台灣人的2025東亞和平行腳:守護戰爭記憶,創造和平價值的民間網絡
時隔近一年,為了參加2025年的「東亞和平行腳」,我再次來到了日本沖繩縣西端的石垣島。在10幾天內,我們走過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許多角落,聆聽島民的聲音,也用身體感受島嶼的自然環境。對我來說,這是一個特別而珍貴的經驗,因此將參加東亞和平行腳的感想整理成文字,與讀者分享。
▌什麼是「東亞和平行腳」?
和平行腳始於1960年代的日本,據說當時的僧侶從東京徒步至廣島,以撫慰戰爭中的亡魂並祈求世界的和平。本次參加的東亞和平行腳,則是10年前開始進行,行走的地方以沖繩為中心,並包括臺灣與濟州島。在東亞和平行腳中,參加者不依靠交通工具,而是用自己的腳走過島嶼的土地,沿途以擊鼓、誦經,或禱告的方式,替土地與人民祈福。而今年的東亞和平行腳在宮古島、石垣島和與那國島進行,則是與(將在後面提到的)「全島民避難」政策的提出有關。
由於時間安排,我並未參加宮古島的行程,而是在石垣島行進開始後第三天抵達加入。和平行進的一天大概如下:早上5點半起來,由幾位僧人進行誦經,並簡短分享對於和平、生命的想法。接著大家分工合作準備早餐。大約8點左右出發進行行腳,步行距離大概是數公里至10幾公里不等。結束行腳回到住處,吃完晚餐後,大約9點熄燈。我們隔著各自帶來的睡袋或充氣軟墊,睡在水泥或木頭地板,或者是榻榻米上。在石垣島和與那國島,5月底至6月初的晚上依然吹著濕潤的涼風,意外地好入睡。
在石垣島和與那國島,我們徒步走訪聖山於茂登山、各地的御嶽(沖繩傳統的信仰中心)、海濱、戰爭遺跡、慰靈碑,沿路為島嶼與其人民祈福。我們也與當地的居民、市議員、編織家、廚師等人見面,聆聽他們對於島嶼的各種想法。席間,他們分享了自己的成長經驗、眼中的島嶼現狀、對於家鄉軍事化的擔憂,以及對於戰爭陰影的憂慮。以下將紀錄幾個行腳途中令我印象深刻的片段,向讀者分享。
▌石垣島的土地公廟
在石垣島,我們訪問了位於於茂登山腳的嵩田地區。當地生活著許多在戰前從臺灣移民至此的移民後代。這些臺灣移民曾將水牛引進石垣島,並在當地發展起鳳梨栽培產業。我們徒步走訪了當地的「臺灣農業者入植顯頌碑」、臺灣人林發創立的「大同拓植鳳梨工廠」的遺址,也訪問了由當地臺裔居民興建的土地公廟。正式名稱為福德宮的廟內,有著日文日曆與華語的公告,廟前則有著沖繩石獅,反映出文化共存的景色。
我們在土地公廟旁與第二代、第三代的臺裔居民見面。時值初夏端午,他們準備了切好的西瓜、芭樂與手包的粽子招待我們。他們分享自己作為臺裔居民在石垣島的成長與現在的生活,我們也分享了各自對於臺海局勢的觀察。吃著日本本土少見的芭樂時,我不禁覺得幸福無比,也想起了不遠處的臺灣。
土地公廟旁有著一面寫著「台湾同胞」的醒目板子,似乎是每年農曆新年聚會時的道具。明明身在沖繩,身邊卻有著完全臺灣風格的廟宇,以及充滿臺語與華語的環境。即使我與這幾位石垣島的臺裔居民是初次見面,卻仍然感到格外親切。
▌八重山的「戰爭瘧疾」
除了與石垣島的臺裔居民見面,我們也前往八重山平和祈念館,學習關於二戰時期在八重山群島發生的「戰爭瘧疾」。根據館員介紹與相關文獻,1945年春夏,當美軍反攻日本,登陸沖繩本島時,派駐八重山的日軍為了防止平民被美軍俘虜而洩露軍機,命令居民遷移到深山中。然而,被指定為「避難」(官方用語是「疎開」)地點的石垣島山區、西表島全境同時也是瘧疾盛行的地方。史料顯示,日軍在明確知道當地是瘧疾流行地帶的狀況下,仍然要求居民遷往當地。
