吹牛老爹性犯罪案:#Metoo時代終結了嗎?親密暴力與司法正義的落差
2025年初夏,某間位於紐約市的地方法院內外總是很熱鬧,因為一場堪稱繼1995年的辛普森殺人案後、最受美國民眾矚目的審判正在進行中。知名饒舌歌手吹牛老爹(Sean “Diddy” Combs)遭紐約檢方以性販運罪、組織集團犯罪(rackteering,通常被翻為敲詐勒索,但其實涵蓋了更廣泛的範圍,指的是有組織的犯罪集團透過非法手段牟取利益)、運送他人賣淫罪等罪名起訴。經過近兩個月的庭審過程及13個小時的討論後,陪審團最終判決性販運與組織集團犯罪兩項罪名不成立,但罪刑較輕的運送他人賣淫罪成立。
倘若吹牛老爹於前兩項較嚴重的罪名被判有罪,最高可能面對終身監禁的刑期,而運送他人賣淫罪最高可判10年,但外界估計他應該不會獲得如此嚴苛的刑期。檢方目前向法官求處5年刑期,而吹牛老爹的律師則主張21到27個月。在陪審團宣判後,法官因為考量吹牛老爹過去的家暴歷史而拒絕保釋,因此他目前仍在紐約市皇后區的看守所服刑,最終刑期預計將於10月3日宣布。
▌#Metoo時代的終結?
這場審判之所以引人注目,一方面源自於吹牛老爹在流行音樂界與娛樂圈的地位與名聲——他有自己的唱片公司、實境節目,時裝與伏特加品牌,涉足多個產業的同時也捧紅了許多饒舌歌手——而他的高知名度和龐大粉絲群,也讓讓審判期間的法庭內外總是聚集了許多支持者和網紅。
與此同時,案件本身近乎獵奇的內涵、親密關係暴力的複雜性、個人性癖與性犯罪之間的區別,以及檢方所採取的訴訟策略——以性販運和組織集團犯罪作為起訴罪名,而非單純的性侵或家暴——也讓人好奇,這起案件將如何發展。
另一方面,自從2016年 #MeToo 運動在好萊塢發起、於社群網站茁壯,並進一步延伸到各產業開始,包括最初被揭發的哈維.溫斯坦(Harvey Weinstein)在內,陸續有名人遭到不同程度的究責,而吹牛老爹可說是音樂界至今最「大咖」的被告(在他之前亦有知名R &B歌手R. Kelly於2021年因為敲詐勒索、人口性販運、兒童性剝削等九項罪名被判處30年刑期)。
而隨著溫斯坦案件的重審、#MeToo運動遭受的反撲,以及在川普當選後男性空間(manosphere)和厭女情結的主流化,這起案件彷彿成為人們心中一項重要的觀察指標,將為 #MeToo 運動的意義與成功給予註記。
▌不堪的瘋狂派對
這起案件緣起於2023年一場民事訴訟,吹牛老爹的前女友、歌手凱西(Cassie,本名 Cassie Ventura)指控吹牛老爹性販運與性侵並求償。兩人於隔天達成和解,但案件引起紐約市檢察官的注意,於是展開相關調查。2024年,CNN取得一段影片,來自於2016年加州某間飯店的監視攝影機,內容是吹牛老爹在電梯前毆打、重踢凱西,並在地上拖行,引發輿論熱議。同年年底,紐約市檢察署逮捕了吹牛老爹,並以前述罪名起訴他。
本起案件主要涉及兩位證人,皆為吹牛老爹的前女友。一位便是前面提到過的凱西,她自21歲起與吹牛老爹交往(當時他已近40歲),兩人關係維持超過10年。她於出庭作證時表示,兩人交往一段時間後,吹牛老爹向她透漏自己的性幻想之一,是希望觀看她與其他男性發生性行為。凱西告訴陪審團,她其實對此沒有興趣,但因為愛著對方、不願使他失望,才同意了那次的性行為。他們雇請了一位男性工作者,與凱西在飯店內發生性行為,吹牛老爹則在一旁觀看。
然而,這項凱西原本以為僅此一次的活動,卻開始成為兩人相處時的固定內容。根據凱西的證詞,他們稱此為瘋狂派對(Freak-offs),吹牛老爹的助理會負責安排飯店、性愛需要之物品(如保險套與嬰兒油)、藥物,凱西會和雇請的男性工作者在服用藥物的情況下進行性行為,吹牛老爹在一旁觀看,有時會給予指令並進行拍攝,有時則會自慰。這些派對可能持續數小時到數天,結束後,助理往往需要帶來護士為凱西注射點滴,好幫助她恢復體力,而她也經常在事後尿道或膀胱感染。
