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援助者變成加害者：美國承包商、以色列軍人揭發：加薩平民遭實彈射擊

以色列與美國成立的「加薩人道基金會」自5月底運作以來，不斷傳出有等待救助的民眾無故遭槍擊死亡，加薩衛生部表示1個多月來至少有600人死亡，以色列軍方始終全盤否認。不過《美聯社》、《BBC》與以色列《國土報》近日輪番揭露，美國承包商和以色列士兵都出面揭發，該基金會在分發行動當中放任、甚至鼓勵安全人員朝平民開火，因為長期物資封鎖而飢腸轆轆的民眾在領取物資時要忍受被震撼彈、胡椒噴霧攻擊，以及被實彈射中的死亡風險。超過170個國際援助組織也聲明強烈譴責，要求該基金會停止行動，讓援助分發任務回歸專業。

▌美國承包商的證言

《美聯社》7月3日獨家揭露，2名美國約僱人員指控自家同仁在以色列與美國共同成立的「加薩人道基金會」（Gaza Humanitarian Foundation, GHF）援助站工作時，會在毫無必要的情形下，仍然使用實彈、閃光彈與胡椒噴霧等武器對付領取食物的巴勒斯坦平民。他們也提供現場影片佐證，影片顯示數百名飢餓的巴勒斯坦人專心搶領援助物資，未見明顯衝突，四周卻伴隨子彈聲、震撼彈爆炸聲，以及有人因胡椒噴霧而咳嗽掩面。

另一段影片出現疑似美國安全人員的聲音，討論如何安排以色列坦克進場震懾、展現「武力」。接著現場傳出至少15聲槍響，一人歡呼：「我想你打中一個了！」另一人則大喊：「好耶，兄弟！」（Hell, yeah, boy！），流露毫無憐憫的遊戲心態。

這些影片是GHF營運約2周內，在5月底至6月上旬期間拍攝。還有影片顯示，穿灰色制服的安全人員（據稱是吹哨者同事）在擠滿人的狹窄通道裡噴灑胡椒噴霧、投擲震撼彈。他們說，安全人員通常朝地面開槍，也會從塔樓對著人群上方開槍。他曾目睹一名男子在約60公尺遠處中彈倒地。還有影像呈現一名婦女倒在驢車上，據稱她的頭部遭震撼彈碎片擊中。

這兩名約僱人員日前接觸《美聯社》，要求以匿名揭發GHF運作問題。兩位吹哨者指出，他們決定站出來，是因為對「危險且不負責任的行為」感到憂心。其中一人表示，他親眼目睹同事朝剛領完食物、準備離開現場的巴勒斯坦人開槍。「一開始說是想驅散人群，但我看不出當人們已經離開，為什麼他們還繼續開火。」

也有巴勒斯坦人直接對他說：「我們只是來這裡幫家人拿點食物，我們什麼都沒有，為什麼軍隊要對我們開槍？你們為什麼要對我們開槍？」

《美聯社》對影像進行了鑑定，包括透過空拍圖地理定位影片，並委託音訊鑑識專家分析。專家確認多數影片50至60公尺範圍內都有實彈槍聲，包括機關槍。人員互相鼓動的影片中，槍聲迴音和聲學特徵顯示，開槍的槍枝就在錄音器材附近。兩位專家都認為影片音訊沒有遭篡改。專家還指出槍聲和爆炸聲的方向曾經改變，顯示是朝不同方向掃射，並非鎖定單一目標，但無法確認槍手身份或準確位置。

《BBC》記者跟進的調查中，也有負責安全任務的前約僱人員指出，其他同事朝向手無寸鐵、飢腸轆轆的巴勒斯坦人開槍，有一次只因為隊伍中的老弱婦孺行進得太慢，站在塔台上的安全人員就用機關槍朝人群開火。這位匿名揭發者表示，同事曾在另一次分發時朝人群開了15至20槍，而且擊中一人。

這名揭發者指出，當他將此事呈報給GHF的管理人員時，對方只是輕描淡寫地表示，那個男人可能只是「絆倒」或「累了、暈倒了」。提供影片給《美聯社》的吹哨者表示，如果以現狀繼續營運，無辜的受援助民眾將會持續受傷、死亡。另一人補充：

▌人臉辨識監控系統

《美聯社》也訪問了兩名隸屬承包商UG Solutions的約僱人員，這家美國私人軍事公司承攬GHF的安全任務。他們表示，即使沒有安全威脅，幾乎每次分發仍會使用實彈、震撼彈和胡椒噴霧。記者取得內部資料也顯示，光是6月某次分發任務就用了37顆震撼彈、27枚橡膠煙霧彈及60罐胡椒噴霧。這還不包括能夠致人於死的實彈。