曾經感染瘧疾的人回憶,感染瘧疾後會在大熱天感到寒冷,接著又會全身發熱,並持續體驗這種冷熱交替的循環,最嚴重將會因此喪命。戰爭末期,八重山居民先是經驗了空襲,接著又在缺乏糧食與藥品的的情況下,被迫遷移到瘧疾盛行的山區。待在山區「避難」的幾個月中,有許多居民因為感染瘧疾而喪命。在西表島以南的波照間島,人們在軍令下被迫移居到西表島,而1500人左右的居民當中,有500餘人因此喪命。
1996年,在遇難者遺族與政府的談判下,遺族代表接受了政府的提議,藉由建立慰靈碑、八重山平和祈念館、發行紀念刊物,以及舉辦戰爭瘧疾犧牲者追悼儀式等形式,讓戰爭瘧疾的「問題」得到「政治性的解決」。然而,由於政府認為並非八重山所有島嶼都存在因「軍令」而感染瘧疾的狀況,因此決定不對喪生者提供經濟上的補償。
對於八重山的居民來說,戰爭瘧疾「問題」真的「解決」了嗎?或者說,戰爭瘧疾真的「結束」了嗎?出身千葉縣的紀錄片導演大矢英代曾經前往波照間島,與島上的阿公阿媽同住。在談到戰爭時期因瘧疾而喪失性命的家人時,名為孝子的阿媽像一個小孩一樣哭著,掉下大顆的淚珠。大矢導演感到,孝子阿媽自從13歲失去家人之後,當時的痛至今從未改變,從未減輕。
即使設置了慰靈碑與平和祈念館,對於倖存者來說,戰爭帶來的傷痕從未真正痊癒,而戰爭本身也很難說真的結束。這不禁讓我想到在臺灣,也有些曾經歷二戰空襲或是二二八、白色恐怖事件,親眼看著旁人在眼前流血、死亡或消失的人們,過了七、八十年,依然會夢到當時的景象而驚醒,或是在述說當時的情景時感到懼怕或淚流不止。
戰爭、屠殺、極權統治對人的傷害,過了七、八十年仍然存在。即使參加和平行腳的我們並未實際經驗這些可怕的過去,永遠無法想像因為戰爭而失去父母,以及實際感染瘧疾的感覺,但親眼看到至今仍為此受苦的人們,仍然感受到戰爭對人的傷害之重、之深。
▌全島民避難計畫
另一方面,當我們與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住民談話時,他們總是對於近期政府提出的「全島民避難」計畫感到擔憂。所謂的全島民避難計畫,指的是在戰爭爆發等情況下,將宮古島與八重山群島的12萬居民撤離到日本本土(包括九州與山口縣)的計畫。此處政府所設想的戰爭,指的自然是臺海兩岸的衝突。對於政府的避難計畫,沖繩縣知事玉城丹尼也表示支持。
然而,好幾位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居民則表示出對於「全島民避難」的擔憂。使他們最擔心的,是一旦前往日本本土,將可能長期無法回到自己的故鄉。而到時得在無親無故的異鄉旅館中生活,也讓他們感到焦慮。此外,同樣讓他們擔憂的是,假使戰爭結束而得以回到家鄉,島嶼原本的自然環境是否已遭破壞,基礎設施是否還能使用,人與人的連結是否會變質或消失,而當地的傳統祭典與祭祀又是否會面臨斷絕。
從島民們的話語中,我可以感受到,對於他們來說,必須離開世世代代居住的土地與故鄉,自然是沈重又難以接受的事情。如同曾任宮古島市議員的染織家石嶺香織女士投書所言,許多島民們覺得比起擬定撤離計畫並進行訓練,更重要的應該是以全國之力從根源遏止戰爭的發生。
除此之外,有些居民也不得不感嘆,為了即將發生的戰爭而撤離島民的行為,實在與二戰末期的「疎開」太過相似。為了應對美國攻擊,日本在1944年7月開始將數萬名沖繩居民撤離至鄰近的臺灣與日本本土。然而,有些運送避難人民的船隻(例如「對馬丸」)在航行中遭到美軍攻擊,上千名孩童與平民因此喪命。而許多撤離到後方的孩童在戰後回到沖繩時,則發現他們的家人已經在沖繩戰役中喪命,因此成了孤兒。因此,在許多沖繩人們的眼裡,無論是「疎開」或是「避難」,都是為了軍事作戰而犧牲平民的行為。