凱西指出,儘管不願意,她卻不覺得自己有權拒絕參與這些派對,這一方面有個人情感的因素——在交往中後期,這往往是她唯一可以與吹牛老爹見面相處的機會——另一方面,如果拒絕,她可能會遭到來自他的暴力毆打,她同時也擔心自己會失去工作與經濟支持(凱西和吹牛老爹所擁有的唱片公司簽有合約)。此外,吹牛老爹也威脅凱西,如果不同意,他會公開之前拍攝的性愛影片。
另一位關鍵證人亦為吹牛老爹的前女友——她在法庭上未使用真名,而是化名為「珍」——珍在凱西之後與吹牛老爹交往,她在作證時指出,當她在媒體上讀到2023年民事訴訟中凱西的陳述時,她彷彿「讀到了自己的性創傷」。珍的證詞內容和凱西相去不遠,同樣指出儘管自己不願意,卻擔心遭到暴力對待或失去經濟支柱(吹牛老爹當時支付她的房租),而被迫參與這些性愛派對。
▌檢察官的大膽策略
根據兩位女性的證詞,紐約市檢察官認為,吹牛老爹透過暴力與脅迫手段,強迫兩人進行性行為,因此構成了性販運罪。另一方面,檢方指出,吹牛老爹身邊包括私人助理與保鑣在內的工作人員,組成了一個嚴絲合縫的集團,讓他可以順利地從事這些犯罪行為。他們為他張羅飯店、取得藥物,負責派對後的醫療照護、清理,並在他遇到麻煩、犯罪可能曝光(如被飯店監視攝影機拍攝到施暴影片)時,為他善後。檢方認為,吹牛老爹組成了這樣一個服務於他的團隊,共謀協助他進行犯罪,因此在性販運外,再加上了組織集團犯罪的罪名。
吹牛老爹一方的辯護論述有二。首先,辯護律師分享了兩名女性與吹牛老爹之間的簡訊內容,兩人都曾表達自己對性愛派對的期待與興趣,因此律師主張,她們並沒有遭到脅迫,而是自願進行這些性活動——兩位女性的反駁說詞是,在當時情境下,她們認為自己別無選擇。其次,針對組織集團犯罪的指控,律師則表示,包括助理與保鑣在內的工作人員只是完成自己的工作任務,他們並不清楚這些任務(如取得藥物)背後的「終極目的」為何。換句話說,組織集團犯罪的要件在於,參與各方清楚自己正在參與共謀,但在吹牛老爹的例子裡,律師主張這並不成立。
面對彼此衝突的證詞與證據,陪審團成員必須判斷,在這起案件裡「脅迫」(coercion)是否成立——凱西與珍確實受到暴力對待,但與此同時,她們也曾「主動表達」過自己的同意。脅迫與自願的界線應該如何界定?吹牛老爹的行為究竟只是個人性癖,還是犯罪行為?是否如同辯方律師所說,吹牛老爹確實曾有過家暴行為,或許在某種程度上來說「不算好人」,但他終究不是性販運者與犯罪集團主使人?還是有權有勢的男性在這個社會上,能夠透過各種手段滿足自己的性慾,不用擔心任何後果?
審判結果顯示,陪審團成員並不認為,法庭上所呈現的證據足以在沒有疑慮之下判決當事人兩項重罪成立。面對審判結果,吹牛老爹本人、他的家人、支持者都表達了喜悅,甚至不乏有支持者表示,這些女性只是對曾經的行為感到後悔,而審判結果讓她們必須為自己負責。
▌合意與脅迫的模糊性
然而,與其說無罪判決證明了兩位女性證人「不誠實」,倒不如說,這起案件涉及了親密關係性暴力指控中,最幽微難辨的問題。兩位女性如出一轍的證詞,透露出某種特定的行為模式,亦即在親密關係中,「合意」或「脅迫」可能並非一個絕對或線性的狀態。相反的,權力互動是相互拉扯、交換的過程。比如說,女性的「同意」有時候可能是出於愛、有時候出於自保需求,有時候甚至可能是一種企圖奪回自身主體性、再次在關係中得以「發言」的嘗試。
另一方面,我們也應該看到,「脅迫」並不是一個絕對直觀的過程,除了透過明確的壓迫語言和肢體暴力,人們還有可能透過經濟控制、名譽資本,或單純創造一種不安全與恐懼感,達到讓他人對自己言聽計從的結果。更重要的是,親密關係——或者說愛——可能和暴力同時存在,處在親密關係的當事人可能在感受到愛之餘,也同時是暴力、侵害與虐待的受害者。
而因為親密關係的私密性,導致親密關係暴力經常落入一種「他說/她說」(He said, she said)的窘境,使得受暴者的經驗更難以被訴說、傾聽、相信。名人審判的終結或許不應該讓我們直接定論誰對誰錯,而是更進一步去思考,我們如何理解性暴力、脅迫與親密關係裡的受害?在法律判決之外,還有什麼其他的方法可以回應存在於親密關係內的傷害?
