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拉伯之春的理想與現實:敘利亞宗派衝突升溫,當反壓迫成爲選擇性人權

聯合新聞網 李蔚欣
7月18日,敘利亞南部仍持續發生宗派衝突。圖為遜尼派的貝都因武裝分子從一處村莊撤退。 圖/美聯社

7月15日,以色列轟炸敘利亞首都大馬士革,宣稱是為保護敘國少數民族德魯茲人(Druze),起因是南部蘇威達省(Suweyda)的德魯茲人與遜尼派貝都因人爆發衝突。事件不僅是以色列忌憚敘國新政權而採軍事介入,也凸顯敘利亞內部宗派衝突升溫。為何敘利亞政府軍與德魯茲人不睦?理解這個問題需要回到敘利亞革命前的紛亂局勢,了解各方勢力如何消長、變化至今。

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點燃全國反抗浪潮。儘管同源於對舊政權的反抗,敘利亞革命與庫德族的羅賈瓦革命走上分歧之路。前者為推翻獨裁體制、實現民主改革的全國性運動;後者在敘北城鎮發展出自治政體,形成與主流反對派平行且相異的政治運動。現在,反對派之一的沙姆解放組織(HTS)在阿薩德政權垮台後成為新政府代表,而庫德族為首的民主聯盟黨(PYD)與部隊敘利亞民主力量(SDF)亦獲得自治一席之地,但兩者各自都有侵害人權的紀錄,受到批評的同時,依然爭取到美國等國際社會支持,逐漸成為後革命時代的政治核心。

▌極端主義土壤、宗派對立深化,與阿薩德政權的戰略操弄

2003年,美軍推翻伊拉克的海珊政權。長期受壓制的什葉派與庫德族獲得政治空間,伊朗開始正式介入伊拉克內政,當伊朗擴大其當地影響力時,伊拉克的遜尼派社群逐漸遭到擠壓,成為伊朗勢力報復的主要對象。政治結構的劇變導致社會秩序迅速瓦解,宗派關係日益緊張。遜尼派為主的極端組織遂在此背景下發展出具吸引力的敘事,大量招募成員,為日後伊斯蘭國興起奠定基礎。敘利亞現任領導人夏拉(Ahmed Al Sharaa),當時化名喬拉尼(Jolani),就是於2003年時初出茅廬,效忠於伊拉克的蓋達組織(Al-Qaeda)。

2024年12月8日,HTS領袖夏拉在大馬士革伍麥雅清真寺演說。 圖/美聯社

過去50年來,無論在伊拉克還是敘利亞,阿拉伯復興黨(Baʽth Party)處理內部問題時始終採取高壓手段。2011年敘利亞內戰爆發,阿薩德政權採取雙面手法:血腥鎮壓群眾抗議,另一方面藉「特赦」名義釋放大批遜尼派聖戰士囚犯,此舉是為了削弱溫和的世俗反對派,並為聖戰勢力的壯大創造空間外,敘國的少數族裔自此被迫依附於政權才能存續,同時又引來伊朗介入戰局,宗派矛盾從此更加緊張,導致社會徹底撕裂。

前述一連串政治決策,實際上也為聖戰組織提供了宣傳與動員的敘事框架。綜合伊拉克的宗派重構及阿薩德政權的策略性操弄,構築了ISIS崛起的理想條件。

2014年,伊斯蘭國的前身伊拉克和沙姆伊斯蘭國(ISIS)崛起,進一步改變戰場格局。數以千計的聖戰士自伊拉克邊境潛入敘利亞境內、幼發拉底河以東的三角洲地區,此區域亦為傳統庫德城鎮聚集之地,三角洲自此成為多方勢力交鋒的核心地帶。當時由於主流反對派已無力且無資源對抗ISIS,只有庫德城鎮自衛部隊「人民保護部隊」(YPG)挺身而出,YPG成員多數來自當地社群,加上積極助其武裝化的土耳其庫德工人黨(PKK)具備多年游擊戰經驗,YPG迅速獲得聯軍支持。隨後YPG擴大編制並整合為「敘利亞民主力量」(SDF),成為該地區打擊ISIS最有效率、組織最完整的反恐部隊。

而在反對派陣營中,敘利亞自由軍(Free Syrian Army)以及從蓋達組織分家的努斯拉陣線(Al-Nusra Front)逐步發展為最具規模的武裝力量,後者後來更名為 HTS ——即是2024年底由夏拉領導、取代阿薩德政權成為敘利亞政府的組織。正當這兩者成為主要的反抗勢力之際,ISIS則藉由宗教敘事動員聖戰組織,在敘伊邊境擴張其「哈里發國」的實體疆域。

圖:SDF總司令阿卜迪(Mazloum Abdi)無論場合皆以軍裝現身,成為其標誌性形象,象徵其率領部隊在土軍、IRGC、ISIS、HTS及阿薩德政府軍等勢力環...

