烏克蘭現場/戰俘中國兵:抖音上的從軍發財夢,變調的高薪致命陷阱

聯合新聞網 陳彥婷
烏克蘭軍首次抓到中國籍戰俘,左為張仁波、右為王廣軍,此為烏克蘭國防部安排媒體採訪現場。 圖/陳彥婷攝

烏克蘭現場採訪、攝影/陳彥婷(獨立記者)

頓內茨克一片春寒料峭之中,烏克蘭軍方拘捕了2名為俄軍作戰的中國公民。烏克蘭情報局安排媒體,獨立記者陳彥婷得以親自接觸2名異鄉戰士。冷光燈環繞下,記者嘗試理解:是什麼推動兩名中國公民跨越數千公里疆界,奔赴一場本不屬於他們的戰爭?

消息傳出之際,基輔街頭仍響著空襲警報。被押送至首都接受調查的戰俘們,精神尚可,但神情複雜,他們身份的多重性與動機,已引發輿論層層波瀾。當兩人走進這場殘酷無比、立場分明的戰爭洪流,在硝煙與碎石之中,他們的故事,是否能找到出口?

「在抖音上面,有一些很...穿著軍裝,拿著武器,這種很吸引人的視頻。」王廣軍這麼說,語氣裡不帶任何激昂,反而透出一種難以名狀的後悔。他曾是一名復健師,一個住在河南、收入穩定的中國普通中產階級。但疫情後的經濟寒冬讓他的職業前景變得黯淡,同時,一則則來自俄烏戰場的短影音,開始在他的社群平台上出現。

那是被精心包裝過的內容:士兵英勇地提著槍,軍車疾馳,背景音樂高亢激昂。這些影像喚醒了他對「軍人」的浪漫幻想。「中國軍人的身份地位是很高的,特別是在民眾心目中。所以中國每個男人都有一個從軍夢,當在中國你沒有辦法從軍的時候,然後你看到一個這樣的機會,你會很心動。」

有一個渴慕當兵的心,社群平台上的仲介恰如其時地出現。儘管王廣軍有高度近視,也不曾參軍,但對方言之鑿鑿地告訴他,俄方後勤有其他崗位如工程、醫護等。這兩年戰事以來,俄方有大批傷兵需要援助,正缺醫護與後勤人手。他的專業正好符合條件,可以在醫院內負責復健工作,而且對方承諾「所有費用由他們先墊付」,日後會從他的薪水中扣掉30萬盧布。王算了一筆帳:俄軍承諾每月基本薪資80萬盧布(約31萬台幣),加上每月會賺到20至25萬盧布的獎金,比起他在國內相對只能賺每月10至13萬盧布(約4、5萬台幣),從軍薪水足以讓人生「翻倍」。

他心動了。

被烏軍俘虜的中國籍戰鬥人員王廣軍,正在等待進一步指令。 圖/烏克蘭國防部

圖:轉角編輯於4月15日搜尋抖音平台,仍有部分影片宣揚在俄羅斯參軍的優渥待遇,但如今數量不算多,更多影片在分析情勢、勸人不要赴俄。 圖/截自抖音

春節剛過,王廣軍啟程赴俄。來到黑龍江與俄羅斯接壤的黑河,中國官員因為他是個人行程、又是男子的身份拒絕他出境,理由是俄國現在有戰爭,相信已經有太多中國公民從這個關口前往俄羅斯。王廣軍向仲介解釋後,對方開出更好的條件,叫他只要提供身份證號碼,然後其他所有費用一律由仲介支付,雖然王心有猶豫,但當時滿懷英雄壯志心態,便隨仲介的指導下,第一站轉赴新疆,再從伊寧進入哈薩克的阿拉木圖,最後抵達莫斯科。2月8日抵達後,仲介人如同電影裡的角色迎接他,請他吃大餐,又發給他1萬元盧布的現金,還幫他訂了高級飯店:「自己隨便花。不夠再問他。」

那是這場騙局中最後的溫柔。

過了10天吃喝玩樂,仲介跟他說要到俄羅斯西南部喀山市(Kazan)進行入伍程序,喀山訓練營沒有任何醫療設施職位可安排。王廣軍進行了5天急救訓練,然後被送到頓河畔羅斯托夫(Roztov-on-Don)再進行訓練。待到3月29日,輾轉坐著軍用卡車、麵包車、小巴士等送到北頓內茨克,王廣軍說,他一心以為只是當個醫護兵,在莫斯科時仍一再確認,但報名後被告知直接編入「第七無堡旅」,事與願違。他說:「進入軍隊後已無法自控」,「身不由己,自己作不了主」。