當然,亦有某些評論者質疑,這是一場失敗的訴訟。對於吹牛老爹的支持者來說,這是一場破壞其名聲的獵巫,而對於 #MeToo 運動的捍衛者而言,紐約檢方的訴訟策略太過大膽,導致證據不足以支持其論點,吹牛老爹的無罪判決反而可能打了 #MeToo 運動一巴掌,讓運動支持者感到灰心,反對者則更加堅信,#MeToo從來不存在。
▌司法體系、現實、正義之間的落差
十分巧合的是,在吹牛老爹的審判進行時,紐約市另一個法庭內則坐著溫斯坦。溫斯坦於2020年在紐約因為性犯罪和強暴而被判處23年徒刑,但紐約市最高法院卻在2024年推翻這項判決,原因是下級法院的審判過程有程序瑕疵。當時的審判主要涉及兩位女性當事人,但為了讓陪審團進一步了解溫斯坦的行為與犯罪模式,檢方傳喚了其他也曾指控溫斯坦有不當性行為的女性作為證人。紐約市最高法院認為,犯罪被告只能因為他們被指控的案件受審,檢方不能在證詞中「打包」其他不在案件內的訊息,因此紐約基層法院的作法有瑕疵。
因此,紐約檢方在今年再次針對溫斯坦的3起案件提出訴訟,最終陪審團判決一案有罪、一案無罪,最後一案則審判無效。法官尚未宣告具體刑期,而除了這起案件以外,溫斯坦也在洛杉磯因強暴罪名而被判處16年徒刑。
儘管再次被宣告有罪,和前一次相比來說較為「輕微」的結果,結合吹牛老爹的案件,也讓某些人忍不住提問,這是#MeToo運動的失敗嗎?
當年最早揭發溫斯坦的紐約時報記者裘蒂.坎托(Jodi Kantor)在接受紐約時報訪問時表示,她認為溫斯坦和吹牛老爹的案件,傳達出的重要訊息在於,司法體系逐漸認可到過往在處理親密伴侶暴力案件的困境與不足,因而試圖嘗試新的取徑與策略,呈現出親密伴侶暴力本身的複雜性。坎托認為,吹牛老爹這樣的案件在過去很難進入法庭,因為檢方會擔憂其中各種彼此衝突的訊息(例如證人證詞與簡訊內容的矛盾)導致案件難以成立(進而影響檢方的績效)。但如今,司法體系不再逃避,而是直面了司法體系、現實、正義之間的落差。
坎托指出,溫斯坦的案件中,為了打破親密關係性暴力總是在私密環境發生,因此難以被證實的困境,檢方企圖透過蒐集更多證詞,來建立陪審團對暴力行為模式的理解。儘管最後這項策略被判定為程序瑕疵,卻可能幫助人們意識到,為什麼女性主義者總是主張性別暴力是系統性問題,來自於個人的控制與壓迫慾望,並受到結構的包容。而在吹牛老爹的案子裡,或許關鍵價值便在於,揭露親密關係暴力中意願、脅迫和權力之間的關係。
#MeToo 時代結束了嗎?事實上,用單一審判的結果來回答這個問題並不公平。儘管對行為人究責是正義的一部分,但一場運動所帶來的除了司法處置以外,還包括社會意識與語境的改變、體制的修正、社群的動員與連結。比方說我們得以看見越來越多女性勇於說出自己的經驗,好萊塢開始雇用「親密指導員」以確保演員的權益,而性別暴力成為一個可以被討論的話題。#MeToo 時代如果有一天終結,那是當我們停止討論性別暴力(不論是性別暴力已經消失還是人們從此放棄討論),但只要有人還在敘說、還在辯論,#MeToo 便仍是進行式。
▌網紅「直播參審」的隱憂
然而,這些辯論要如何發生,或許是值得思索的問題。在吹牛老爹的審判期間,許多網紅日日清早來到法庭「占座」,在庭審間隙上傳影片或甚至直播,分享法庭細節或自身評論。這場審判頓時成為社群網站上最火熱的話題之一,雙方的支持者各自「站隊」,在同溫層中相互肯定。
本次審判的盛況不禁讓人回憶起,數年前強尼.戴普(Johnny Depp)與安柏.赫德(Amber Heard)的家暴案件,當時審判過程全程直播,無數網友日日觀賞法庭上每個人的一舉一動,分析每一個言行的真假與意義。遺憾的是,當年的密集觀察並沒有為人們帶來互相理解,反而是一面倒的聲援或獵巫。
如今,又一場轟動全美的案件結束,網紅鉅細靡遺的「報導」,捕捉到了前述那些複雜性嗎?在如今流量決定一切的網路環境裡,答案似乎令人擔憂。帶風向的網紅或許不見得有所定論,卻必須為了鞏固自己的基本盤而堅守特定立場,而在男性空間愈發堅固的情況下,女性主義者是否有可能找到突破入口?作為女性主義者的筆者也難以給予肯定的回答,但為了不辜負每一位挺身而出的女性,我們除了繼續敘說,再無其他可能。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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