▌地緣政治與生存現實

長年累積的地緣政治操作,進一步撕裂了敘利亞與伊拉克原本就脆弱的社會結構。隨著衝突延續,地方民眾對非國家武裝組織的認知逐漸改變,不再僅是意識形態的載體,而被視為確保社群生存與延續的現實選項。極端勢力也因此脫離邊緣地位,逐步成為重塑地方政治秩序的核心力量。

快轉到2024年底,自HTS接管大馬士革以來,國際社會對敘利亞反對派的長期疑慮逐漸浮上檯面, 宗派暴力接連爆發。這些暴力事件首先包含了庫德族與其他族群衝突,這其實並不意外,某些親土的反對派敘事中,對 ISIS 的存在抱持某種程度的默許,原因有二:一是 ISIS 當時被視為抗衡阿薩德政權的力量;其次,只要能阻止庫德斯坦建立,即使 ISIS 對地方居民施以殘酷統治,也仍被視為可接受的「戰略工具」,特別是在反對派接受土耳其資源的脈絡下,庫德城鎮則在政治算計中成為土軍空襲的「默許目標」。

曾極力嘲諷美軍撤離阿富汗的阿薩德,如今卻潛逃至俄羅斯,拋棄了曾經最為倚賴的群眾基礎——小眾宗派阿拉維派(Alawite),昔日為了生存被迫依附政權的少數族裔,因此受到牽連。2025年3月,HTS疑似以清除「前政權遺毒」為名,對敘利亞沿海省的40餘個阿拉維城鎮發動報復性屠殺,超過1500人死亡。面對路透社直指HTS成員參與屠殺的調查報導,夏拉政府僅強調會保護被壓迫者,並表示已對該事件展開調查。

4月底,HTS又試圖進入由德魯茲人掌控的南部城鎮,遭當地武裝派系激烈抵抗,雙方爆發激戰。6月22日,大馬士革一座東正教教堂發生自殺式炸彈攻擊,造成25人死亡。儘管由HTS主導的現任政府隨即發表聲明,將責任歸咎於其他聖戰組織,但外界對其保障非遜尼派社群的維安能力依舊深感懷疑。值得一提的是,庫德勢力SDF掌控的地區未發生類似事件,SDF 控制區獲得 HTS 尊重,當地現在最大的威脅來自土耳其空襲。

自內戰爆發以來,YPG 及其後整合而成的 SDF與美國等聯軍保持合作,壯大自身勢力。身經戰爭洗禮的庫德人深知,唯有累積治理經驗,並建立忠於自身的武裝力量,才能在面對任何勢力時掌握談判權,軍事實力則是在戰亂年代爭取自主空間的語言。事實表明,SDF 的確獲得了 HTS 的克制與尊重。相比之下,同樣在對抗 ISIS 戰爭中付出生命代價的阿拉維家庭,如今面對政權更替時毫無防備,過去的犧牲形同付諸流水,國際法並未在此時向他們伸出援手。對聯軍而言,壯大 SDF 也具有明確戰略意義——建立以當地社群為主體的地面部隊,聯軍則提供空中支援,此舉在於壓制聖戰勢力擴張,也努力避免重演美軍撤離阿富汗後所造成的悲劇。

3月份敘利亞沿海的阿拉威派村鎮遭到屠殺攻擊,敘利亞政府均遭指控涉案,臨時總統夏拉承諾調查。圖為被摧毀的加油站。 圖/法新社

戈蘭高地上的德魯茲耆老7月16日召開集會。日前敘利亞南部德魯茲人與貝都因人爆發衝突,以色列藉口採取軍事介入。 圖/法新社

▌從聖戰領袖到臨時總統

敘利亞現任總統艾哈邁德・夏拉(Ahmad Al-Sharaa,前稱喬拉尼)其軍旅生涯可謂跌宕起伏。2003 年美軍入侵伊拉克期間加入蓋達組織;同一時期,現任 SDF 總司令馬茲盧姆・阿卜迪(Mazlum Abdi)亦以 PKK 指揮官的身分前去支援伊拉克庫德敢死隊(Peshmerga)。兩位將領,一位是來自戈蘭高地的阿拉伯難民,另一位則是曾被視為敘利亞二等公民的庫德人,兩人皆出身遜尼派背景,卻走上了截然不同的命運之路。

喬拉尼的政治轉型,從戰地指揮官到新一代領導人,標誌著內戰後局勢的重大變化。2011年內戰爆發後,他以努斯拉陣線領袖——喬拉尼之姿活躍於西北部伊德利卜地區,並在隨後的13年裡逐步鞏固當地勢力。夏拉根據地方訴求靈活調整政策,整合多個聖戰派別,建立起相對穩定的治理模式,正是這種務實與彈性的整合能力,讓 HTS 贏得土耳其的青睞。畢竟安卡拉只想解散羅賈瓦自治區,推動敘利亞難民遣返,自然願意扶植並投資有彈性的叛軍領袖,這也是為什麼夏拉在掌控大馬士革後,獲得土方的政治支持,被推舉為敘利亞臨時總統。