很快,王廣軍被送上前線。言語不通、指令不清,他只能靠手勢理解命令。但沒有人告訴他下一步會是什麼,也沒有人在意他是否明白要去哪裡。他以為自己是醫護,任務卻不是他理解中的「後勤」工作。

但他不敢逃。

「哪怕你半夜上廁所,都會有一個真槍實彈的憲兵跟著你,然後訓練的時候,你的正副隊長會一直盯著你。」王廣軍說,有一次,在頓河畔羅斯托夫,一名阿拉伯人在半夜自殺,沒人敢問原因,也沒人提及名字。「具體,真實是什麼原因,我們肯定是不知道的。」生活環境惡劣,兩三天才有一頓飯吃,有時只給一把生米讓他們自己「想辦法」。居住的地方沒水沒電,夜裡是無止境的寒冷與恐懼。

中國戰俘王廣軍拿著自己的結婚照,原先他也在中國過著安穩生活。 圖/烏克蘭國防部

另一名戰俘張仁波的故事大同小異。出身小康家庭,26歲的張仁波本來在上海當消防員,他稱自己收入遠超過一般9成的中國大眾,但去年12月20日到俄羅斯旅遊時,因為自己的貪婪,被仲介誘騙可以從事建築類等後勤工作,「他說你可以賣力氣,獲得比你在國內更多的收入」。

他便在2025年1月5日在頓河畔羅斯托夫簽下合約,然後輾轉接受訓練,直至今年3月29日,接獲通知要上前線。「媒體上宣稱的是中俄友好,所以中國人對俄羅斯都很嘗試信任他,可能我們就被利用了。」他說,「仲介利用中國人對俄羅斯的信任,誇大其辭⋯⋯我就掉入圈套。」

重點是錢呢?「我們真的會拿到錢嗎?」答案是否定的。

他們簽署的合約是俄文,內容無法核對。仲介曾幫張仁波辦金融卡,帳戶顯示有一筆200萬盧布的薪資,但提款功能卻被限制。手機被軍官沒收,要回手機時甚至還要付錢。不僅如此,俄軍一直要他們支付發電機、汽油、水等,張仁波之前曾在莫斯科兌換3,000元人民幣,都是花費這筆錢,還有部隊另一名中國人一起出錢。

「我們有一個說法:如果不付錢,明天便會被送上前線。」

俄軍普遍歧視外籍兵,粗活髒活都由中國、印度、尼泊爾人等外藉兵承擔。沒人向他們解釋行軍目的,沒人在意他們是否能活著回來。張仁波說,「所有的活基本上都是我們在幹。他們會用語言去攻擊我們。」王也補充,「不能說污辱,但不是很友善。」

中國籍戰鬥人員張仁波說,非俄籍的參軍人員受到言語歧視和不公平對待。 圖/陳彥婷攝

▌真實的戰場

踏越河流、叢林與高山,王廣軍就是這樣步步走近烏軍,視野內也看到無盡的屍體。走著走著,4月4日,他的5人小隊只剩下他與他的長官,後來遇到另一支俄軍小隊,透過俄方無人機帶路一起進入戰壕,王廣軍以為是俄軍的戰壕,但長官喊著「王,嗒嗒嗒」模仿槍聲,他才知道他們深入了敵陣,那時有俄軍向戰壕丟手榴彈,王的戰友被炸死,自己後背與腿受傷。

俄兵帶著他向烏軍的無人機投降,但遇著雙方激戰,俄方向他們所在的烏方戰壕投下煙霧彈,王體力不支,又被煙霧彈薰到快要窒息,烏軍見狀把他拖下去。他們再次嘗試爬出戰壕,這時頭頂傳來陣陣聲響,「穿梭機,就是FPV(第一視角無人機)的那種聲音,很尖銳,對我們來說,那是死神的聲音。」可能煙霧彈含有催淚氣體,王那時流著眼水鼻水,加上高度近視,像「盲人瞎子」地跟著烏軍躲避,可是攻擊未停,3名戰俘中1人被炸死,「我對他印象深刻⋯⋯他犧牲的一幕,最近只要我閉上眼都會夢到他,或是,就是那種場景揮之不去。」

王廣軍回憶起與烏兵在森林躲避時,「我心裡在想我的媽媽,快來救我,別的任何想法我都沒有。我深怕會有一個炮彈掉在我身上,那個時候可能我就屍骨全無了。」 再過了一陣子,他才抵達安全屋。據烏軍的資料,王於4月4日在烏東的比格洛里夫卡(Bilohorivka)向烏軍投降。