兩名吹哨者更透露，GHF分發行動極為倉促，幾百名安全人員5月中才抵達以色列，部分人甚至在行動開始前幾天才透過電子郵件招募而來，許多人根本沒受過實戰訓練，甚至不懂得如何將瞄具對齊，徒增武器使用風險。但儘管受訓不全，每名安全人員還是都配有手槍、震撼彈、催淚瓦斯與以色列製自動步槍，可以在幾秒內連發數十發子彈。此外，GHF委任的物流與安全承包商Safe Reach Solutions（SRS）直到分發點運作三天後，才發出草擬版交戰規則。

《美聯社》更透過第三方取得內部信件，一名高階承包商5月曾寫信給UG Solutions，信中直言整個行動是「一場業餘小丑秀」（amateur hour），批評任務缺乏人力與資源「既不安全，也不具可持續性」。

吹哨者還指出，分發點附近的攝影機配備人臉辨識系統，以色列軍方會將資料與軍方無人機拍攝的畫面交叉比對，若拍攝到系統中已有紀錄的個人，其姓名與年齡會即時顯示在螢幕上。根據吹哨者說法，每個分發站點都裝有攝影機，現場畫面會即時傳送至以色列與加薩邊境名為Kerem Shalom的基布茲社區，由當地駐點的美國分析師與以色列軍人共同監看。

SRS一份內部報告指出，該公司安全情報小組會發放「嫌疑人頭像卡」（person of interest，POI），印有現場拍攝的巴勒斯坦人照片。約僱人員曾被指示把任何「看來不對勁的人」拍下來，但沒有說「不對勁」的具體標準是什麼，這些照片據稱也會被上傳至辨識系統。吹哨者不知道該系統資料從何而來，但因為記者無法進入分發點採訪，《美聯社》無法驗證其說法。

▌GHF與承包商回應

上述由美國人員揭露的事件，凸顯了GHF運作的混亂與暴力情形，而且不僅是以軍的作為，美國私人機構與公民也都自願或非自願涉入其中。GHF自5月底啟用至今，在加薩設立多處援助分發站，由以色列軍方提供保護，過往由各大國際援助組織分發給民眾的物資，現在幾乎全由GHF控管。

值得注意的是，GHF總部地址設立於美國德拉瓦州，是不折不扣的美國機構，而美國政府6月更承諾提供GHF金援，首批撥出高達3,000萬美元支持其運作。《美聯社》獲得的財報預估更顯示，GHF的援助分發點若全速運行，每月將花掉1.5億美元，相當於一年18億美元。

諷刺的是，這份評估報告是提交給負責對外援助的美國國際開發署（USAID），但川普政府上任後大加撻伐USAID效率低落、浪費國家經費資源，因此已在2025年7月1日正式裁撤USAID，將其業務移交給國務院。但如今也是國務院官員透露，川普已經同意用大筆經費資助GHF。

面對前約僱人員指控，GHF發言人表示，這是「別有用心」的人試圖破壞該組織運作。他強調GHF團隊是由經驗豐富的人道援助者、後勤及安全專業人員組成，一個多月來分發超過5,000萬份食物。他還說，GHF始終對加薩民眾展現同理心。

GHF物流分包商SRS的發言人告訴《美聯社》，其任何一處分發點都不曾出現重大傷害事件。發言人表示，僅在少數事件中，安全人員朝地面發射實彈或朝向遠離人群的方向射擊，用以吸引人群注意力。但他強調這種情況只有在早期「極端絕望時刻」，是為了安全和秩序，必須採取群眾控制措施。

SRS一份內部報告指出，在6月前兩週內，約31%分發活動中有人受傷。但沒有說明傷亡人數、原因等細節，而僅僅聲稱「都是輕傷」。SRS表示，現場措施是為了保護平民安全，狀況都在控制之中，並否認嚴重傷亡。「我們正面對飢餓且龐大的群眾，我們盡可能讓每個人安全獲得援助。」

而UG Solutions發言人則指出，該公司具備嚴格徵選與訓練制度，包含背景調查與武器測試等等。他聲稱對影片中開槍的畫面並不知情，不願針對未確認的畫面發表評論。

GHF也表示，以色列軍隊沒有部署於分發點。SRS同時否認使用生物辨識技術，稱其僅在行動上與以色列軍方協調。以色列軍方發言人則強調，分發點現場由美國公司管理，軍方未駐守於此，也不在營運時間靠近。