藉由交談,我們感受到了島民們對於戰爭陰影逐漸逼近下身不由己的擔憂。
▌島嶼的窘境與自然
除了對未來的憂慮之外,島民也向我們分享了島嶼當下面臨的窘境。比如說,與那國島的人們跟我們說到,當地唯一的診所與藥局即將消失。就在今年5月,長年派遣醫師前往與那國島的「公益社團法人地域醫療振興協會」指出,由於擔心臺海情勢等原因,將在下一年度停止派遣醫師前來。同時,島上的藥局也將關門,往後的藥品將改由沖繩本島的藥劑師調配後,空運送往與那國島,而這至少得花兩天的時間。
生活在臺灣本島或日本本土的我們,很難想像沒有診所與藥局的感覺。與那國島約有1650名居民,卻即將面對沒有醫師與藥局的情況。扣除有國境隔開的臺灣,距離與那國島最近的石垣島,搭船需要4小時,搭飛機則僅需30分鐘,但仍然需要單趟數千日圓的花費。離島的醫療資源不足由此可見。
與那國島也面臨人口外流問題。島民說,人口外流的最大原因是當地沒有高中。中學畢業的學生為了升學會前往石垣島、沖繩本島或九州等地,而他們的家人也常跟著一起搬走。有些人一旦搬離便定居外地,因此人口減少難以停止。如何讓人口移入當地,是與那國島面對的課題。
另一方面,用四、五天徒步行走與那國島,也讓我們用身體感受了島嶼的自然環境。與那國島舉目可見巨大岩石形成的山壁,海邊則常有海與風侵蝕而成的地質景觀。與那國島最東側的「東崎」有著一片座落懸崖上的草原,那裡有幾十頭自顧自吃草,絲毫不在意人類的牛與馬。即使不看壯麗的景致,與那國島的道路旁常見的特有植物「長命草」,有著豐富纖維與營養,是我們這幾天常吃的食物。
長時間行走於與那國島的自然中,讓我頗為深刻地感受到自己真實地身處自然之中。令我印象深刻的是,走在從下宿的祖納聚落往東崎的路上,左側是直通海面的懸崖峭壁,右側則是平緩起伏的草原,草原的盡頭則是另一端的大海。或許是由於沒有任何遮蔽物,一路上海風強勁,衣服與頭髮不斷被海風吹起震動。而在陣陣海風中走近懸崖,看著腳下撞擊岩石的海浪,聽著震耳的風聲與海湧聲,不禁感受到自己是個活生生的生命,真真實實的存在於大自然之中。
▌藉由行走思考「何謂和平」
在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十幾天,我與十幾位朋友們,一起用自己的雙腳走過島嶼的土地,用身體感受島嶼的自然。我們也與島嶼的人們面對面聊天,聆聽彼此的故事,共享彼此的擔憂,一起開心大笑,並在離別時緊緊握住對方的手,約定下次再見。這是一場親身學習島嶼過往、觀察島嶼現狀、聆聽島民聲音的行腳。我希望自己在這趟行腳中有做到謙卑地、真誠地與眼前的人們與自然互動。
在行走於山林或海濱的路上,或是與島民談話的途中,我不禁深刻感受到,島嶼的自然與生活在島嶼上的人們,既不是地圖上的標示或是統計數字,也不是兵推圖所能呈現的。他們是真實存在的自然,與一個個活生生的人,有著各自獨一無二的故事。如果不親身來到當地,無法理解或感受當地的自然環境與在地人們的故事與苦惱。
同時,我也感受到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人們對於家、土地與故鄉的深厚情感。他們不想離開熟悉的故鄉,不希望戰爭發生的情感,與臺灣,沖繩本島,乃至日本本土(甚至是美國或中國)人們的想法,應該是共通的。既然如此,比起只靠武力「解決」問題,我們能否藉由徒步走過彼此家鄉的土地,真誠地聆聽並分享彼此的想法,與彼此建立情感連結後,找到一個彼此都能接受,從而一起共生、共存共榮的方法呢?
