吃素的。首先,中國不是巴黎俱樂部成員,並不常配合西方諸國來減免非洲的債務。相較之下,中國倒是發展許多新模式,目標是要非洲把實際物資吐出來,其中相當有名的便是「用石油還債」的安哥拉模式。
安哥拉長達多年的內戰於21世紀初結束後,中國主動提供資金支持,提出「以油換基礎建設」的做法——即中國提供基礎建設貸款,安哥拉以石油還款。然而隨著油價下跌,安哥拉必須拿出更多石油才能償還當初的債務,於是在2024年,雙方尋求更多「石油之外的合作」,包括了重要的基建跟礦產,說到底,就是安哥拉必須付出更多實體資源來跟中國合作。
安哥拉只是其中一個例子。美國波士頓大學的「中國非洲外債資料庫」(Chinese Loans to Africa Database),便詳細記錄了中國在非洲的外債分布(截至2025年8月為止):
▌私人資本市場的高昂成本:國際債券與投行辛迪加
從外債結構圓餅圖來看,私人資本市場在非洲外債中扮演了比過往更重要的角色。
然而,非洲使用私人債券市場的借款成本,跟找其他國家借款是兩回事,前者的代價極高。這出於兩個緣故。首先,非洲國家發行的本土債券被視作高風險,債券殖利率高,政府每期還款成本自然也高。
其二,非洲國家近來還流行跑去國外發國際債券(Eurobond,字面有Euro但跟歐元不一定有關係),但又沒有能力自行發行,必須委託多國投資銀行團形成的銀行聯團,又俗稱投行辛迪加(Syndicates)來代為承銷跟發行,裡面不乏國際大投行如花旗、渣打、J.P Morgan等老面孔。因此高額經銷費用也成為一大問題;又因為非洲國家無法自己定價,定價將交由投行聯團,利息定得過高,引起投資市場供不應求,於是有「超額認購」(over-subscritpion)的情況。
比方說,南非於2024年11月14日發行了兩筆國際債券,總額達35億美元,發行後立刻供不應求,超額認購了兩倍以上。尼日亦於2024年12月3日發行一筆17億美元的國際債券,超額認購達5.4倍。奈及利亞也需支付年利率9.625%的利息(6.5年期債券),以及年利率10.375%的利息(10年期債券)。
換句話說,非洲國家可能要付出10%的利息率,才有辦法在國際私人資本市場上籌錢,而10%的利息率對大部份投資者來說「真香」,就算考慮了非洲國家債券的風險,仍然是一釋出就秒殺,甚至有多達5倍的訂單,供不應求。相較之下,世界銀行提供給非洲國家的貸款,年利率往往只有1到4%,比各位讀者的卡債利率還划算許多。
綜合上述三點趨勢,或許就能明白為何非洲正在迎來21世紀債務危機。雖然如圖一所示,外債佔非洲國家GDP的比重大致維持在三成,但貸款結構卻悄悄改變,變成更依賴中國 — — 必然得嘗還戰略物資跟政治利益;又或是更依賴私人市場————那還款成本必然大幅增加。
另一方面,讀者應該還發現了另一件事:非洲的債務結構,將變得越來越難得到寬免跟重組。巴黎俱樂部與世界銀行等西方機構的債務,有既有的協商機制,這也是非洲過去被認為得以慢慢走出債務風暴的原因。
然而,當非洲越來越依賴私人資本市場及中國的一帶一路債務,或許還是能協商,但絕非是朝向寬免,頂多是改變支付型式,比方說,非洲諸國從支付外國貨幣,轉成支付非洲各國的物資或戰略要地。
讓我們回首1970年代的債務危機經驗。其實非洲獨立後的許多經濟體,在1960年代時體質本來就不優良,但要等到1970年代石油危機後,困境才浮出水面來。這或許提供一些啟示,從1990年代到今天的債務結構,是一個深層的、板塊變遷式的改變,低成本債務轉為高成本債務的過程累積了一定的能量,等到下一次如石油危機般的國際衝擊,便可能一口氣爆發出來。
智者睹未明,況已著乎,惟在斷矣。隨著非洲成為今日不可不明白的議題,我們不得不去理解這場債務危機的本質,而本文試圖爬梳非洲債務結構的起源與變化,是為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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