儘管拍攝影片的吹哨者表示，他在現場從未感受到哈瑪斯武裝人員構成的任何威脅。但SRS卻說，哈瑪斯曾公開威脅其工作人員與接受援助的平民，不過也沒有提供細節。

▌以色列士兵證言與以軍反駁

早在6月27日，以色列《國土報》（Haaretz）也發布重磅調查報導，以色列士兵揭露他們接獲命令，要向等待援助的無武裝巴勒斯坦人開槍。要求匿名的以色列士兵向《國土報》證言，軍方收到明確命令：「向人群開槍以驅離他們，即便他們明顯沒有危險性」。一名士兵形容，GHF的分發點成為了「屠宰場」（killing field）。

士兵表示，有時候他們直接近距離攻擊民眾，其實軍隊沒有受到任何威脅，而且他不曾遇見或聽聞有任何人反擊，現場群眾就只是一般沒有武裝的民眾。他質疑「開火原本應該是警示作用，但最近發射實彈已經變成標準程序，每次開火就有人死傷。」而當同袍詢問為何動用實彈，「總得不到正面回答，有時光問這個問題指揮官就會生氣。」

另有以軍士兵透露「我們沒有其他控管群眾的措施，也沒有投擲催淚瓦斯，只有實彈攻擊，動用你能想像得到的所有武器，重機槍、榴彈發射器、迫擊砲。」

另一名士兵表示，他獲知這場任務的代號為「鹹魚行動」（Operation Salted Fish），這是以色列版本的「紅綠燈」兒童遊戲。許多媒體批評，這樣對著飢餓人群開槍，宛如Netflix知名影集《魷魚遊戲》真實版，但差別在於巴勒斯坦人沒有高額獎金，只是為了一頓餐點而冒著中槍的生命危險。

有軍官指出，分發站通常僅在每天早上開放一小時，而若民眾在開放時間以外靠近，以軍就會開火攻擊。但問題在於，分發站每天開放的時間不定，許多民眾根本不清楚什麼時候可以靠近，甚至曾發生民眾太早來排隊、直接取消分發的狀況。另外也有視線欠佳的夜晚時分，民眾太過接近分發站就遭到槍擊。

然而，以軍矢口否認上述指控。以色列總理納坦雅胡（Benjamin Netanyahu）與國防部長凱茲（Israel Katz）聯合聲明痛批《國土報》報導是「誹謗性的謊言」，企圖中傷以軍。凱茲還在6月27日受訪時聲稱「以色列軍隊是世界上最道德的軍隊」。

以色列軍方強烈否認有下令刻意射擊平民，《國土報》則報導，以色列軍法總長（the Military Advocate General）已經指示法務參謀部的事實調查機制（Fact-Finding Assessment Mechanism），針對這些疑似犯下戰爭罪的行為展開調查。

▌「偽裝成人道援助的屠殺」

加薩衛生部指出，自5月下旬GHF掌控援助物資分發權以來，已有超過600名加薩民眾被殺，傷者至少接近4,000人。世界衛生組織（WHO）指出，近期加薩人民的創傷性傷害多數都是槍傷，且大規模傷亡事件與已公佈的四個糧食分發點位置都有關聯。

早在6月20日，國際援助組織無國界醫生（MSF）也罕見對加薩人道危機表達強烈譴責。無國界醫生秘書長洛克耶（Christopher Lockyear）表示，加薩戰爭是「對巴勒斯坦人民有預謀的屠殺。這是有目的的種族清洗」。無國界醫生的數據顯示，過去加薩患者多數為爆炸傷或燒燙傷，但近期醫院收治的患者當中，槍傷案例激增了190%。

超過170家國際援助組織7月1日也發布聯署聲明，要求撤銷由美國和以色列支持GHF，並重啟由聯合國主導的援助機制。簽署的單位包括英國百年組織樂施會（Oxfam）、無國界醫生、救助兒童會（Save The Children）和挪威難民委員會（The Norwegian Refugee Council）等等，都是國際知名援助組織。聲明還呼籲各國政府停止支持這種「軍事化援助模式」，重建符合人道原則的聯合國協調機制，以保障平民安全。

7月2日至3日間，以色列又發動空襲與地面軍火突襲，至少94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其中45人是等待人道援助的民眾。加薩200多萬居民正面臨人道危機災難。自2023年10月7日哈瑪斯襲擊以色列，以色列全面性對加薩報復性攻擊與封鎖以來，已有5萬7000多名巴勒斯坦人死亡，包含大量平民與婦女、兒童，另有至少13萬人受傷。

文／王穎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