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代梵蒂岡的「政教關係」:臺灣政府如何與教廷展開務實外交?

聯合新聞網 凃京威
若為增進我國與教廷的外交關係,需要從「政教關係」與教務的角度思考:臺灣政府能多做什麼?基於與教廷外交關係的需要,臺灣可以推動什麼合作? 圖/路透社

2021年疫情過後,我有數次到羅馬田野考察的經驗,包含拜訪我國駐教廷大使館及梵蒂岡人員。同期間,我也重回臺灣政府部門在涉外工作第一線。這些經驗讓我理解到,外交不僅是「設定國家戰略」及「如何與外國人往來」,有些時候,關鍵是政府高層的態度,以及國內跨部會協調,甚至是部會權責間的衝突調適。

外交實務工作的困難,不僅僅難在臺灣的國際處境,困難有時關乎國內,這時的外交就需要高層政治的智慧與手腕。例如,臺灣和美國的貿易協商不只是外交親善,更涉及臺美間如何就關切事項落地實施——我相信許多人明白我的意思。

在這篇文章中,我想從揣摩高層政治的視角,反思我國與教廷的外交,看看我們可以怎麼去增進與教廷的合作。以下我提出幾個觀察重點:

一、宗教自由「不等於」政教關係和諧。宗教自由只是根本和起點,政教關係需要高層的重視與經營、執行階層的溝通與協調。

二、教廷外交主要是為「促進天主教會的教務」與「平息衝突構建和平」,而「不是」國內政治及國際政治。臺灣國內僅止於知悉教廷外交的特殊性,然未深究教廷外交的特殊內涵——教廷外交與俗世外交的差異,或說梵蒂岡外交與其他中華民國邦交國的外交,是否存在本質上的差異,政府似乎沒有明確說明。

三、信手拈來有許多促進我國與教廷外交關係的事情可做,但權責非屬外交部及駐教廷大使館。這些事情需要高層重視,以擴及各部會協調與協力。

圖為2025年6月21日,教宗良十四世於梵蒂岡。 圖/法新社

▌教廷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溝通與互動「檯面化」

首先,關於宗教自由。過去數年,每當教廷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續約臨時協議時,我們的輿論總提醒教廷:「中國迫害信仰,中國不守信用」——這些提醒是事實,教廷也明白。不過,這樣的梵中協議,並非出自一人或一個團隊的政令獨斷,而是教廷對中國長期延續性的政策成果。

教宗方濟各帶領全球天主教會的十多年間,他對中國的政策,較為特殊的決定,其實是將教廷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溝通與互動「檯面化」。我之所以要提出「檯面化」,主要是為提醒讀者,教廷從未放棄接觸共產中國,從未放棄中國的天主教會及天主教友。

教宗方濟各「檯面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往來,可能給予中國一種象徵意義,吸引中共政權願意與她往來。然而天主教會內,對於教宗方濟各的外交策略也有批評:批評論者認為他忽視地下團體、忠貞教會所受的苦難,以及懷疑不公開協議中教會是否做出不應當的讓步。這些教會內的討論都應被重視,也啟發我們反思。

教廷對中共治下的努力,始自教宗庇護十二世的「堅守崗位」政策,教宗若望保祿二世承續以「東方政策」指導與共產國家的往來,直到出自有數百年向中國福傳經驗的耶穌會的教宗方濟各,推動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簽署臨時協議,這是一脈相承的政策延續。

其中值得提醒臺灣讀者的是,教宗保祿六世在1970年代,將「橋樑教會」的工作託付給臺灣天主教會,他希望臺灣能扮演中介共產中國與全球天主教會的「橋樑」。這個工作迄今仍存在,更有許多智者始終如一扮演好其中角色。我國的教廷外交,不僅是要讓中華民國國旗在羅馬飄揚、臺灣受世界讚揚,我們也毋忘這個外交與全中國之間的關聯。

教宗方濟各「檯面化」與中華人民共和國的往來,可能給予中國一種象徵意義,吸引中共政權願意與她往來。圖為2018年4月18日,時任教宗方濟各在梵蒂岡接見中國的教友團...