言語不通的張仁波,在作戰期間「完全靠俄軍用手勢指揮」。或許老天不想張仁波死在戰場上,他首次上戰場,屢次遇到無人機攻擊,甚至被投擲手榴彈,所幸沒有爆炸。他的小隊待在荒廢小屋,烏軍的無人機沒有停止搜尋,他的俄羅斯長官丟下他一人逃跑,沒有回來,後來他在4月5日在塔拉西夫卡(Tarasivka)被烏軍發現,「這是我第一次見到烏軍。」兩人都說自己作戰時從沒有傷過烏軍。

戰鬥人員可透過實時影像傳輸來駕駛FPV無人機,攜帶爆炸物進行遠端偵察和攻擊。 圖/歐新社

2025年3月,烏克蘭第93機械化旅士兵正在操作FPV無人機。 圖/歐新社

▌被演算法包圍的真相

這場跨境徵兵的背後,是一條看不見的社群媒體動員鏈。抖音、快手、小紅書上充斥著關於俄軍「戰場影片」、「英勇故事」的內容,仲介則透過私訊一步步引導——簽證、機票、住宿、入伍。

沒有國際新聞的知識,也沒有語言能力,他們只能靠這些影片認識世界。面對與俄烏戰事有關的提問,王是直接搖頭,張仁波則說自己知道很少,「一直收到的都是俄羅斯的戰報,說每天俄羅斯收獲了那些領土。」

但真相與現實,是兩個世界。

曾經,中國志願兵趙睿來到俄羅斯參戰的原因,是聽說烏軍裡有歷史上侵略中國的八國聯軍,但他不知道的是,俄羅斯也是八國聯軍之一,後來趙睿在社群平台警告外界「不要來」,幾週後,他在戰場上被烏軍無人機炸死。有中國志願兵,甚至是印度、尼泊爾志願兵都曾在不同管道表示,俄羅斯長官不准許他們退出,有些尼泊爾人甚至還要向大使館求助。

根據張、王二人說法,他們二人總共遇過12名中國藉志願兵。王廣軍對所有打算來作戰的中國公民說,「不要參與這場戰爭,俄羅斯給我們的都是謊言,俄羅斯沒有那麼強大,烏克蘭也沒有他說的那麼弱小。」他繼續說,「你會發現一切都是謊言,希望你們千萬要記住,不要參與任何戰爭,更何況這場戰爭,本身跟我們並沒有什麼關係。」

中國外交部發言人林劍只是多次在例行記者會重申,中國政府要求公民避免以任何形式捲入武裝衝突,尤其應避免參加任何一方軍事行動,又強調中方對烏克蘭危機問題的立場清晰明確,重申中方一貫致力於止戰停火、勸和促談。

烏克蘭總統澤倫斯基(Volodymyr Zelenskyy)先前披露,已有逾150名中國公民為俄作戰,並稱掌握相關證據。他質疑中方是否默許,「我們的情報顯示,他們知道這件事」,烏方正透過外交管道交涉。據悉,俄方透過中國社群平台招募志願兵,成功入伍者需接受數日體檢及1至2個月訓練,並獲發居留證與薪資帳戶。澤倫斯基警告,這反映出俄方意圖延長戰爭。

戰俘王廣軍與張仁波的中國護照。 圖/烏克蘭國防部

張仁波表示,他們原先只想從事後勤工作,卻莫名走上前線,語言不通的外籍士兵全靠手勢聽從指令。 圖/烏克蘭國防部

▌還能回家嗎?

回望這場戰事,他們兩人都深感後悔,王廣軍上有高堂,下有妻兒,從沒有告訴家人他到了俄羅斯,直到參軍後才對家人坦白。記者問他有沒有後悔,「後悔的話應該是說晚了,」他低著頭,「反正最對不起的應該是爸爸媽媽吧。」語氣帶哽咽,他抽一口氣,「戰爭在之前,它只存在於我的電視劇與電影裡,像我剛才講的過程當中,坐著聽沒有那麼驚心動魄,但你真的親身經歷以後,你發現它每一秒都是那麼的漫長。我還是想盡快回到我的家庭。我會盡力的配合當局。」

張仁波的家人更是蒙在鼓裡,「可能我的家人會在電視上看到我,因為他不知道我到了俄羅斯參軍。我想跟他們說,我現在還活著,雖然你們很氣憤,但至少我很幸運的活著。」

兩人都說出想回到中國的意願,哪怕會受懲罰。但如今,兩人都還在等待命運下一個指示。

兩名中國籍戰俘都表示只想回家,王廣軍也呼籲其他中國民眾不要赴俄參軍。 圖/陳彥婷攝

責任編輯/王穎芝

陳彥婷

獨立記者,曾在香港多間媒體從事全職記者工作,現時放眼國際,希望以文字與...

深度專欄 俄羅斯 烏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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