川普5月中旬出訪沙烏地阿拉伯,也會晤了敘利亞總統夏拉。美國後來宣布解除對敘利亞制裁,美國國務院也不再認定夏拉領導的HTS是恐怖組織。 圖/路透社

然而,取得政權只是挑戰的開始。夏拉深知,政權更替後,伊朗全面中止對敘利亞的經濟援助,使新政府深陷財政困境。同時,新政府仍須承擔前政權在內戰期間對伊朗欠下的大量軍事債務。為了打破長期的經濟與外交僵局,夏拉開始尋求與西方世界展開對話。這也解釋了 HTS 為何在面對 SDF 時採取克制的態度 —— SDF 與聯軍的合作關係早已成為通往西方世界的橋樑。

2025 年 5 月 14 日,在沙烏地阿拉伯王儲穆罕默德・本・薩勒曼(Mohammed bin Salman)的牽線下,夏拉與美國總統川普會晤。川普隨後宣布以「讓敘利亞獲得新生機會」(fresh start)為理由,解除對敘利亞的經濟制裁,美國國務院也在7月8日撤銷認定 HTS 為外國恐怖組織,此舉為新時代的敘利亞帶來第一道曙光。

回望這段轉變歷程,喬拉尼之所以能夠轉型為夏拉,實則是地緣政治現實的產物。一方面,他受制於土耳其這個專制贊助者,必須迴避任何導致庫德斯坦分裂的可能性;另一方面,他深知無法倚賴宗教敘事或軍事威望維繫權力,須以實質的治理能力作為統治的基石。正是在這兩股力量的交織牽動下,夏拉得以從一名聖戰領袖,蛻變為今日的臨時總統,象徵著一場從意識形象走向現實政治的深層轉型。

▌對抗 ISIS 崛起的庫德族革命

十多年來,敘利亞幼發拉底河以東的三角洲地區,則展現出另一種截然不同的情景。上世紀,PKK 曾在敘利亞獲得庇護,被敘利亞政權視為制衡土耳其的政治工具。當時,阿薩德政權以「反抗鄂圖曼殖民」的歷史敘事,將 PKK 的存在與敘土之間的水權爭議綁定,成為向土耳其施壓的政治工作。

庫德武裝勢力YPG主導的SDF在對抗ISIS戰爭中壯大。圖為2019年,SDF慶祝收復拉卡一周年。 圖/路透社

隨著2014年 ISIS 崛起,反對派深陷內戰泥淖,無力也無意分散資源對抗 ISIS,當下唯有 YPG 願意全權對抗 ISIS,由於YPG成員多數來自地方社群,而為其組織武裝化積極奔走的PKK,擁有豐富的游擊戰經驗,因此迅速獲得聯軍支持,並開始著手建構系統化的軍事與行政組織架構,這一系列自下而上的草根武裝運動,使得 YPG 在短時間內從地方民兵成為敘利亞最具組織性的武裝力量SDF。

儘管 YPG/SDF 在打擊 ISIS 的戰役中獲得西方媒體高度讚譽,但長期以來亦飽受爭議。其中最受爭議之處為 YPG 涉嫌招募童兵。根據人權觀察的報告,YPG 多次強行徵召青少年參與軍事訓練。根據國際法,非國家武裝團體不得招募18歲以下的未成年人參與戰鬥,特別是招募15歲以下的兒童上戰場,已經嚴重違反了戰爭罪。

此外,PYD 曾頒布一項備受爭議的媒體法,規定羅賈瓦地區的媒體機構必須登記,記者必須取得執照,然而,有關執照與認證的審查標準至今不透明。該法亦設立一個委員會,負責監督媒體報導,對違規行為處以罰款甚至吊銷執照等懲處。與此同時,對 PYD 持批評立場的異議人士與記者也面臨了打壓,包括庫德獨立媒體 Rudaw 在內的媒體被禁止在三角洲地區運作,進一步加劇了外界對 PYD 威權手段的質疑。

前述的種種事件顯示,很遺憾地,當西方世界高舉著「國際法」與「人權」口號,此時此刻彷彿淪為東方主義的延伸,「敵人的敵人不是我的朋友」這句話說來容易,但若所謂的「反壓迫」缺乏具體且可共享的實踐路徑,最終仍將淪為「選擇性人權」所驅動的排他性支配。同時,語言、文化與歷史的隔閡,使外界難以理解當地政治脈絡及其反映出的現實處境,這也凸顯了「阿拉伯之春」背後,浮現於革命陣營在理想與手段之間的深層矛盾,民主理想與現實落差之間的結構性困境。

七月上旬敘利亞蘇威德省爆發德魯茲人、貝都因人與政府軍的宗派衝突,圖為事發後停火期間,一名貝都因武裝分子仍持槍騎馬上路。 圖/路透社

李蔚欣

舊城貓貓的奇思異想,希伯來大學伊斯蘭史碩士,中教大英語系學士,關注阿拉...

深度專欄 敘利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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