▌從「政教關係」與教務角度,思考臺灣政府與教廷關係

既瞭解教廷面對共產中國之政策的延續性,我們或許不能把目光停留在政治層面,正如我們一再提醒,當代的教廷外交旨非干預政治,而是為求長久和平與牧靈福傳。

若為增進我國與教廷的外交關係,我認為需要從「政教關係」與教務的角度思考「臺灣政府能多做什麼」?基於與教廷外交關係的需要,臺灣可以推動什麼合作?臺灣不能只是從本地政治的需要和我國的外交習慣去思考,因為,教廷外交與俗世外交不同。

臺灣此刻正推動的價值外交及經貿外交,習慣高舉民主自由的價值體系,展示高科技的經濟體質,以推展總合外交。然而教廷(La Santa Sede)梵蒂岡城國(La Città del Vaticano)的這個組合體,我們很難直接用既往固邦的各種外交慣例與之維繫。例如,梵蒂岡採行絕對君主制(il monarchia assoluta),與梵蒂岡談民主體制似乎不是個套路;臺灣與邦交國的農業貿易、農技輸出、貿易關稅、經濟投資等,都不屬於教廷外交的直接範疇。因此,臺灣需要探索與教廷溝通頻道,最好的調頻策略就是從「政教關係」著手。

當代的教廷外交旨非干預政治,而是為求長久和平與牧靈福傳。圖為2025年6月9日,教宗良十四世於梵蒂岡的儀式。 圖/歐新社

實施自由民主體制的中華民國,相較中華人民共和國,的確是宗教自由的國家。比方說,臺灣有蓬勃的民間信仰,大甲媽遶境蔚為世界三大宗教盛事。臺灣的宗教自由,代表政府不會介入信仰,每個人都有信仰自由。

但是,社會享有信仰自由,不等於消彌了政府與宗教間的緊張關係。許多時候,宗教運作的需求,被政府包裹在行政職權,而不歸屬宗教自由。因此表面上社會享有信仰自由,宗教團體可以自由傳教。但是宗教團體的必要需求,其實尚有未竟之處。

例如,宗教團體申請必要人員到臺灣弘法的簽證或居留證,絕非易事。雖然邊境管控是國家彰顯主權的作為,更是保衛臺灣的必要措施。但是整體以中文為主的臺灣天主教會社群——牧靈工作需要擅長中文的外籍聖職人員與修士修女協助,以補充本地聖召的缺口。近年因兩岸關係緊張,不少教區及修會都面臨申請簽證或居留證的困難,而且這樣的困難不僅發生在持中國籍的聖職人員及修士修女,現在也擴及部分外國籍的聖職人員。

臺灣天主教會各教區與外交部、我國駐教廷大使館有通暢的聯繫管道,我相信他們之間必然有若干聯繫管道反映教會的真實需要。然而依據我國現行體制,教區(diocese)依法申請為財團法人,教區同意在該教區內服務的修會(religious order)也依法申請為財團法人,他們都有權利申請需要的人員到臺灣服務。教區有通暢的政府聯繫管道,不過修會就未必有這些渠道。況且縱有與外交部的聯繫管道,宗教團體申請人員到臺灣弘法,主政機關是內政部,若申請人來自中國又屬陸委會管轄,這樣的跨部會協調首先需要得到高層的注意。

圖為2017年時任教宗方濟各於梵蒂岡接見台灣教會合作協會(NCCT)。 圖/美聯社

除了弘法人士來臺申請,教育及科技合作面的題材,也是臺灣天主教學者及神職人員自2005年就倡議的事項。

例如 (1)加強臺灣與教廷的學術交流合作,舉凡透過國科會鼓勵外國學者來臺訪問,增加教廷或天主教學者訪臺機會。(2)中華民國政府應修訂法令,准允天主教中小學開設宗教課程。(3)透過梵蒂岡博物館與臺北故宮博物院合作,交換雙邊展品、共同舉辦活動,吸引全球文化界注意力,提升臺灣國際知名度等相關政策建言(參閱梁潔芬、李允中《台灣天主教研究 卷一 :誕生、成長及發展》頁 151)。

其中,第3項在2015年馬英九總統任內正式辦理「天國的寶藏:教廷文物特展」,打開臺灣與教廷的文化合作途徑。然而,其他建議事項至今仍待開拓,其中最大的困難正是「對教廷工作」缺乏高層設計與跨部會協調機制。

因此,雖然臺灣有信仰自由,但中央政府若願意,仍有許多事可與教廷談得更深:不要嘗試說服對方,而是要傾聽。如果雙方攜手尋找解決方案,最終可能以協議的形式呈現,這對中華民國(臺灣)好,也對教廷與天主教會好。宗教自由是根本,但在信仰自由之上,臺灣的政教問題——行政與教務間的磨合,需要共識與解套方案。