▌和平作為「現實的選項」
從權力政治的角度來看,這樣的想法或許會被斥為空想。畢竟「如果阿共真的打過來怎麼辦?」這樣的焦慮早已成為臺灣人的日常。我不諱言,自己也常常擔心哪天戰爭真的爆發。在這樣的情勢下,加強備戰、整頓民防,的確是許多人認為理所當然、無可迴避的選擇。
問題或許不在於軍備本身。而是當我們「只」將維護國家獨立與自由的希望寄託在軍事力量上時,是否也同時忽略了其他能夠支撐主權與民主價值的可能路徑?
對此,專研沖繩近現代史與東亞國際關係的林泉忠教授,近期便對此提出了想法。
林泉忠教授在分析國際局勢之後,也提出了對臺灣社會的具體建議。他指出,臺灣社會在面對當前局勢時,應該深刻地認識到,長久和平的真正基礎,不在於倚靠單一的外部勢力(例如美國),而是全體國人對於戰爭帶來的歷史傷痕的學習與記憶,以及對於和平價值的深刻理解。他指出,就像沖繩的許多學校將沖繩戰役作為教育內容,臺灣也應重新爬梳島嶼的戰爭過往,讓社會理解和平的脆弱與難得。
此外,林泉忠教授也呼籲,無論是臺灣還是沖繩,都應在國際層面上更積極行動,與同樣曾遭受戰爭摧殘的東亞地區的公民社會與地方政府合作,推動跨國性的和平連結,例如建立「和平城市聯盟」或「戰爭記憶與和平守護網絡」。
也就是說,藉由重新創造對戰爭與和平的集體記憶,以及進行國家層次以外的倡議,讓在地、草根的和平訴求得以影響國家政策,並拉住過於強調軍事與備戰的浪潮。
這是一個值得實踐的方向,展現了和平其實也是「現實的選項」之一。也就是說,做好軍備與民防,與此同時積極認識戰爭的殘酷與和平的可貴,並主動去理解他者、促進和平,這兩者並不衝突。
這次前往石垣島和與那國島的行腳與交流,其實就是這種和平實踐的一環。
實際上,我在石垣島也與當地議員與居民分享,臺灣人面對戰爭的焦慮與對自決的渴望。當我將這些感受真誠地分享給石垣島居民,他們也以認真傾聽回應我。這讓我感受到,在對話中,人與人之間其實有機會理解彼此的恐懼與夢想。這也是為何我認為像「東亞和平行腳」這樣的實地交流活動,是值得被更多人看見與參與的。
「我們並沒有分裂,我們只是還沒見面。」——這是今年和平行腳海報上的一句話。許多我們以為無法跨越的分歧,也許只是還沒開始傾聽與相遇。作為一位曾經的和平行腳參加者,誠摯地邀請有興趣的讀者一起參加明年的和平行腳。
責任編輯/王穎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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