行政與教務間的磨合,需要共識與解套方案。 圖/歐新社

▌「教廷外交是加法,而非減法」

除了呼籲政府高層重視對教廷工作、反思信仰自由與政教關係,從具體工作層面,我也想提出幾點建言,但我人微言輕,歡迎批判討論。

首先,聖座教廷(La Santa Sede; The Holy See)與梵蒂岡城國(La Città del Vaticano; Vatican City State)兩個國家、一個元首、一個外交主體的組成,有別於一般俗世國家,有些國際法學者稱她為「主權實體」(Sovereign Entity)而非「主權國家」(Sovereign State)。此外,教廷外交官如國際組織的國際公務員,保有原生國籍,兼有梵蒂岡公民權,這也不同於俗世國家的外交。

我常想,假使把參與教廷外交,類同於國際組織的會員資格,會不會更好理解教會內常聽到「教廷外交是加法而非減法」的解釋?最近30年來,臺灣社會輿論不斷探問教廷「會不會與中華民國斷交」,這對加深邦誼沒什麼好處,反倒增加猜忌。到底怎麼理解教廷這種特殊的外交?如果政府專家能開專案帶社會認識,這對教廷與臺灣的互動有正面幫助。

其次,教廷的國際活動像是2019年廣邀參與「方濟各經濟」(Economy of Francesco),或2025年宗座社會科學院徵求博士後獎學金申請人,外交部都公文函請教育部、天主教主教團、大專院校「惠予協助宣傳並鼓勵青年踴躍申請」。這些在國際曝光的機會,我相信會吸引很多臺灣人,而不只是臺灣天主教友。

如果教廷舉辦的國際活動,能夠透過中央政府各部會的社交平臺,或政府合作單位的高人氣社交平臺傳播出去,我相信宣傳工作將有加乘效果。今年(2025)11月28至30日,方濟各經濟將在岡道爾夫堡——教宗夏宮所在地——舉行第二次實體大會,6月起開放全世界青年報名,這場活動很可能有機會與教宗良十四世(Pope Leo XIV)近距離談話。這是臺灣青年的機會,也是臺灣的機會。除了我們自己全力宣傳之外,希望這類教廷活動,政府跨單位也都能投注宣傳,鼓勵臺灣青年報名參加。

圖為2022年的「方濟各經濟」活動會場。 圖/美聯社

最後,我們好奇現在有臺灣學者與宗座大學共同研究的機制嗎?「加強臺灣與教廷的學術交流合作,舉凡透過國科會鼓勵外國學者來臺訪問」——這樣的提議有可能在我國政府機制建構出來嗎?國科會每年徵求臺捷、臺德、臺英等研究計畫,這些研究補助是基於與各國簽署的合作協議來運作,教廷部會與我國中央政府也可能有此類機制嗎?近期因臺灣在地緣政治的重要性,外國學者曾接觸我們,希望臺灣可以主導「亞洲天主教與國際關係」的研究項目。做研究是我們的本業,但要讓它開枝散葉⋯⋯我們期盼政府能帶領學界發展這樣的研究項目。

2015至2025十年間,我看見「中華民國駐教廷大使館」完成不可思議的成就,無論是呼應教廷跨宗教對談,促成臺灣眾多不同信仰者拜訪教廷;或是橋樑臺灣善心,透過天主教會向世界捐贈、促進和平;又或是大使本人踏上朝聖之旅,與天主教青年談生命。這樣涉及「信仰內涵」的橋樑,大使及大使館功不可沒,尤其是在有限的員額條件下達成,不可思議。下個十年,我們期待臺梵互動朝向光明,而且獲得臺灣政府高層的重視。

過去幾年,我曾有幸參與臺灣政府涉外工作。有次臺美官方對話,我原不在會議現場,但卻在會議結束後,請我儘速與會議團隊解析美國與梵蒂岡關係。我們都很意外,美國怎麼會在重要場合突然提起梵蒂岡及社會訓導,以及這和臺灣的關係是什麼?那時,美國尚未進入川普總統第二任期、教廷尚未選出歷來首位美國籍教宗。下個十年的教廷外交,我相信值得臺灣政府高層更加重視。

下個十年,我們期待臺梵互動朝向光明,而且獲得臺灣政府高層的重視。 圖/作者凃京威攝影提供

凃京威

教廷「方濟各經濟」青年學者、臺北總教區天主教友、國立政治大學國際事務學...

深度專欄 梵蒂岡 教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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